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像是断了的珠线一般落下来,宋悯欢和庄离在雨幕中站着,两人都没有先动手,身上被沾湿一片,黑靴上溅落些许泥泞。
“我知晓,”宋悯欢寸步不让,“但是我不能让你过去。”
庄离嗓音很低,“我也知道你不会让我过去,但是我并不想伤你,你让开。”
“就算我今日不杀他,他也并没有多少日子可活。”
“他没有多少日子可活”,这句话听得宋悯欢指尖微紧,他心中像是被穿了一根针,戳的心尖刺刺的疼。
“这话你是听谁说的?”宋悯欢看着面前熟悉的那张脸,到底不忍说重话,顿了顿道,“君月奴想对付他,自然会跟你这么说。”
“小庄,我们立场已经不同,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放你过去。你若是想杀他,先从我尸体踏过去。”
他们两人面对面站着,闪电轰然“嘭”地一声在天空炸裂,庄离的身影在原地消失,他提着剑迅速的追上去。
正殿在他们身后越来越远,宋悯欢不敢离开太远,他手中剑光劈过去,拦住了庄离的去路。
一道凛冽的剑气冒出来,庄离并没有躲,威压在空中蔓延,他脸上被剑气划出来一道伤口,皮肤顷刻之间见了血。
宋悯欢也没想到庄离躲都不躲,他握剑指尖微紧,拧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躲开?”
他想跟庄离好好打一架,把庄离打退,如果庄离一直这般的话,那确实没什么意思。
庄离指尖抹了一把自己的脸,夜色之中眼中一片漆黑,他没有说话,长剑出鞘了些许,剑光在雨幕之中折射出来银光。
剑身碰撞在一起,威压仿佛撕裂天空,宋悯欢握着长剑,银白色的剑光交织,周围的草木被剑光砍的乱成一片。
他很快察觉到了,庄离对他都是只避不攻,每次出剑招都避开了他的要害,压根不怎么愿意跟他打。
“小庄,你没必要这样,”宋悯欢面上没什么表情,“你这般,我也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到时候受伤的只会是你,你完不成任务,回去也会受惩罚。”
“而且……你也不是我的对手。”
剑纹从长剑上显现出来,宋悯欢挽出来一道剑花,他的剑光凛冽,丝毫没有手下留情,庄离身上已经出现了数道伤口。
黑色的长袍被划开,滴落的雨水成了淡红色,庄离长剑支在地上,身上虽然受了许多伤,但是并不狼狈。
庄离不知想到了什么,轻声开口道:“我在鬼城待了三年……杀了三只九阶妖兽换去见你的机会。第一次,你在天雪宗里和孟齐待在一起,那时候你仍是仙门弟子。第二次,你在柔兆城和沈映雪分开,选了公子岚他们,第三次,你成了万乐鬼城里口口相传的圣君。”
他看着对面的人,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但是他们之间隔了太多难以跨越的东西,他哪怕再怎么艰难的靠近,也碰不到这个人分毫。
“我受过许多的伤,在鬼城被割过舌,魍魉鬼挑断过我的四肢筋脉,在幻境之中险些被做成人.彘,我的胳膊断了又接上,皮肤烂了又愈合,眼睛腐烂重新长好……经历了这些,我到了如今的位置。”
“很多时候我都想过放弃,原先是因为有仇未报,后来我总是想起来,有人同我说过……希望我善待自己,希望我能看到仇恨之外的东西。”
“于是我重新从疼痛和泥泞中爬出来,有小鬼在我受伤的时候给我送来一碗清水,有鬼兵在我被囚禁时觉得我可怜给我伤药,有鬼界世族的魑魅鬼拥护我。我从他们身上,都能看见你的影子。”
庄离嗓音很轻,他如今说起来这些,情绪已经能够非常平淡,所有的痛苦与苦难都是磨练,让他得以不断成长。
“那时候……我认识你时沈映雪尚且未出关,你天天跟在我身后,先来的明明是我,你却总是看不见我。”
他们都变了,若还是原来的日子,他的便宜师兄应当会担忧他身上的伤,温声哄他去上药,也不会忍心伤他。
这些他心里早就有答案,这般说出来,不过是受伤了觉得难以忍受,心中坚硬的外壳被打开,露出来伤痕累累的内里。
他对这个人……一向容忍度很低,别人伤他十分,他都能够不在意,在下次还回去便是。面前的人伤他,他觉得比他受过的那些疼要难捱的多。
“如今,你为了沈映雪……也可以用剑对准我。”
瓢泼的大雨淋湿衣衫,分不清雨水与血水。宋悯欢手中握着剑,他听庄离说这些,指尖微紧,心中带着些许难言的情绪,眼睫下雨珠顺着落下。
“小庄,你可知……师尊知晓你要杀他,他却不忍对你动手。”
“我教你为善,从来不是让你只看见我一个人的善,而是想让你去发现这世间好的一面。那些帮助你、拥护你的人,他们对你的善意弥足珍贵,你不应当把它们都归功在我身上……那些是他们的选择,都与我无关。”
“今日不是针对你,沈映雪对我来说……比我自己的性命都要重要。无论今天来的是谁,我都不会让他过去,哪怕是你也一样。”
“你若怨便怨我,是我当初误你,今日便来做个了结。”
他是不会杀庄离,但是庄离完不成任务回去一样会受惩罚。
宋悯欢一步步走到庄离面前,他的墨发被淋湿,那张脸上依旧明净,只是此时线条显得冷冽了些许,在夜色下,那双秋水眸里带着毅然的果决。
