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玉清依旧是翩翩公子的模样,他面上带着温润的笑意,只看了她一眼,便将眸光又移回了掌柜身上。
虞蒸蒸对于他的反应,并没有感到太惊讶。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容上元神残缺的原因,她脚上的脚链没什么作用了,在栾城待了好几日,衡芜仙君也没追着找来。
为了避免被找到,从她来此地的第一日,便将原先的首饰和鞋子都收了起来,她身上的白袍也被周深他娘修改了样式和花纹,发型和妆容更是做了很大的改动。
今日起榻时,容上又发起了高烧,嘴里却直念叨着冷,她只好将身上的白袍给他穿上,跟周深借了一件他娘的粗布衫。
她如今穿上粗布衫,长发斜斜垮垮的扎起来,脚下踩着黑布鞋,活脱脱一幅村姑的模样。
只有那面纱略显突兀,不过栾城的未婚女子,出门都要戴面纱,也还算说的过去。
虽然这样说,可萧玉清诡计多端,她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认出她来。
虞蒸蒸攥紧了手掌,掌心布满黏腻的汗水,只觉得脊背僵直,一时间倒也忘记自己来酒楼的目的了。
她心中暗下决定,若是萧玉清真是认出了她来,她死也不供出容上的藏身之地。
如果他想对她来硬的,她也不怕他,大不了就和他拼个鱼死网破。
反正她绝对不会让萧玉清拿走另一半元神,容上已经因为萧玉清的存在,失去了太多。
许是因为下了决心,她反倒不怎么紧张了,僵直的身子也慢慢放松了下来。
掌柜面带歉意的看了一眼萧玉清:“雅间早已备好,小人这便让小二带您上楼。”
萧玉清微微颔首:“劳烦掌柜,若我要等的客人来到,你让她直接上楼寻我便是。”
掌柜连声应是,态度恭敬的目送他上了楼。
等虞蒸蒸再抬头时,萧玉清已经上了三楼的雅间,连头都没回一下。
她愣了片刻,耳边传来掌柜的怒斥声:“哪里来的乡野村『妇』,竟敢闯入我倚月楼来?!”
虞蒸蒸还没来得及说话,手底下拖着的壮汉便开始叫唤了:“掌柜,她就是罗爷吩咐要赶走的那个丑女人,我们踢了她的摊子,她就闹着要赔银子……”
不等壮汉说完,她就抬脚往他脸上来了一脚,让他陷入了深度昏『迷』中。
掌柜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方才强硬的面容,此刻倒是软化了两分。
虞蒸蒸无心再留于此地,即便萧玉清现在没认出她来,她也不能确定,他过半天会不会回过神来。
虽然她来此地的日子并不长,栾城街头上的百姓们跟她也不熟,更没人知道她住在哪里。
可既然萧玉清来了这里,这便说明他已经猜到容上没死,并推测出他们顺着青城山的那条江河,飘到了栾城的楚河内。
按照萧玉清满肚子坏水的『性』子,指不定又策划什么阴谋,方才听他说他正在等人,想必他要等的人也是想要对容上不利之人。
若不是因为身无分文,她便直接离开了,哪里还用得着再冒险和掌柜讨钱。
毕竟她可以不吃不喝,也可以将就着睡在街头,可容上身受重伤,眼睛还失明了,没有银子便寸步难行,如何支撑她带着容上逃离?
虞蒸蒸也不多说,直接朝着掌柜伸出手来:“赔我银子。”
掌柜看着她手背上绷起的青筋,再看一眼直挺着身子满面鲜血的壮汉,他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两步。
他的嗓音打颤,却还是勉强挺直了身子:“罗爷如此吩咐的,我只是照做罢了……”
虞蒸蒸懒得听他废话,她言简意赅道:“想死,还是给银子?”
掌柜见她如此狂妄,心中反倒生出些疑虑来。
他早就听说,京城里那安北大将军之女离家出走了,瞧她武艺高强,说话间又嚣张傲慢,难道面前的此女便是那离家的将军之女?
是了,楚国内都知晓将军之女乃是出了名的丑陋,若不然她也不会因为被未婚夫嫌弃,而负气的离家出走了。
原本想挥手叫打手来解决此事的掌柜,态度却是一百八十度大改变,他搓了搓手掌:“您看您要多少银子,我这就给您备上?”
