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别哭了。”
回到会议室,李家老大李有德看着满座一堂、低声抽泣的三姑六婆,心中更是不耐。他辛辛苦苦地从乡下把这些往日里压根没来往的远房亲戚请过来,是为了人多给医院制造点压力。这些老头老太可不是省油的灯,李有德包吃包住,每天还得付给他们每人三十块钱,他们才肯过来“帮忙”。
然而现在,眼看两边僵持,久久没能从医院那儿拿到赔偿金,再看到这群三姑六婆,他烦躁极了。
一个五十岁模样的大婆止住了假哭,身旁人撺掇她的胳膊,她心领神会,凑上去道:“三侄子,该到吃晚饭的时间了吧……”
一群人眼巴巴地盯着李有德。
李有德怎么不懂他们的意思,厌恶更盛,从兜里掏出两百块钱扔过去:“你们先去吃饭吧。”
拿到钱,远房亲戚们一哄而散,出去吃饭了。会议室里顿时只剩下李家兄弟二人、他们的媳妇,以及李有义请来的律师。
没了外人,李家大儿媳扯着嗓子,阴阳怪气道:“老二啊,不是嫂子说,这群人可不便宜呢!就这几天,花了我们整整三千块!”
李有义正在转动手臂。刚才他的手臂仿佛被火烤般,痛入骨髓。现在忽然不再痛了,他还是觉得手臂麻得发痒。听了嫂子的话,他眉毛一皱,还没说话,他媳妇就在一旁替他说了:“我和有义请了一周假,工资也扣了不少呢。”
李家大儿媳眼珠子一转:“要不你们先回去吧,这儿有我和你大哥看着呢。我们都是跑货车的,最近没接生意,不像你们,还得工作不是。”
李有义夫妻俩哪能听她的,两夫妻心有灵犀地想到:我们要是走了,万一老大家和医院偷偷定了什么协议,或者拿钱私吞了,怎么办?
李有义客气道:“大嫂的心意咱们心领了,都是爸的事,我们怎么能不管。”
双方你来我往说了几句,李有德低声喝道:“好了。现在情况好像对我们不妙,先问问徐律师怎么说。”
对,这才是重中之重。众人立刻看向徐律师。
徐律师是李有义大学时认识的朋友,在苏城一家不知名的私人小律所工作。接的案子不多,在业内的名声也不好,但是他擅长歪门邪道的主意。医疗事故这种案子他接过不少,也有经验。
徐律师:“你们这个事其实蛮简单,首先你们自个儿先要清楚,你们父亲的死到底和这家医院有没有关系?”
这话一落地,李家四人面面相觑。
真的有关吗?
李有德咬牙道:“必须有关。”
徐律师听出了他话中的深意,笑了:“我懂。但是做人嘛,不要太贪心,现在的法律对你们这些无辜的病人家属越来越不友好了。赔偿肯定能拿到手,就是要多要少的问题,这里面就有一个度的衡量了……”
安静宽敞的会议室里,徐律师有条不紊地说着,李家四人耐心聆听。
忽然,空气中不知从哪儿飘来一阵淡淡的柔香味。这味道极淡,像放了数日的白玉花,按理说香味应当被蹉跎消散,却因生前香得轰轰烈烈,所以还留下了一缕幽香。这香味顺着大门并不紧密的缝隙,钻进李家四人以及徐律师的鼻腔中。
房间里,徐律师还在低声说着,四人也认真听着。渐渐的,徐律师的声音越来越慢。他好像喝醉了般,说话散乱,断断续续。李家四人浑浑噩噩地摇头晃脑,眼神中瞳光涣散。
“我们要确定,上法庭……肯定……不、不行……”
突然。
“噗通——”
李有德猛地跪地,膝盖狠狠砸在会议室的瓷砖地面上,发出刺耳声响。他抬起头惊恐地望着徐律师的方向,嘴唇和牙齿吓得打颤,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爸,不,不是我不想照顾你,我太忙,是我太忙啊……”
另一边,李有义也倏地站起,椅子因为他忽然站立的动作向后倒去,发出砰的巨响。他望着大哥李有德头顶的那片空气,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一边踉跄着后退,一边抖着嗓子沙哑道:“不,我没,不是我,爸,爸……我没想过你死,我真的没想啊……”
与此同时,李家大儿媳、二儿媳也纷纷着了相。
大儿媳本就胆子小,她的双眼没有焦距,害怕地盯着前方,一个不留神,便踩到了倒在地上的弟媳的手背。李家二儿媳早在看见公公鬼魂的那一刻,就吓得惨叫一声,跌倒在地。她的手背被大嫂的高跟鞋踩到,一下子便流了血,可她完全没察觉到,只是恐慌地一直摇头。
“我、我没想赶你走,是……是你自己说要走的,是你自己说要走的啊……啊啊啊!!!”
