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千见善!
这一次的看望最终并没有什么人出来打断。
当徐善然掀了帘子,从邵劲帐篷中出来的时候,等在外头的任成林也立刻站直身子,将人往自己的临时住处送。
这一路上并没有什么人说话,徐善然一直低头想自己的事情,任成林则每每欲言又止,但直到徐善然都到了地头,作为义兄的他也没法说出什么,只得将叹息咬在舌尖,合唾沫咽下:“妹妹,我先走了。”
“哥哥慢走。”徐善然点头说。
任成林深吸一口气,掉头走了。在他走之后,跟在徐善然身旁的棠心若有所思说:“任少爷好像想说些什么。”
徐善然当然知道任成林想说些什么。
但她只淡淡一笑,也不回话,只在心里有点挫败地想着: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呢……怎么就忽然答应了邵劲?真跟魔怔了一般。
但既然做了决定,至少此刻徐善然是没脸反悔的,因而只暂时放下这叫人头疼的问题,说:“她怎么样了?”
这个她指的是徐丹青。
棠心眨了一下眼:“她很安分,一直呆在小院子里,我们的人没有守门,她也没想过出去。只每天都要问下什么时候能见到姑娘。”
“她想见的可不是我。”徐善然笑了一声,跟着,她目光微微闪动,说,“也罢,就今天吧,我过去见见她,看看她现在如何了。”
这边徐善然打算去见徐丹青的准备暂且不说,那边任成林送完徐善然之后,并没有走远,而是又返回了邵劲所在的帐篷。
邵劲现在正继续趴在褥子上挺尸,如果不看他骨碌碌转动的眼珠和咧得大大的嘴角,大概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样。
去而复返的任成林当然不会直冲入内,这一次,守在门口的小厮也发挥了作用,在对方要进去之前先通报了一声。
这小厮也算是邵劲的心腹了,自己主人高兴,他也高兴,此刻进来的时候脸上也还带着乐呵呵的笑容:“任校尉现在就在外头,少爷见吗?”
“当然见!”邵劲果断,“无聊死了!”
说话间,任成林已经拧着眉走了进来,说了句:“我看不至于吧?明明是有人乐不思蜀来着吧?”
邵劲乐道:“你这话说得很阴阳怪气啊!”
任成林还真没有见人能笑呵呵喜滋滋地说别人说话阴阳怪气来的,他当时就服气了,自己捡个凳子坐下来,没好气说:“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邵劲说:“还好吧,不能动手,其他没啥大碍,休息两天而已。”
“嗯,那你父亲……”
“最近看我很是和颜悦色,大概觉得我好用了。”邵劲说。
任成林眉头微皱:“你得自己注意一些……”
“这还用你说。”邵劲撇嘴。
任成林又说:“还有……你帐篷里怎么会有一只青蛙?”
邵劲哭笑不得:“哥们,有事直接说事怎么样?现在一只青蛙都能引起你的注意力了吗?也太没话找话了吧。”
任成林连着咳嗽了好几声。
接着,他说:“那我就不兜圈子了。你如果不喜欢五妹妹,就不要撩拨她了!”
邵劲老神在在:“我喜欢她啊!”
“你们不可能的!”任成林使出杀手锏:棒打鸳鸯大招!
邵劲吐槽:“哦,这你说得算吗?”
“……”他还真说不算,不过,“谁都知道……”
“这不可能是吗?”邵劲继续老神在在,“可是五妹妹说有办法啊。”
“——呃?”
