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已经能看到岸边的码头。
沈策没招呼任何宾客,绕到船舱的另一边,面对着船尾。看着那些翻白的,追赶游艇的海浪,在想昨夜。
昨夜的昭昭,坐在楼梯上,两手还很保命地抱着栏杆。他看得直笑,蹲下身问她,坐这里危不危险?不答,是醉得深了,抱起来倒不沉。
他把她带到影音室的沙发上,想去找毯子。
这一低头,卧在臂弯里的她微转了脸,正对他。热息就在正前方,落到他的人中和唇上。
像被牵引着,他只想和她亲近。
这种无解的感情,始于五年前的那个雨中相遇。
和她的相遇有诸多巧合,多到令人匪夷所思,令人不得不怀疑命运的存在。
台州祭祖本不该由是他去,是因为自幼照顾他的老僧病重,他才赶回来,顺便去了台州。
而那天,他本打算祭祖后立刻离开,车都已经开出了沈宅,却接到母亲的电话,无论如何都要吃到内地的花糕。寻常这种事都有司机或助手做,但那次去台州,为了表示对沈公的尊重,他没带任何人随行,司机也都是台州沈家的人,不好支使,问了地址,独自走过去。
那个花糕店,店主是个老婆婆,人不习惯在店前。
只得去门店后,小院子里买,买好往出走,没留神撞上树上挂着一个篮筐,破了鼻梁,又被老婆婆好说歹说拉回去,消毒上药。药还找不到,热心地不让他走,他只好耐心等着。
这一耽搁,足足耗费了二十分钟。
没来由的受伤,没来由的等待,没来由的对一个陌生老婆婆有了耐心,坐在院子里的竹编凳子上等着。
像所有的事情,都为留住他。
那天,外头极静。
他以为,如此雨天,小巷路面积水又多,怎么都不会有客人。
直到,他要离开,将将掀开布帘子,忽听得一声问:“你好,我想买花糕。”
清脆的少女声,像在脑海里炸开了一道光。
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甚至,他走出去的脚步都是迟疑的,带着一丝揣测,这是什么样的女孩子。
堂屋里灶台的火,照亮了小半的屋子,外头,背对着天光的女孩子约莫十三四岁,目光越过前堂投过来。他心头一窒,视线陡然模糊,盯着她的身影轮廓,仓皇地走前两步,方才借着室外光看清她。
陌生的面孔。
她一张鹅蛋脸上,杏眸清亮,穿着个斗篷式的风衣,为了避寒。及肩黑发被雨淋得微湿,人站在柜台外的台阶边沿,背后是屋檐下的雨线。他从没见过这样长相的女孩子,像羊脂白玉做出来的。
后来他鬼使神差,改签返程的机票,是因为看到她脖子上挂着的小玉坠儿,那是台州沈家小辈们收到的礼物,一人一个。
回到沈宅,稍描述衣着,被她的哥哥们辨出是那对“双胞胎”。
于是和沈公饮茶,佯作无意,往她身上引,终得再见。晚间亦是,全是有意而为,可一见再见是为何?总要有个目的。他少年多难,经历多,心思也多。凡所做的事,皆是谋定而后动,有目的,要结果,或至少能见得到益处。
唯独在那天有了例外。
……
电影的主人公还在念着对白。他心生躁意,换为静音。
这两天恶补了不少法语片子,想捡起年少所学,怕过于生疏。昭昭是在法语区长大,两人要能用这个交流,会亲近不少。偏今晚是个爱情片,是德军攻占巴黎后,一个德国军官和法国少女无法宣之于口的、家国相悖立场下的暗涌情潮。
难于启齿的感情。电影里是,这里也是。
她的呼吸很轻,酒意不重,更浓的是解酒药淡淡的药香。
“昭昭。”
她微皱眉,睫毛慢慢动了下,像费了好大的力气,也睁不开眼,带着睡腔“嗯”了声。他低头想再叫她,她恰巧偏转脸,睫毛微颤,眼皮也动着,明显醒了。
“醒没醒?”他问。
她又努力,缓缓将眼皮撑开,这一次终于睁眼了,可还是不情愿地“嗯”了声,似是嫌他烦,一直干扰自己睡觉。
“装的,还是真醉?”他观察她。
吐字的气息,笼着她,她不堪这招引,这回眼睛彻底睁开了。沈策看到她乌黑黑的眼瞳里都是自己。她又皱眉,也慢慢地说:“今天你不在,我去了花房,天台的。文竹种的好,水仙也好,开得真好……你女朋友来看过吗?”