虞蒸蒸挑了挑眉,似乎是没想到掌柜如此配合,她伸出五个手指头,对着掌柜摇了摇。
听说生意人都斤斤计较,很是抠门。
那些首饰花了她五两银子,她也不想再生事端,只想尽快拿了钱走人,便连本带利要个五十两就是了。
五十两银子而已,对掌柜来说,不过是几道菜钱,看掌柜态度软化,想必不会与她浪费时间。
掌柜一看她伸手指头,心脏一抽抽,差点没喘上气来。
果然不愧是将军之女,一出手便是大数目。
虽然心中抽痛,可他还是命人准备了五千两银票,乖乖交到了她的手中。
安北大将军是出了名的宠女狂魔,之前他因为罗子轩命人掀了她的摊子,打手还一口一个丑女的喊着他,这可是要把她得罪死了。
万一她回京城后,跟安北大将军告了状,他这家酒楼定然要开不下去了。
罗子轩算什么,不过一个城主之子,如何能跟将军之女相比?
便当是花钱免灾了,谁让他有眼不识泰山,掀了大将军女儿的摊子。
掌柜不安的搓着手掌,恭声问道:“姑娘莫要生气,这打手是罗爷府中的,我也是没办法,毕竟他是城主的独子,小人得罪不起……还望姑娘原谅小人之前的失礼。”
这话却是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责任全都推给了罗子轩。
虞蒸蒸并没有回应他,她望着手里的大额银票,神情略显呆滞,这掌柜脑子有问题吧?
她就要五十两银子,怎么他给了她五千两?
虽然心中疑『惑』,但她还是迅速将银票收了起来,生怕掌柜再反悔,她敷衍的点了两下头,转身便要离去。
掌柜也不敢拦,只能目送她离去。
大堂里没有人注意掌柜这边的变动,所有人都在目不转睛的听着说书先生激昂的嗓音。
“昨日发生了两件大事,蓬莱山掌门练邪功走火入魔,从断崖上摔下去,您猜怎么着?他后腰正好摔在了石头上,摔的口歪眼斜成了残废。”
有人拍手喝好:“蓬莱山掌门杀妻证道,如今这是遭报应了。”
说书先生但笑不语,将扇柄拍在手心中:“魔界之尊下月初一要成亲了,大婚的地点就设在蓬莱山上,听闻新娘子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只是短短数日便俘获魔尊之心,却不知那女子是何方神圣……”
虞蒸蒸都走到门口了,又顿住了脚步。
听到渣爹被摔成瘫痪,她只是愣了一下,就再也没有其他反应了。
蓬莱山的断崖下是海水,可那海水中布满礁石,坠下去约莫有一半多的几率要摔残废,剩下那一般就是直接摔死。
渣爹算是幸运了,不管是遭了天谴还是如何,最起码还留着一条狗命。
她不关系渣爹是死是活,只想知道衡芜仙君为何将成亲地点设在蓬莱山上。
若是要成亲,那便该在魔界或是归墟山上,蓬莱山既不是衡芜仙君的地盘,又不是山水的娘家,衡芜仙君跑到蓬莱山是作何之意?
而且,这大婚之日未免也定的太过仓促,还有十日便是下月初一,衡芜仙君怎么这么急?
虞蒸蒸捉『摸』不透衡芜仙君的思路,但她如今对衡芜仙君真是没一点好感。
原本她还念着他在山水出事后还始终如一,觉得他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好男人。
可直到那日在断崖上,她才明白过来,衡芜仙君不过就是个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的男人。
其实在幻境之中,她便早该想到的。
衡芜仙君为夺取容上的元神,屡次对他们下毒手,哪怕失败也没关系,下次继续就是了。
为了拿到容上的元神,甚至不惜利用山水,衡芜仙君为什么把护身玉交给山水,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
虞蒸蒸咬了咬牙,忍不住在心中暗骂:渣男,全都是渣男!
她将五千两银票揣好,正要准备去钱庄把银票换零散,刚一出酒楼没走多远,却又碰到了另一个老熟人。
是虞江江。
虞江江头上戴着黑『色』斗笠,那斗笠垂下黑纱,根本看不清斗笠中的面庞。
只是虞江江脚底下穿的那双粉『色』『骚』包的绣花鞋,令她想认不出来迎面走来的人是谁都难。
虞江江喜欢粉『色』,就连闺房都装的粉嫩嫩的,那双『骚』粉『色』绣花鞋,是卢夫人花大价钱给虞江江买的,虞江江几乎日日穿在脚上。
也不知道虞江江在想什么,她埋下头往前走,像是有什么心事似的,和虞蒸蒸擦肩而过都不自知。
虞蒸蒸顿住脚步,回头凝视她离去的背影,她要去的地方,正好就是萧玉清所在的酒楼。
上一次在青城山上,衡芜仙君命魔修冲进殿内屠杀时,虞蒸蒸便感觉十分奇怪,萧玉清和虞江江到底有什么关系,能令他奋不顾身的保护虞江江?
