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庄?”宋悯欢知道庄离说的应当是他,这是不生气了?命令一般的语气。
他猜庄离是有话想跟他说,拿掉了沈映雪放在他后颈上的手,想了想道:“师尊,我过去一趟。”
沈映雪收回了指尖,面上温和,“嗯”一声道,“早些回来,我也有话同你说。”
“好。”宋悯欢有些想知道沈映雪要跟他说什么,他压下来了心里的好奇。
孟齐看这师徒三人暗流汹涌,没有参与进去,在旁边拍了拍角落里的酒坛子,“善善,这里有小矮子酿的酒,晚上带你尝尝,绝对比你师弟酿的好喝。”
“好啊,”宋悯欢笑起来,看了眼角落里的酒坛,“小庄酿的也不差,晚些我们一起尝尝。”
他随着庄离出去,庄离带着他出了院子。夜色寒凉,梨树下的梨花落了一地,这边偏僻,四处都是空荡荡的青石院落。
“小庄,你有话跟我说?”
“嗯,”庄离手里依旧拿着剑,低声道:“我要走了。”
月光洒落在庄离身上,庄离注视着他,眼中似乎有千言万语,挺拔的身形置身在暗处,不等他问,便开了口。
“这次,我不会和你们一起回去。”
“他们有司徒慎的下落……我要去报仇。”
宋悯欢听得微怔,他隐隐猜到了庄离会同他说什么,真的听到了,还是感觉有点不太真切,心里略微有些空荡荡的。
“你要跟着他们一起?何时……为何这么早就要走,做决定怎么不和我们商议……他们若是害你怎么办?”
在他眼里,庄离比他小上一些,小师弟便是小师弟。现在小师弟要一个人走了,他怎么可能会放心?
虽说早就知道庄离的路与他不同,上次庄离问他的时候心里便有了准备,可人真的要走了,还是不舍得。
他一向不喜欢离别。
“报仇……便这么着急吗?小庄,为何不再等等,现在为时尚早。”
“已经晚了许多,”庄离指尖摩挲着自己剑上的剑扣,那上面还有几个歪歪扭扭的“庄离冷静”四个大字。
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唇角抿直成了冷峻的直线,抬眸道,“你若是受了欺负便告诉我,我会帮你还回去……若是过的不好也可以告诉我,我会带你走。”
少年嗓音很轻,像是蚌壳一般小心翼翼地展示出来了自己的内心。
“你知道我的心思,我原本应当带你走的,我想了三日,你不愿意跟我走,我也不希望你不开心。”
庄离也很难想象自己有一天会说出来这种话,一向冷淡的少年此时因为要离别,嗓音变的温柔了许多。
“你对我有恩,我却对你怀有不好的心思,兴许我本性便是这般卑劣……我太想变得强大了,我想把你从沈映雪身边抢走,所以想快点成长起来。”
原本是这么想的……但是最后,他在满足自己和让师兄开心之间,选择了后者。
他这短暂的一生只走了小半程,少时常受磋磨,历经舛瞬,如今好不容易熬出了头,却又得一苦,名为“求不得”。
少年眉目低垂,他整个人置身在阴影处,月色洒落他肩头,恍惚之间在两人之间隔了一道阴影,浅淡的一条线,将他们隔到了两边。
庄离眼里带着珍重之意,一向孤僻冷漠的少年仿佛在一夜之间成长了许多。唇角似乎想要扯出来一丝笑,但是他一向很少笑,笑容僵硬勉强,好在他生的俊俏,这般笑起来也是好看的。
“若是我能活着回来,一定会来找你。”
这般的承诺散在晚风里,轻柔的,带着少年人的庄重。他此时年少,没什么顾忌,想了便这般说了,心中怀着最后一丝期待。
他想要面前的少年等一等他。
等到他成长起来,变得有能力之后,再让面前的少年给他一次机会。
他卑劣的用他们之间的情分,想要哄骗少年……同时也在自欺欺人,认为许多年之后,若是他日相逢,能够代替少年旁边的位置。
月色拉长了少年的身影,显得那道身影孤单而又倔强。
“小庄……”
宋悯欢没想到庄离会跟他说这些,这般的小心翼翼,他是第一次见到庄离这般……心里意外,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不想看到小师弟这般卑微的模样,可惜对待卑微的人是他,他看清对方眼中的期待,张了张口,感觉所有话语都变得艰难起来。
这是他一手带着的师弟,从他过来之后,他一直用心照顾的少年。庄离难受,其实他心里也不会好受,他不想庄离这般受感情囹圄其中。
沈映雪耳边听着大徒弟和庄离之间的对话,他指尖碰上一片枸骨花,略微出神,听到那一句“若我能活着回来,一定会来找你”,他不由得指尖微微攥紧。
尖锐的刺扎破了皮肤,鲜血顷刻之间便流了出来。
“仙君,你的手——”
孟齐在旁边出声提醒了一句,眼里俱是惊讶和不可思议,完全没有想到沈映雪还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这是想什么想的这般入神?