一。
一、二。
一、二、三。
一、二、三、四。
这是徐丹青回到小院之后的第四天。
之前的有关杨川和高婵的事情就宛如一场恶梦一样,在日复一日安宁的鸟叫与虫鸣声中渐渐淡去。
从惶惶无法入睡到在睡梦中惊醒,再到恍惚间觉得那确实只是一个可怕的梦境,徐丹青仅仅用了三四天的时间。
非常的快。
但并不是因为她已经彻底摆脱了那些恐怖的事情。
而是她并没有那么多经历与时间去想那些事情。
这些天里,每每到了白天,就有侍女过来陪她说话,中她聊天,她们问她想吃什么样的东西,想穿什么样的衣服,或者想玩什么东西,是绣花、是看书、还是要在院子里活动一下,跳跳花绳或者玩个投壶什么的。
也不记得是多久没有过过这样的日子了。
她也就依着她们,从清醒开始就为自己挑衣服,为自己上妆,遮掩那些还留着淡淡淤青的面孔,然后或者在书画中消磨掉一个下午的时候,或者活动活动,去爬爬山,去厨房呆一会儿,这样等到晚上休息的时候,疲惫与困倦就倏忽而至,她瞪着眼睛还没有想到什么,就陷入了漆黑的安宁之中,第一天那种惶惶无法入睡的感觉也就再没有出现过。
这样子的日子哪怕仅仅过上几天,她仿佛就找回了小时候那种自在又自得的日子。
她开始挑衣服,讲究怎么把自己打扮得更美;开始挑吃的,讲究怎么吃对身体更好;也开始操弄琴棋书画,感觉到自己的水平已经退步到有些惨不忍睹的模样了……
只是杨川的事情可以忘记,徐丹青也巴不得忘记;可还有一件事,还有一件事让徐丹青耿耿于怀。
救自己的人难道不是她的父母兄弟吗?
她已经出来了,他们为什么不来看看她?她有很多事情想问,很多话想说——
她几乎每天都要问此刻侍候自己的侍女什么时候能见到救自己的人。
每次侍女都笑而不答。
她有时候也会问问高婵和杨川,而这个问题,那侍女倒是将自己知道的零零碎碎的东西都告诉她了。
比如高婵在御前说了很多有关于杨川的罪行,杨川此刻正被打入刑部大牢受审,再比如圣上慈悲,现在已经勾销高婵的身契,并将她发还与剩下的亲人过日子……
直到此时。
徐丹青有点紧张。
她拼命地回忆着自己小时候学的规矩,那是什么来着——目不斜视,笑不露齿……莲步款款,身若摆柳……
她跟着自己的侍女,在山道上拾阶而上。
淡粉的绣鞋踩在窄窄的阶梯上,微风徐来,树影婆娑之间,徐丹青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她马上就要见到了,见到自己的,自己的——
“姑娘,”带路的侍女停下来笑道,“您要见的人就在前头,奴婢就不陪您上去了。”
徐丹青心不在焉的点点头,她此刻已经再没有心思去想别的了,只无数次念叨着“那是我的亲人,那是我的亲人,我终于再见到他们了,我再见到他们了——”
跟着,她深吸了一口气,扬起自己最漂亮的笑容,以最优雅的姿态往前走去。
仅仅几步路。
她转过了弯道,走上高台,高高矮矮郁郁葱葱的树木花草再也不能遮蔽她的视线。
她看见了坐在山顶凉亭中的人。
她的笑容僵在脸上。
“怎、怎么……是,是你?”徐丹青的话都说得不利索了,“其他人呢?其他人呢?父亲,母亲,我弟弟呢?”
徐善然正倚着凉亭看远山风景,她听见徐丹青的声音之后才转过头,同样站起身来,轻描淡写说:“我以为你想见我。”
“我想见到的是——”徐丹青大叫,但叫到一半,就无以为继。
“我想见到的是……”她喃喃自语,“我想见到的是救我的人啊,你怎么可能是救我的人?你怎么可能是救我的人?徐丹瑜呢?不应该是徐丹瑜去找父亲母亲,然后父亲母亲出面吗……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你抢了徐丹瑜的功劳,你怎么敢这样?你怎么敢这样?你抢了我的所有东西,还抢丹瑜的!如果没有你——如果没有你!——”
可是再多的咒骂与怨毒都拯救不了逐步坍塌的东西。
是什么东西呢?