小小的会议室中,世间百态,万象纷呈。
李家老大跪着不断磕头,眼红如血,他在父亲死了的七天里第一次这么悲痛伤心,眼泪止不住地下流;李家老二倒是没跪,但他像着了魔似的,不断地对着空气为自己辩解,说自己从来没有想自己的父亲死,他从来没有!
李家两个儿媳就更加精彩了。
两人一个赛一个的害怕,模样凄惨,吓得在会议室里乱爬乱砸。
会议室里的一切都被更夫用法术封在其中,所有声音都无法传出,外界有医生护士路过,也只能看到李家四人和律师低声密谈的场景。唯有能见到鬼魂的连奚、捩臣和更夫,能够看清这屋内发生的真相。
更夫收起手里一朵干瘪了的血红花朵,小心谨慎地放回口袋。见到捩臣好奇地看着这朵花,更夫又把血色花朵取出,讨好地递给捩臣看:“大人,这是长在忘川边上的彼岸花。花开百年,叶放百年,花叶终生不相见。上个一百年,小的就保存了这一朵。”
捩臣:“彼岸花?”
更夫嘿嘿笑道:“对,也叫曼珠沙华。这东西在阳间和一种名为石蒜的花长得相似,但其实并不相同。”
捩臣拿过彼岸花随便看了两眼,又没兴趣地还给更夫。
更夫小心翼翼地接过,宝贝地收了起来。
百般无聊,甚至有点想打游戏,至少玩会儿手机。刚想拿手机,捩臣的目光在身旁的青年身上停住。
连奚目不转睛地望着会议室里的五人,目光平静,就这么无声地看着。
李家四人狼狈不堪,如小丑般,演绎着一段段卑劣丑陋的话剧。那徐律师也没好到哪儿去,连奚说了这律师不是个好东西,更夫多会讨好领导,想都没想,直接给徐律师闻了更多一倍的彼岸花香味。
徐律师见到的幻境比李家四人还要恐怖,也不知道他看到什么了,只见他惊恐地瞪着眼,倒地向前爬动,一边爬还一边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那事也不能怪我,我就拿了一点钱,别来找我,别来找我……啊啊啊!!!”
凄厉的惨叫声响起,徐律师浅色的西装裤□□,一团水渍慢慢晕开。
更夫嫌弃地“噫”了声。
连奚冷冷地扫了徐律师一眼,接着便继续看向李家四人。
“爸,不是我不想照顾你,我忙,我忙啊!”
“不是我,爸,不是我……我没想你死,我没想过你死!”
“别过来,你别过来啊啊啊!”
“那天早上是你自己想去买菜的,我没让你去,我没有,我没有!”
……
“他们见到的幻象,是看到了那个死掉的李……大叔?”捩臣奇怪地问道。
更夫:“对。大人,虽说彼岸花只能对心志不坚定的凡人奏效,但这个幻象是可以控制的。小的让那个贼眉鼠眼的家伙看到的是他心底最恐惧的东西,而那四个人,小的觉得,白无常大人是想让他们看到自己的父亲吧,便让他们看到了自己的父亲。”
捩臣眉头微蹙,他嘴唇翕动,话却没出口。
来阳间数月,捩总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不谙世事、只知道抓鬼的冷漠鬼神了。他跟着连奚抓过很多鬼,也看过连奚帮很多鬼魂完成过执念。可是……
人类看到自己死去的父亲,该是这样的反应么?