沈映雪回过了神,他垂眸看着自己的指尖,细细的白光很快止住了伤口处的血。他若无其事的收回了手,面上依旧是温和的模样,抬眼时已经遮住了眼里的情绪。
“若是善善回来,让他去找我。”
沈映雪温声这么说了一句,身形消失在了原地。
“小庄,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为何还要再问我?”宋悯欢组织了语言,眼里一片平静,“不必你担心我过得如何。”
“我在宗门里不会受欺负,师尊也不会对我不好。”
宋悯欢:“而且……我在意师尊,远比你们想象的要深的多,在他没有出关之前,我便很仰慕他。”
“你若是走了,师尊应当也会担心,此事需要同他商议,你不要急着做决定。”
他们两个人这么相对站着,宋悯欢眉心微微拧着,他看着庄离,唇角抿了起来,“这些话……如今再说也没有意思。我是不想让你走,但是你若是真要离开,我也不会拦你。”
“你跟着的是鬼界侍君?他是如何同你说的,当真可以信任?”
“我没有打算信任他,”庄离沉默了一会道,“他能帮我变强……有朝一日我若是能做到,一定会杀了他。”
庄离目光有一瞬间的空茫,夜色之间星辰闪耀其中,他如同上面的北极星一般,徒有方向,却孤零零而又寂寞,沉重而又乏味。
他如今……什么也没有。
手里空荡荡的,行于世间,只有一身血海深仇,他要报仇……可报完仇呢?师兄也不愿意要他,他的存在似乎并没有意义。
接下来面前的少年对他很关怀,拧着眉都是在担忧他,柔和的嗓音一声声的唤他“小庄”,他看着面前的少年,却半句都没有听进去。
他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心里闷闷的疼,比他打架受伤时要难受的多。心上的疼是一向待他最好的师兄给的,平日里多喜欢师兄,此时便多么难受。嗓间也犹如塞了一团棉花,闷的他喘不过气来。
受伤了会疼,没有吃到饭会疼,得罪人会疼,跟人打架会疼,若是他再年少几岁,一定会记下来,喜欢上师兄也会疼。
庄离一个人坐在床榻边,烛光映着他的半边侧脸,睫毛垂下来时落下一层阴影。他垂眸盯着手里的匕首,匕首是他之前随手从师兄那里拿的一把。
他们司南祭司一族,最珍贵之物便是眼睛。修为到了一定的程度之后,他们的双眼可窥见世间万物源法。灾难、灵祝,祥瑞,病害,他们都能够看出来。
目前他的修为还很低,只能隐约模糊的感受出来人的情绪,这也是他因此能判断出来身边人对他看法的原因。
眼睛,便是他们一族最大的秘密。
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便宜师兄也没有告诉过。
如今他要去报仇,不一定能活着回来,从他出生起他走的每一步都是用命在赌,这一次……也是同样抱着这般的决心。
便宜师兄的修为日后绝不会低,那人太善良,不擅长分辨身边人的好坏。
若是他不在……遇到了像他这般的人,怕是一样会对待对方,可别人可不一定会像他这般放手。
庄离握紧了匕首,再疼……想必也不会有心里的疼让他难以忍受。
月色透过窗帘洒在屋里,地上滴落了几滴深红的血。庄离指尖苍白,血顺着留下来,匕首上一并沾了血。
他掌间鲜血流出来,从自己房间里出去,到了隔壁便宜师兄的房间里,滴了一地的深色。
这一日没有沈映雪在,他在少年床边看了许久。
少年今日似乎不开心,可能是因为他和沈映雪闹了矛盾,两人今天晚上没有在一起。床榻上的少年睡姿规整,只是眉心微微拧着,显然梦中也并不安生。
是因为我让你不开心吗?
庄离垂着眼,盯着少年的侧脸出神,心中到底不舍。
直到从远处传来了纸鹤长唳声,他回过神来,伸手碰了碰床榻上少年的脸颊,沾血的指尖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指尖点在了少年眉心,一道光芒钻进了少年眉心里。
檀窗被人打开又合上,冷风带着些许凉意,房间里什么都没有留下,仿佛未曾有人来过。
……
屋檐之上多了几道人影,庄离穿着黑色的兜袍,他面容俊朗,一只眼睛依旧如常,另一只眼睛却是灰色的,里面黯淡无光,毫无一丝生机。
朔州手里拿着黑靥刀,面上似有意外,“几日不见……便把自己折腾成了这样?”
白惊堂也多看了庄离一眼,“瞎了一只眼而已,不算太坏,先走了……主子那边要我们过去。”
月色依旧薄凉,三道身影一同消失在夜色里。街巷里不知何时响起了婉转悲凉的琴声,大漠荒木苍凉,像是在无声诉说悲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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