有什么东西在她眼前碎裂,坍塌,如沙一般自指缝不停歇地流走——
不,不,不能这样的,怎么可能这样呢?
她想要以更恶毒的咒骂来挽回这些。
可是没有可能,没有可能。
它们走得太快,跑得太快,消失也只在一瞬之间。
天地都颠倒旋转起来了。
她恍恍惚惚的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了,但在这一刻,她却又好似,好似终于,明白了什么。
徐善然一直不言不语。
她只看着徐丹青说话。
站在她面前的庶姐神情由迷惘变作癫狂,又由癫狂变作绝望。
在那最后的愤怒之后,她大叫了一声,连退几步跌坐在地。
徐善然对站在旁边的棠心与含笑点了下头。
两个丫头明白自家小姐的意思,来到徐丹青身旁,一左一右将人拉起来,按在凉亭中的石凳之上。
徐丹青目光呆滞地看了两个丫头一眼,并没有挣扎,只缓缓将自己的眼神落在徐善然身上。
徐善然坐到她的对面。
她自袖中抽出了一些帖子。
这些帖子里写着好几个男人的家世、长相、财产,地位,以及他们的个性脾气。
她将这些都推到徐丹青面前。
大概也并不太久。
徐丹青渐渐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她试着发了下音,音节有点干涩,她问:“……这是什么?”
“你未来的丈夫,从中挑一个你自己喜欢的吧。”
徐丹青咬紧下唇,拿起来就看,她一开始看得很认真,后头却翻得很快,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她再抬起头来,眼睛都是赤红的:“都是商人?士农工商,你就这样糟蹋你的姐姐?”
徐善然笑了笑:“我的姐姐已经死了。”
“我还活着!”徐丹青提高了音量。
徐善然便只是微笑。
徐丹青看了那笑容一会,很快明白过来:这是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容,就像在对面无理取闹的孩子。
她的心脏都似被人揪紧的疼痛:“是不是你设计我!八年前你设计我给你下药,八年后你设计徐丹瑜带我去见杨川——你怎么这么狠!你怎么这么毒!——”
她又声嘶力竭地喊了起来。
徐善然终于有点不耐烦了。
她看了含笑一眼。
站在旁边的含笑上前一步,抓住徐丹青的手臂轻轻一抖,咔的一声,徐丹青的整条胳膊就脱臼了。
剧痛让声嘶力竭之人的叫喊戛然而止。
冷汗争先恐后的从徐丹青的额上渗出来。
徐丹青眼中的疯狂消褪,取而代之的是如同面对杨川那样的畏惧。
真正天生的蠢货。
简直愚不可及。
徐善然想道,再开口时候,声音显得平静极了:“现实一点吧。你既然不是国公府的小姐了,就是一个妾身不明之人,没有娘家没有权势,士农工商?哪家的士娶老婆不往上查个祖宗三代,农和工?你是打算自己下厨做饭还是自己浆洗衣服?还是在灯下绣上一天的花拿去卖了钱之后再伺候丈夫歇息还要被打被骂?至于那些清贫的读书人——”她淡淡笑了下,“别说中进士,中了举人的都有老婆了,你是要过去做个妾吗?”
“就算——”徐丹青哑着声音说。
“还有杨川。”徐善然又说,“杨川是我给我自己选的夫婿,我还没恨你横插一脚呢,你倒好来抱怨我?”她跟着笑了笑,“你现在也试着抢过了吧?感觉怎么样?你若真的喜欢他,我倒可以做个安排,叫你跟了她。”
“不——你不能!”徐丹青瞪大眼睛。
“你知道什么叫做狠、什么叫做毒吗?”徐善然用手指的关节敲了敲石桌。
“像杨川那样的,像周姨娘背后的人,像高婵那样的,以及像——”
“别说了!”徐丹青突然尖叫起来,“你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我嫁,我谁都嫁!”
“——以及像你弟弟那样的。”
徐善然缓慢而清晰地说。
作者有话要说:徐丹青正经历一个崩溃再塑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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