说起来,当初在幻境中,他似乎也再有意无意的保护虞江江,最起码虞江江那么废物,在幻境里却是分毫未损,出来时身上一点伤都没有。
而且七太子的解『药』明明丢了,虞江江身上的毒却解了,后来萧玉清在断崖上说,七太子的毒是从他手里买走的,也就是说他手里还有解『药』。
所以,虞江江的毒,也是萧玉清给解的?
她可不觉得,萧玉清这种自私自负的人,会心甘情愿,不求回报的对一个女人好。
若说他喜欢虞江江也就罢了,可他在幻境之中,唤醒女王时,曾说过自己没有喜欢的人。
女王最后醒过来,便说明萧玉清没说谎。
又不喜欢虞江江,还对虞江江无私奉献,这到底是什么奇妙的关系?
虞蒸蒸没想通,她只知道栾城已经不安全了,他们得尽快离开。
她按照原计划,去了一趟钱庄,用其中三千两银票换了零散的银子,收进了储物镯中。
为了防止自己被跟踪,她足足在栾城里绕了三五圈,把自己都绕晕了,才小心翼翼的回了院子。
待回到那院子里后,她将银锭子浅埋在周深的房门外,一共埋了一千两的银锭子,足够他进京赶考,即便考不过,剩下的银子也够他们娘俩吃穿不愁。
埋好银子,她便回了自己屋里。
容上还在睡觉。
又或者,与其说是睡觉,倒不如说他是陷入了昏『迷』。
他身上的伤口明明好了些,不再那样红肿的吓人,可不知是不是因为缺少元神的缘故,他的高烧持续不退。
虞蒸蒸打了盆清水,给他擦了擦身子,他滚烫的体温稍稍平稳了些。
她将外敷的草『药』磨好,轻轻的覆在他的伤口上,而后将衣袍给他穿好,轻声唤了他一句:“容上?”
容上起初还没有反应,过了片刻,他才缓缓睁开无神的双眸:“嗯?”
他的嗓音沙哑的厉害,像是病重将死之人发出的声音。
望着他如今憔悴的模样,虞蒸蒸胸口窒闷,犹如堵了一块大石头似的。
容上『摸』索着,将苍白冰冷的大掌,覆在了她的小手上,他轻轻捏了两下:“我方才做梦时,梦到你了。”
虞蒸蒸抿住唇:“梦见我什么了?”
他唇边缓缓扬起一个弧度,心情似乎很愉悦:“你怀了龙凤胎,两个孩子长得都随我。”
虞蒸蒸:“……”
她沉默片刻,还是缓缓开口:“这只是个梦。”
容上‘嗯’了一声,苍白的面庞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我知道。”
他的声音低不可闻,像是在低声自喃,又像是在轻声呓语。
他喘了两下,呼吸有些吃力:“你都看到了?”
这次虞蒸蒸没有说话。
自然是看到了。
昨日她心中生疑,但却也没来得及多想,今日醒来后,她便去跟周深借大娘的衣裳,她去大娘屋里换衣时,透过窗户看到一个人影闪进了容上的屋子里。
她顾不得旁的,连忙追了上去,可当她打开房门时,屋子里只有一个刚睡醒的容上。
容上强装镇定,问她,为什么跑那么快。
她没有说实话,因为她看到床底下『露』出一片黑『色』衣角。
他从来不穿黑『色』,她也是。
她猜,那个人影,一定和容上认识。
虞蒸蒸方才回来后,看他陷入昏『迷』,便用入梦术进了他的梦境。
他在做梦。
梦里有她,她站在断崖上,面容冷漠:“你到底还要骗我多久?”
他的脊背在轻颤,想要伸手拉住她,却如何都移动不了脚步。
而后,他说出了忏悔的自白,哀求她不要跳崖。
虞蒸蒸这才知道,原来他早就知道萧玉清的身份,在断崖上的一切都是演戏,目的就是为了求她的原谅。
她
知道真相后,只觉得可笑。
难怪他突然为她挡剑,问过她能不能不生他气后,见她不答应下来,觉得自己不够惨,便将剑刃从胸口拔了出来。
只有神经病才能干出这种事来,显然容上就是不折不扣的神经病。
她早上看到的那个人影,应该就是容上的亲信或下属。
容上早就有自己的布谋,她这些日子对他的担忧,全都是笑话。
她很愤怒,可她还是忍住了。
她给他最后擦了一次身子,又给他的伤口敷了『药』,做完了她能为他做的一切。
现在,似乎到了离别的时候。
虞蒸蒸推开他的手,面容平静:“那一剑,还了我为你挡的一剑。”
“你失去的元神,还有你胸口上的箭孔,抵了我七年竹篮打水的空欢喜。”
她望着他,终究还是红了眼眶:“容上,我们再不相欠,愿今日一别,再见便是来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