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沈琢过去时,沈勉之正在书房静坐。
如今年关将至,也快到休朝的日子了,朝中诸事也可暂时告一段落。
沈琢走进屋内,叫了声:“父亲。”
沈勉之回过神来,抬手道:“坐。”
沈琢在旁侧的圈椅上落座。
他依旧披着厚厚的氅衣,手上还抱着暖炉,一副极畏寒的模样,但气色却比先前好了不少。
沈勉之问:“听说曹神医来过了?”
沈琢轻轻颔首,只说曹神医想念华京的酒,顺带来相府瞧瞧他。
沈勉之沉默两息。
而后,才问:“这次曹神医怎么说?”
“还是老样子。”沈琢笑笑:“父亲应当知道,我这身子,一辈子都只能这样了。”
沈勉之闻言,放在桌上的手,微微握成拳。
沈琢抬眸,与他平视,父子眼神交汇间,流淌的皆是只有他们才懂的东西。
过了片刻,沈勉之松开拳头,道:“我今日下朝时,遇见大理寺卿了,他说如今年关将至,大理寺积案繁多,你若身子好些了,这几日便过去帮忙。”
自从上次之后,沈琢便一直告了病假。
但不管怎么说,他既是大理寺少卿,便也该去为寺卿大人分忧。
沈琢点头应了:“孩儿明日便去。”
沈勉之嗯了声。
然后,又道:“后日冬至宴,陛下有令,让你到时候携阿翡入宫。”
这是惯例,每年冬至这日,陛下会在宫中赐宴,让朝臣携家眷前往。
但往年,去的家眷,要么是皇亲国戚,要么是有诰命在身,戚如翡身上都沾不上,去有些不合适。
沈勉之似是看出了沈琢的疑惑。
他道:“贵妃娘娘身体抱恙,想见阿翡。”
这个理由,沈琢拒绝不了。
他只得应了。
谈完正事之后,父子俩坐在一处,相顾无言。
沈琢正欲起身告辞时,沈勉之却突然吩咐侍从,将炭盆烧的旺些,自己起身走到棋盘旁落座,邀沈琢对弈的意思不言而喻。
沈琢只得褪了氅衣,跟着过去了。
父子俩各执一子,沈勉之率先落下一子后,同沈琢道:“不必藏拙。”
沈琢怔了下,应了声好。
屋外寒风凌虐,裹着树枝像鞭子似的,抽在檐下,发出沉闷的响声。
屋内静悄悄的。
只余棋子落在棋盘上的细微声响。
沈勉之素来话少。
沈琢与他坐在一起,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索性便沉默下来,将所有的精力全放在棋盘上。
父子俩共下了两局。
第一局,沈琢险胜。
第二局,沈琢又输的毫无悬念。
父子俩归置棋子时,沈勉之深深看了他一眼,淡声道:“我说了,你不必藏拙。”
“父亲,孩儿……”
沈勉之打断了沈琢的解释:“若是你不想我插手,那么,你得让我看到你的实力。”
这句话,表面上是在说下棋。
可实则说的是什么,他们父子之间心知肚明。
这种机会难得,沈琢自然不会拒绝。
他握紧手中的棋子,轻轻颔首。
棋盘被清空,重新开了第三局。
这一局,父子俩皆是严阵以待,谁都没有掉以轻心。中途管家进来,似是有事要回禀,但见他们父子俩在全神贯注的对弈,便又弯腰退了出去。
博山炉里的熏香,袅袅不断。
外面风声渐弱,不一会儿,便有鹅毛般的雪花飘了进来,落在棋盘上,很快化作一滩水渍。
沈勉之捏着掌心的黑子。
他垂眸盯着棋盘看了好一会儿,终是将棋子又扔回了棋盒里。
沈琢见状,起身行了一礼:“多谢父亲承让。”
沈勉之抬眸瞧他。
当年常常撒娇,要让他抱的孩子,如今竟长得比他都高了。
他再不复幼年时的孩子气,取而代之的是沉稳端庄,而这份沉稳端庄,却是他在川梨独身一人长大磨炼出来的。
以前,沈勉之总想着要沈琢忍耐。
可自从三皇子那件事之后,沈勉之这才发现,自己错了。
诚如沈琢所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既回了华京,那么诸事便避不开。
所以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先下手为强。
沈勉之在朝中经营多年,虽不结党营私,但还是有几分薄面的。
他想为沈琢铺路,可沈琢却拒绝了。
知晓沈琢的性子,沈勉之也没再多说。
他只道:“三皇子那人城府颇深,你万事小心,若有需要,随时来找我。”
沈勉之素来喜怒不压显。
即便说这些关怀承诺时,脸上也没有慈爱之色,但他的心意,沈琢却是感觉到了。
沈琢应了声‘好。’
语气乖巧温顺,一如幼年。
但沈勉之知道,如今的沈琢,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需要他庇护的孩子了。
沈琢从沈勉之书房出来,就看到戚如翡站在外面,头发已经微湿了。
刚才他在屋内时,隐约听到有人喊了句‘下雪了’,听声音是戚如翡,当时他还以为是自己幻听了,却没想到,戚如翡竟然真的来了。
“阿翡。”沈琢走过去,拉住戚如翡的手,放在手炉上:“你怎么来了?”
