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燃烧着犀骨香,连梧倒了两杯茶,其中一杯推到了他面前,“你过来找我,也不怕我对你动手?”
“怕,”宋悯欢这么回答,茶香浮起来,热气缭绕,底下的茶叶随着漂浮散开。
害怕是一回事,但是连梧也是十二夜之门里的,说不定知道一些线索,他于是还是来了。
“我来找你,是想问你几个问题,不知你愿不愿意回答。”
他注意到连梧手中的折扇,上面画的是梧桐枝上栖落的彩凤,彩凤羽翼张开,踩在梧桐枝上,扇卷栩栩如生。
“你知我不是境中之人,我过来,是为了来找君月奴的真身。”
宋悯欢开门见山,对他道,“在外面,公子岚、凤鸢,穆殷,我们与君月奴、蓝琵琶……朔州,白惊堂,与他们相对立。”
“如今公子岚与凤鸢在幻阵外等我,这里……便是三千年前的幻阵。”
窗外有凉风拂进来,沾着春日的气息,他不知他这番话对方会不会相信。这番实话是他权衡之下决定说出来的,他既然要问对方问题,还是直接说实话比较合适。
“倒是意料之中,”连梧看了眼窗外,窗外生长的便是梧桐树,他手中折扇合上,笑了起来。
“这般同你说,我知道这里是幻阵,这么多年以来,每隔数年便有人进来,他们很少有人能出去,你在大街上见到的许多行人……他们原本也都是境外之人。”
连梧轻声道:“你可知晓为何?”
宋悯欢静静听着,回道:“因为他们会逐渐忘记过去,和幻阵融为一体。”
“是这样没错,”连梧目光转向他,“他们忘记过去,在这里很快有了新的经历、新的羁绊,这里的人也同样的有血有肉,他们许多是甘愿留在这里……是自己选择的忘记。”
“人非草木,那些羁绊会像藕丝一样连着他们,这也是幻阵的可怕之处,有遗愿的人会在这里了遗愿,哪怕它依旧是乱世……哪怕世道并不太平,可这般,反而更像是真实的一般。”
“他们会在这里得到最想要的……像是美梦一样,哪怕他们过的艰难,但是得到了最想要的东西,又有几人愿意舍弃离开呢?”
“就算是你……也一样。”
连梧那一双眼像是一汪深潭,嗓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你在自己欺骗自己,你心中情念难了……这里,有你想见的人。”
“君月奴的真身并不难找,是你还没有彻底的放下,不愿意看清真相。”
“你在逃避。”
话音落了,对面的人也消失不见。
窗外的梧桐枝还在晃动,外面□□,宋悯欢垂着眼,他指尖轻轻握着茶盏,垂下的眼睫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情念难了……并非如此。
连梧说的确实有那么一刻让他陷入了迷茫之中。他看着窗外,窗外的云彩一眼望不到尽头,桌上的茶盏还在浮着热气,一切都像是真的一样。
他一个人在窗边坐着,这般不知道坐了多久,想起来他如今的身份,并不能出来太长时间。
扰乱的思绪被压下,宋悯欢把茶盏放下,从窗户边缘撑着,院子里传来轻微的动静。
青年身形依旧修长挺直,落日之下拉长了人影,背影清冷中带着几分寂寥。
房间里一片寂静,茶盏慢慢的放凉,在青年的身影消失之后,茶几旁出现了两道人影。
连梧在茶几旁站着,视线从窗外收回,他旁边一道黑影若隐若现。
“你同他说这些,兴许原本他心性坚定,被你这么一说,反而因此动摇。”
“动摇未必是坏事,总比自欺欺人强。”
连梧笑了起来,语气中带着些许叹息,“破而后立……认清自己的心,他才能走出去。”
“希望他不会像之前那些人一般越陷越深。”
绮夜罗嗓音里发出来一声笑,“僭越有心要折磨他,怕是不会让他有机会出去。”
“若我猜的不错,不会太久。”
“救世主自然会比常人坎坷,僭越选中他,也意味着只有他能杀了僭越。”
连梧摇了摇头,握着折扇轻轻展开,指尖摸着扇沿,唇角微微勾起来。
“不知……他想见的是谁,公子岚?他掌心有通天戟。”
……
宋悯欢回到了暗窑,他们十几个人住在一间屋子里。屋子窄小破旧,墙角潮湿散发着霉味,有些奴隶生病了也被扔在这里,等到病死过几日便会扔出去。
他回去时已经是夜晚,因为他回来的晚,没有他的晚饭,他也并不怎么需要吃饭。合上门时有冷风钻进来,有人在角落里低低的咳嗽。
夜晚静谧无声,他翻身上了床榻,有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混着木床翻身时的响动、角落里老鼠发出来的窸窸窣窣动静,檀窗被吹的晃动,有人在低声抱怨。
他眼前是漆黑的房梁,这房子建的低,房梁他伸手便能够碰到。
这么一夜很快过去,第二日早上天还没亮,他被一声尖叫声吵醒。
原本便没有睡着,他睁开了眼,房间里有人点了蜡烛,声音是睡在角落的少年发出来的。他和另一名少年睡在一起,两人是结伴被送过来的,似乎同乡。
另一名少年感染了邪气,昨日只是有些虚弱,今日人便没了。
“祁山……”少年声音里带了些哭腔,“你别吓我啊……醒醒,醒一醒……别睡。”
被他推的那名少年面色青白,隐隐发紫,他脸上是细密的邪咒,宛如黑色的烈焰纹在上面,闭着眼睛面容安详。
宋悯欢扫过去一眼,目光落到哭喊的少年身上,那少年身上同样也染上了邪气。
这种邪气并不难除,但是在三千年前,人族尚且没有发现去除邪气的草药,被邪祟伤了之后,只能靠硬生生的熬过去。
很少有能活下来的。
这几日已经死了好几个了,前几天有两个是被折磨死的,今日又走了一个。
众人表情麻木,没有人去安慰那名少年,他们各忙各的,醒了便起床去干活了。若是去晚了很有可能没饭吃。
宋悯欢也跟着起来,经过两人床榻前,他脚步未顿,直接出去了。
“真惨……你说这邪气会不会传染?”