“没女朋友。”他低声说。
他相信她不是装的了。
醒着的昭昭,说话不会如此直白。
她一歪头,看了眼没有声音,在自动播放的影像:“爱情片。”
醉了的人,思维是跳脱的,话也是。
昭昭的瞳孔有电影的画面:“有点闷,”她轻声说着,嗓音里带着怨怼的音调,“总不说话,喜欢也不说……闷得心口疼。”
“真想替他们说。”她声渐轻。
昭昭睫毛微微压下,真想睡了。
沈策半抱着她,看着睡在自己影子里的她。
“说什么?”他诱导问。
记忆像滑走的流沙,她全然忘了前一句是在聊电影,困惑着,抿抿唇,又放松了。他甚至能看到她唇边抿出来的小痕迹是如何形成,又是舒展开来。
沈策在猜她还会跳到哪里。
“打电话,我故意没接,”她语气低落,“你看出来了。”
看出这种事并不难。
“还会打吗。”
房间黑下来,是电影在换场。
光一霎,暗一霎。
“会。”他的掌心拢到她的手臂上,却不动。
是不能再动。
她毫无预兆地烦躁起来,不安地用手指搅那纯棉衬衫的纽扣,手指循着两粒纽扣的缝隙,往里钻,钻不进去,像在反抗什么似的,愈加不满。
手指在纽扣缝隙搅着,一点点熬干他喉咙里的水分。
他抬高背脊,慢慢地,单手解开了纽扣。
女孩子的手指溜进来,在他身上寻找要的地方。沈策身上的热浪被引高了,一遍遍冲刷着两人之间的一道墙。
少年时搂在身前,十指相扣摇骰盅都不会有杂念,那时是要哄她高兴。可现在,男人的身体开始辨识怀里的女人。
住在小楼绝对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楼上楼下的安静相通,连地下车库的寂静也要渗上来,催烧着这一把野火。
他手够到茶几上,想找遥控器,取消静音。需要声音来灭火。
遥控器被他一拨,重重掉落,怦地一声响。
她在梦中被重响吓到,搭在他腰上的手指掐下来,像正对着野火浇下一泼油。
沈策终是低头,张唇,碰到了她的上唇。感觉到她上唇震动的一刹,窒息感袭上心头。两人都僵持住,唇下的她像是在思考,这是在干什么。
柔软、烘热的触感黏住他。
他突然被无数的错觉缠住,背脊时冷时热,仿似见到漫天火光,狂风下火把的影子压迫着,有一种四面楚歌的凄凉感。
昭昭学着他,轻抿他的下唇,软软的压迫感,黏着他。
他从未想过自己亲一个女孩会这么有耐心,他缓缓从她的人中摩擦而过,也移到她的下唇。这回是完全张开唇,和她互相吮住对方的嘴唇。
掌心在她的手臂上,不厌其烦地来回抚摸着。
到澳门后,沈策安排了十几辆车在码头上送从香港过来的宾客去酒店,包括昭昭的两个表亲姐姐。
昭昭和姐姐道别后,目送最后一辆车离开,和沈策一起去沈家。
车驶离码头,没多会儿,昭昭瞥见经过的渔人码头指示牌,扭头回来:“是歌里的那个渔人码头吗?”
身边坐着的男人,正把休闲西装脱下,像是没领会她的话。
前面司机笑着说:“不是的,沈小姐。歌里是愚人码头,愚昧的愚。”
昭昭恍然,是自己记错了。
在陌生人面前犯错,多少有些懊恼,偏沈策还全程都在听着。午后的日光从玻璃外照进来,在他短发和鼻梁上打了光似的,光里的人还在用目光揶揄她。
“那首歌,挺好听的。”她想把这一段揭过去。
沈策点点头。
方才感谢他不取笑自己,他就开了口:“你倒是忍得住,不问昨晚。”
昭昭心跳了一跳。
听沈策的语气也辨不出有没有过分的。昭昭细细把昨夜残存的记忆重新过了一遍,约莫勾勒出自己撒娇要水喝,人家尽心尽力照顾,被自己摸手的不好片段。车内太静,她不想让司机听到,往沈策那边倾了倾:“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先道歉。”
沈策偏头,看过来一眼。
昭昭本来是在耳语,两人脸对脸,更不好说了。
她控制着音量,诚恳地说:“过去在家里和哥哥们都很亲,习惯了。妈妈也常说我和哥哥全都没大没小。”
昭昭见他不语,又说:“我是真拿你当哥哥,喝酒胡闹的事,千万别当真。”
沈策一低头,气息压到她眉间,欲要说些什么,还是收住了。
昭昭心中惴惴。
“和你聊两句,是想拉近感情,”他终于说,“小时候你对我随便得多,现在没说几句,就要道歉。”
她被他说得内疚,为了今天刻意的疏远:“主要好几年没见。”
沈策坐直身子,让司机开了音乐。
“昨晚喂你水喝,你洒到我身上了,”他漫不经心地说着,“所以才想逗逗你。”
昭昭心立刻松快了。
车开了会儿进了两扇敞开的铁门,到了沈家。
沈策本想带她看看庭院,问她要不要车先停下,走走草坪再去找姐姐。昭昭想到姐姐一个人在陌生的地方住着,肯定着急在等自己,还是决定先上楼。结果车经过草坪时,还是被两个孩子拦下来了,隔着敞开的车窗,男孩子探头进来,笑着叫“小舅舅,”乌溜溜的眼睛转到沈昭昭脸上,亮了几度,“是舅妈吗?”
昭昭忙说:“不是。”
他在她之后,也说:“是小姨。”
男孩子嘴角一垮,有多次期盼落空的苦闷。
但很快,就对昭昭挥挥手,算是招呼。
因为婚宴是下周,沈家大部分还没到。整栋楼都很静。
一楼的大厅有几个年轻女孩在打扫着,
沈策把她安排在二楼,和姐姐的房间在隔壁。两人到房门口时,姐姐房门是敞开的,特地为了等她,听到说话声已经跑出来,抱住她时,对沈策礼貌笑笑:“反正我不和妈一起,咱俩几百年见不到一次,还是叫你沈策吧?”
沈策不以为意,点了头。
自己纠结了几天的称呼,到姐姐这里完全一句话的事。难怪他要说自己小时候更亲近随便。昭昭参照姐姐,反思自己这两日行径,更觉早晨疏远是自己的问题。
看人家多坦荡,是自己草木皆兵了。
“你们聊,”他走前,手落在昭昭后肩上,“晚饭我不在。”
言罢,又轻拍了拍,这才下楼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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