他站在水岸边,刚做完笔录,在等着沈正。
风雨已过,深夜的江面风平浪静,空气里湿度极重,每吸一口气,都能感觉到清凉之意渗入肺腑。大概就是在这个地方,昭昭送他渡江一战……那时的昭昭,以为一战大胜就会渡江而去,去过无忧平安的下半生。
“又想到什么了?”沈正也做完笔录,来到他身旁。
他一笑:“想到了和马嵬坡相似的一场往事。”
沈正跟上他:“还困在过去?”
他摇头,果断转身,往救护车的方向走去。早已沉沙折戟,不谈过去。
昭昭受这一难,引发了台州沈家和澳门沈家之间的第一次矛盾。
沈公认为澳门沈家对这桩旧事处理不当,连累无辜的昭昭,虽昭昭已算那边的人,沈公依旧大发雷霆,让昭昭搬回沈宅。
昭昭妈妈见沈公震怒,不好在此时多解释,要昭昭先照办,安抚长辈为先。
沈家恒说:“那边风水不好,小辈人丁单薄。他要你还是回来这边。不用想继承权的事,你来我家,我和我哥没有亲妹妹,你过来就当亲妹妹,以后家产有你的。澳门那边,不要也罢。”
“人家亲生爸妈都在,轮到你说这种话?”沈家明倒了杯水,摸着温热合适,递给昭昭,“不过你好好考虑爷爷说的,回来,有我们照顾你。”
昭昭想问“我哥呢”,但碍于屋里的哥哥们全在,没出声。
表哥们都和她关系好。少时她在蒙特利尔读书,他们有假期就会轮番陪她,平日电话不断。兄妹间的感情深厚,所以这几日大家提到“沈策”就黑脸。
正惦记着他,水榭进来一个人,正是沈策。昭昭一和他对视,马上笑了。
自从江边回来,她经常睡睡醒醒,人糊里糊涂,做了不少奇怪的梦。梦中碎片拼接,像幼时看武侠小说入迷,到梦里都是古香古色。梦中的她华服锦带,于江面上望百艘战船,于水面上望两岸灯火,身边有男人。当然,男人的样子是照着沈策生的。
沈策一露面,水榭的热闹全散了,方才开玩笑的表哥们,有的倚到美人靠上赏水中锦鲤,有的把玩茶盏,不想给沈策一个好脸色。
“哥。”她笑着叫,引得表哥们暗中郁闷。
“好些了?”沈策要到她榻旁坐。
左边坐着的沈家恒,右边立着的两个在谈话的表哥,没人让位子给沈策。
他来接她,自然好脾气,搬了紫檀四仙桌旁的凳子,放到她面前,落座。为陪客人,他盛夏穿着长袖衬衫,一得沈公谅解,没来得及换轻便常服,急忙就过来了。
她见他额头有汗,心疼得紧:“我让人给你拿百合汤,消消暑。”
“不用,不热。”他以目光锁着她,旁若无人。
几日来的思念,让乍一见面的两人都没了话。
她带着委屈问:“你才来接我?”
沈策被她一句怨,软了心,握她的手,柔声解释:“这几日他们说你睡不醒,想着先让你在这里休息休息,缓缓元气。今天听说你醒了,立刻就来了。”
她抿着唇,虽不回话,但显然委屈消了。
这帮大男人登时没了脾气,这眼神,这对话,看不出猫腻是傻子。
沈家明清了清喉咙,给了众人一个台阶:“既然沈策来了,昭昭就交给你照顾了。你们两个一家人,比我们强一些。”大家附和,轰然而散。
沈家恒是唯一不乐意的,还想教训沈策两句,完全没机会,直接被沈家明扯走了。
她一见水榭没外人,立刻下榻,迫不及待想回自己家。
“等会让表哥去求情,你不要出面。我怕表外公再骂你。”她叮嘱。
“不用,”沈策给她穿鞋,“我请了个救星,沈公松口了,今晚回家。”
“谁这么厉害?”她笑问。
“沈衍儿子。”
沈策下午将孩子带到沈公那,孩子端端正正给沈公行了见长辈的大礼,张口叫“小舅爷爷的外公”,给厅堂里的人全逗笑了。没多会儿,小孩子哭得可怜,要见昭昭,梁锦珊趁机解释,自己这个儿子格外黏着昭昭,在澳门时常和昭昭吃住一起,日日不离,习惯了,连亲妈也比不上昭昭这个小姨奶奶。人年纪大了,最容不得小孩子哭,沈公不得已松口,让昭昭回去陪孩子,算是给了特赦令。
一来二去的,江边那场劫,算彻底过去了。
一周后,沈氏祭祖。
沈氏自澳门那一脉,族谱更久远,沈策这次是以沈氏第五十七代孙的身份,带领了数百名后人,到沈林祭祖。沈林于二十年前栽种,从未对公众开放。
如今树已成林,苍翠茂盛,郁郁苍苍,如在云中。