“应当不会,之前又不是没有人中过,要是会传染,管事的也不会不管……毕竟我们死完了可就没人干活了。”
两人话音里带着嘲讽,又有些许冷漠。
宋悯欢走在后面,他们都要去院子里听新一天的安排,这里通着长廊,像他们这般的奴隶并不少。
前面不知又出了什么纷乱,周围都是议论声,他未停下,这般继续向前,突然之间,一道人影撞向了他。
他下意识的便闪开了,伸手扶了对方一把,垂着的目光落在对方手腕上,视线微微一顿。
上面覆盖着烫伤的疤痕,对方穿着熟悉的深色破旧长衫,浑身遮的严严实实,只露出来一双眼睛来。
“我方才没有看路,”对方开了口,嗓音依旧的又低又难听,语气之中都是诚恳的歉意。
宋悯欢袖中握着匕首,他眼神慢慢地冷下来,匕首握在手里翻转,银刃对准了男人的喉咙。
在他刃尖即将碰到对方皮肤时,男人突然之间便动了,那一双眼睛抬起来,看着他像是在看没有生命的东西。
“杀了我也没有用,你出不去。”
话音落了,宋悯欢直接动手,匕首刺进皮肤,他面前溢出来一道白光,在没有人注意到的地方,一个木雕小人儿掉了下来。
周围的人声恢复,“嘭”地一下,宋悯欢把木雕小人儿捡起来,他盯着掌心看了一会,小人儿在他手里化成了齑粉。
他站起身,面无表情的走出长长的走廊,今日他的任务是去鬼市买铜环回来,他拿着管事给的银两便出去了。
城中很热闹,祭祀还有几日,各方邪祟都提前过来。百鬼在街巷之间游荡,这几日死的人族也格外的多。
宋悯欢隔着朱红色的楼阁看到了祭坛。那是一处圆月形的台子,上面用寒玉雕琢而成,底下是鬼城的三生河。玉台汇满了密密麻麻的咒文,咒文之上有沉重的锁链,锁链仿佛从天而来,漆咒封印着底下的神物。
他在旁边听了一会消息,自己掏出来衣襟里手帕,盯着上面的字看了好一会,然后原路回去。
回去的路上他又去了前一日修坟冢的地方,那里便有解邪气的草药,他提前回了小院里。
死去少年的尸体已经被拖走了,那名活着的少年一整天脸色都不太好,看起来脸色苍白,还没从同伴死去的伤痛中走出来。
宋悯欢把草药给了那少年,面对少年呆滞的目光,到底心生不忍,轻声的开了口。
“不必为他感到难过,在这里,死了反而是好事……你身上也被染了邪气,这草药能够治好,晚些自己去煮了喝。”
他只说了这些,对上少年微怔的神情,他没有再说什么,信不信、愿不愿意喝,都是对方的事。
还有三日便是祭祀,宋悯欢掌间一片银光闪烁,那里面是一把细细的长戟,他回忆着连梧说过的话,目光变得深远起来。
“君月奴的身份并不难找……是你没有彻底放下,不愿意看清真相。”
“你在逃避。”
他脑海里回响着这两句话,窗户在开着,外面天空阴沉沉,房间里光线很暗,边缘是几道陈旧的裂纹。
那少年收了他的草药,还在原地站着。他和远处的少年对上视线,少年脸色依旧惨白,面朝着他长身而立。
他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觉得对方眼中情绪悉数被遮掩。
对方站在阴影之中,仿佛与背后的灰蒙蒙的天空、陈旧的朱阁,与整个幻阵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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