“我对你,从来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当初接近你,从来都是想拉你上来,没有想过你会爱上我。”
“你的爱,我承受不起,也没有办法接受。无论是过去,是现在,还是未来……都一样。”
他嗓音很轻,一字一句清冷动听。
“你给我一只眼睛……今日权当我还你半条命,我们从此两清,日后不必再纠缠。”
宋悯欢握住了庄离的手腕,庄离手中的匕首还是他之前丢的那把,上面有他亲手雕刻的莲纹。
“噗呲”一下,庄离手腕想动却动不了,他此时才感受到对方的修为远在他之上,他眼睁睁的看着匕首刺进便宜师兄的胸口,对方的细白的指尖染上了鲜血。
鲜血被雨水冲刷,映在月华白袍上,无比的刺目,匕首折射出来银光,对面的青年表情冷漠,仿佛丝毫感受不到疼。
沾血的匕首缓缓拔.出来,庄离想要开口,他感觉匕首像是一并刺在他的心上,疼的他心脏痉挛,可他却被沉重的威压压制的无法开口,嗓音变得艰难晦涩,半天难以挤出来一个字。
“这般……你也能够回去交差了。”
银制的匕首掉落在地上,月色被乌云遮挡,他在原地不能动弹,他想要说“不要”,不要用这种方式,他从来都不需要。
他不想伤害他,他宁愿伤害的是他自己也不想让便宜师兄受伤。
闪电在云层中划过,一声惊雷在他耳边炸开。地上的阵法若隐若现,庄离嗓间像是浸了血,他看着对方在雨幕中的身影,眼前逐渐被雨水模糊。
“善……”庄离艰难的说出来这个字,他挣扎着跪在了地上,雨水沾湿他的脸侧,一身玄色长袍溅上泥泞。
那一声“善善”他没能叫出来,远处的青年捂着自己胸口的伤,身形晃了一下,背影清冷挺拔,很快在他面前消失。
对方一次头都没有回。
庄离挣扎在泥地里,他被阵法束缚,掌间攥紧了地上的泥,他目光紧紧盯着那道背影,沉重的威压落在他背脊上,他挣扎着想要从地上爬起来。
没等他爬起来,阵法冒出来一道白光再次束缚着他,那道身影在雨幕之中模糊,他很快看不见了。
对方没有杀他……因为他是他曾经一手调教的师弟,那在以往日子里残存的一二分旧情,如今全都散了。
此后,他们两人相当于再无瓜葛,他的师兄,终于走出了他的生命里。
庄离握紧了手边的剑,他眼中模糊一片,分不清是泪还是雨,唇齿之间满是血腥味,他五脏六腑都在疼,心脏处最疼,反抗的越厉害,威压便越沉重。
阵法仿佛在告诉他,他们之间的差距,已经变成了不可逾越的鸿沟。
任他怎么努力,都休想逃脱……同样的,任他怎么努力,也没有办法再进那人眼里。
他这一辈子……只配在泥地里挣扎。
……
宋悯欢习惯了受伤,他脸色略微有些白,听到了身后庄离在喊他,他身形晃了一下,没有回头。他垂着眼,在雨幕之中艰难的回到了熟悉的正殿。
一墙之隔,他在屋檐下自己扯开衣襟,衣襟被染红,他草草的施了治愈术,自己包扎了伤口,在墙角坐了下来。
正殿里还亮着灯,如今他脖颈上没有戴红莲玉扣,沈映雪应当不知道他在外面,不知道沈映雪现在在干什么。
他想着第二日要过去和公子岚汇合,这般又落了伤,估计会挨骂了。他又想起来,明日便能拿到圣水……可以治沈映雪的伤。
外面下着雨,比平日里要冷,他低声咳嗽了一声,剑在旁边支着,灰扑扑的剑上也沾了血。
指尖捂着唇,担心自己发出来动静被察觉,他一手还拿着剑,眼角扫到了什么,视线微微一顿。
他眼角扫到了一角玄色的莲纹长袍,前多了一道人影。
沈映雪垂眸看着他,目光落在他染红的衣襟上,没有开口问什么,而是俯身把他抱起来,像是往常一般把他抱进了正殿。
“师尊……”
宋悯欢想挣开,他一手还拿着剑,对上沈映雪淡漠的眼神,又什么都不敢说了。
“我以为你去跟庄离打架,是真的打架,看来我还是高估你了。”
沈映雪指尖放在他的伤口上,伤口止住血,一点点的愈合,疼痛逐渐消失。
“你对谁都能心软……却从来不会对自己心软。”
沈映雪看起来很平静,烛光映照着他的脸,他轻声道:“善善,你可听闻过圣君僭越的故事。”
他知道沈映雪其实想责怪他,他自然听闻过,此时却没有开口,若是他开口了,说不定沈映雪会更生气。
“圣君僭越是神祇后人之一,他心中对族人、对凡人,对神祇先人有怨。哪怕他有怨,他依旧恪守自己的良善道义,后来他遭欺骗、被陷害,落得一身病骨沉疴,却没有一个人感激他,没有人记得他的好。”
“你看如今世人流传的有关圣君之事……是什么样的?”
“世人笑他虚伪、嘲他愚善,讽他自作自受,你自喻再世圣君……可知凡间是如何看待你的?”
这很容易想到,许多人都会想他会跟原先的僭越是同一个下场。
沈映雪垂眸看着他,轻声道:“师尊不希望你做这世间之善,那般太辛苦,会受很多的伤……师尊只希望你能够平安顺遂。”
宁为天下一凡夫,不为世道之光。
他只希望,他的少年能够永远无忧无虑,不为流言所苛责,不为道义所左右,不为责任所束缚……能够永远的做少年。
同天下少年无二般、不必肩负天下苍生,只为明日眼前烦忧,不必承受这世间沉重的苦与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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