“因为心虚,不敢面对,所以恐惧。”
听到这话,捩臣转首看向自家同事。过了片刻:“这样啊。”
人类真是一种无比复杂的生物。
偌大的会议室里,李家四人一个个开始痛哭流涕,诉说自己的委屈和冤枉。他们是真的不觉得,李大叔的死和自己有关系。在他们的叙述中,连奚渐渐看到了一个模糊而不清晰的真相。
一个刚得了肝癌的老父亲,千里迢迢从乡下过来,想要看病。
他得的病其实没那么严重,甚至还有自理能力。他有两个儿子,两个已经成家立业的大儿子。从乡下进城前,他去田里割菜,去镇上打油,他对关心自己的邻居说:“我家有两个儿子呢,哪个都孝顺!”
好不容易到了城里,直接吃了个闭门羹。大儿在外跑货车,二儿家的灯开着,却没人给他开门。他在门外等了很久很久,等到他不敢再待下去,好像有什么鬼魅在那扇开了灯的门后等着吃他,他逃也似的跑了,跑到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老邻居的孙子那儿住了一晚。
终于,他看了病。
不严重啊!
他松了口气。
不严重,花的钱就不多,就不会让两个儿子为难了吧?
等了几天,等到大儿子回来。他没有想过,一个医院说很安全的手术,两个儿子吵翻了天。从早晨吵到黄昏,第二天下了班又来吵。
“这个手术钱,我有医保,我也有钱,莫得事的。”他忍不住打断两个儿子的话。
两个儿子愣愣地看着他,过了会儿:“爸,手术肯定是要做的,您放心,不是钱的事。”
“对,这不是钱的事。”
……不是钱的事吗?
推进手术室前,他还在想,真的……不是钱的事吗?
出院后,大儿子要跑货车,只能住进二儿子家。他扶着还在隐隐作痛的腹部,摁着手术刀口的位置,蹒跚着终于又走进了那扇有着吃人的灯的大门。
儿子儿媳要上班,他躺在床上又要人照顾。儿媳嘟囔似的埋怨,一声声听进了他的心里。
他有点不懂,他生了两个儿子,养的都那么大,可他为什么好像鸟雀住在别人家的篱笆里,躲躲藏藏,害怕地连眼泪滑下脸颊都不敢擦一下,生怕被儿媳妇发现他还没睡。
他明明有两个儿子啊,两个那么大的儿子。
“我这两天想了想,我还是回老家吧。”
正在吃早饭,一听这话,二儿子愣了愣,放下粥碗:“爸,你不是刚做完手术么,回老家谁照顾你啊。”
李大叔摇摇头,笑着说:“没事,小病,医生不都说了么,我自己可以生活的。”
二儿媳在一旁低着头,小声道:“好像是这么说过……”
二儿子剜了自己媳妇一眼,又去看父亲:“爸,你就住着呗,又没什么。”
二儿媳一听这话,瞪向丈夫:敢情不是你来照顾老头子是吧?
夫妻二人的表情落入李大叔的眼中,他哑然半晌,笑着摇摇头:“明天就回去,我买了汽车票了。”说完没给儿媳儿媳再说话的机会,他摸着孙子的头:“爷爷明天要回家啦,小军想吃什么,今天爷爷给你做。”
才七岁的孙子哪里懂那么多,听到能吃好吃的,高兴地放下小调羹,圆溜溜的眼睛转动着:“什么都可以吗?”
“诶,都行!”
“那我要吃大虾,吃大鱼,还要吃肉,我要红烧肉!”
“好嘞,我孙子想吃什么,爷爷都给你做。”
……
会议室里,浑身狼狈的二儿媳一边踉跄着往后爬,一边哭喊着:“跟我没关系,是你自个儿想给小军做饭才出去买菜的,我没让你去,我没,你别来找我,别来找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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