沈策身着黑色衬衫和西裤,带领同辈人,依次向先祖上香、献花、行礼。昭昭这次代表台州沈家,没有沈策辈分高,在小辈这边站着。远远看他在五六十岁的人群里,就想到了第一次来祭祖。当时她身边记者议论沈策,说他十五六岁,在沈家辈分极大,因此勾起她的好奇,张望良久,横竖瞧不见他,也就作罢了。
一晃十年,谁能猜到两人会走到今天。
中午,众人在沈家老宅吃饭,饭桌排开,从前院到后院占满。沈策以水代酒,陪到最后一波长辈去午休,约了昭昭在北门见后,悄然离开。
北门外有个小巷子,鲜少有人经过。
她出来时,沈策和沈在墙边的阴凉下站着,等了有十几分钟。沈策换了身轻便的夏日便装。沈正穿着灰扑扑的运动衣,背着个双肩包,像一个异乡来客,完全没了在沈林祭祖时,那一身笔挺西装、气度过人的样子。
“下午就走?”她以为会过今夜。
沈正笑笑:“尘缘已了,多留一时都是勉强。”
“我陪你们一起吧。”她怕沈策独自去送,难免伤情。
“算了。”沈策忽然说。
“一起吧,我也没去过普陀,”昭昭坚持,“我想送送堂兄。”
他怕惹她生气,沉默半晌,还是应了。
沈正当晚留住寺庙,他们到普陀山附近的一个小镇,包了一家客栈。
客栈有两层,下面一层是主人家,还有一排客房,上一层有三间房和一个开放的书房,还有休息的客厅,靠墙置一美人榻,铺着绒毛垫子,虽是盛夏,开着空调坐着倒也不热。
饭后,沈策让她坐着等,昭昭趴在美人榻上,吹着眼前的绒毛。
白色毛绒的垫子上,她黑发垂肩,美人榻上卧美人,看得进门的沈策脚步停了许久。
一个大箱子被放到地上,他当着她的面,开了箱。
“这不是要捐的双陆吗?”她惊讶坐起。
他见她误会,笑而不语。其实不是真品,是带来随便玩的仿品。虽然私人博物馆的东西属于沈家,但在展览后都捐赠,他不可能如此草率带来。
他把这副以假乱真的双陆棋具摆在榻上,棋子一半黑马,一半白马,沉香所制。
“出土时,骰子烂掉了,没有配套的,”他故作认真说,“把你骰子拿来。”
昭昭从脖子里挂着的小布袋里,掏出那枚骰子,沈策把自己贴身带的也拿出。昭昭递骰子的一霎,犹豫了:“这不是南北朝的文物吗?”
“怕什么?”他笑答,“沈家的东西都是你的。”
……可还是怪怪的,有谁会玩文物。
沈策刚要碰黑马棋子,她立刻制止:“不玩了,不玩了。你想想,这是南北朝的东西,流传上千年,无价之宝。还是不要碰了。”
昭昭垫着软布,想把棋具放回去。
他把棋盘挪到一旁:“不用你,一会儿我收。”
昭昭见沈策没坚持,舒了口气,没了心理压力,近距离观赏起来:“那天解说讲它,也提到了金瓶梅。”
沈策挑眉看她。看来上次讲金瓶梅,她印象深刻。
“她说书里夸一个小娘子,就写过‘风流俊俏,百伶百俐,当家立纪、针指女工、双陆棋子不消说’。这么一想,古代对女孩要求挺高的,不光要长得好,聪明,能主家事,还要会女红,会玩双陆?”
他“嗯”了声,笑着听她讲。
屋里空调开得低,她光脚久了,觉得冷,自然而然把脚伸到他衣下取暖。冰凉的脚在他腰带上踩着,时不时从他腹部划过。起初踢着玩,后来慢慢,两人都心猿意马起来。
沈策俯身过来,手撑到一旁,低了头。
“刚八点。”她说。
沈策也不强硬,呼吸灼烧着她的唇,不近不远。
沈策再低头,她突然一阵心悸,心口发空,比当初在澳门沈家的休息室里还无措。
一声重响,惊醒了她。棋盘竟被她踢到地上,白马黑马滚了一地。
她猛坐起,看自己闯得祸……
沈策不急不慌,把摔坏的棋盘捡起来,白马黑马用脚拨到一旁。他回头,要告诉她这是赝品,却停住——眼前的昭昭不像她,更像“她”,黑发垂肩,望过来的目光尽是忐忑不安,她欲言又止,皱起眉头,犹豫半晌,拉他的手腕。
像要说,哥怎么办。
像要说,哥他们又要因为我骂你了。
……
沈策被眼前的一切震慑住,过去她每次犯了错,惹了祸,都坐在地板上,同样的动作,相同的目光。她从不怕被哥哥教训,怕的是牵连哥哥,害他被表亲长辈责骂……
他的昭昭,沈昭昭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