“我瞧你半天没回来,怕你爹为难你,就过来瞧瞧。”
说话间,戚如翡从孟辛手里接过伞,为沈琢撑着。
她这样,让沈琢突然想到,张侍郎上门来找茬那次。
当时,戚如翡不放心他,也跟了过来。
“傻姑娘!”沈琢将戚如翡往身侧搂了几分,用自己的氅衣将她护住,而后才道:“父亲那人虽然冷淡,但脾气很好,不会动不动就为难人。”
虽然同住在相府,但戚如翡同沈勉之见面的机会很少。
在为数不多的见面里,沈勉之也都冷着一张脸,活像谁欠了他好多钱,而且他还罚了沈琢跪祠堂了几次。
搞的沈瑜一见到他,就跟老鼠见到猫了一样。
不过说起来,沈勉之好像从没罚过沈琢。
但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找你干什么?”
沈琢拥着戚如翡往院子回,说了入宫赴宴的事。
戚如翡第一反应是:“我不去。”
单独进宫去见姜婉,她还勉强能将就,要跟一大帮人吃饭,她没兴趣。
不过说完之后,戚如翡突然又反应过来。
她转头问沈琢:“我能不去吗?!”
毕竟他们是臣,皇帝是君。
既然皇帝都说了,让沈琢带她去,她若不去,万一皇帝不高兴,怪罪沈琢怎么办?!
沈琢笑道:“阿翡若当真不想去,可以不去,我去同陛下说。”
这言下之意,沈琢是要去的。
戚如翡想了想:“算了算了,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吧。”
这先前刚走了夏迎芷,她可不想,后面再有个什么李迎芷,张迎芷的。而且到时候沈琢进宫了,她待在府里也很无聊。
只是让戚如翡没想到的是,冬至夜宴这天,沈瑜和祁明月竟然也能去。
沈琢解释道:“阿瑜虽然没有功名在身,但弟妹却是祁国公家的小姐。”
往年这种宫宴,祁明月也会随双亲入宫。
今年她与沈瑜成亲了,便让沈瑜也沾了点光。
沈瑜在府里读书读的都要疯了。
现在能出门,哪怕是入宫,他也高兴得不行,戚如翡出去时,就见他像笼子里刚放出来的傻狗,正在府门口撒欢儿。
祁明月立在旁边,一脸都要被气晕了的模样。
她似乎想骂沈瑜,但碍于魏晚若也在,只得忍住了。
魏晚若瞪着沈瑜,上前将沈瑜拽住,替他理了理衣裳,嗔骂道:“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这么贪玩?!忘了娘跟你说的动静有度吗?!还有,进宫之后,不准探头探脑的,要跟着你爹和你大哥,不准惹事,不准气明月,还有……”
“哎呀,行了行了,我都知道了,娘,你就别啰嗦了!”沈瑜挣脱魏晚若:“沈琢他们来了,我们该走了!”
说完,麻溜就往马车旁跑。
戚如翡一瞧见祁明月,立刻松开沈琢,就和祁明月手挽手凑在一起说话了。
沈琢:“……”
“琢儿。”
有人在身后叫他。
沈琢回头,就见魏晚若对他笑了笑:“阿瑜就交给你了。”
沈琢轻轻颔首:“母亲放心。”
相府原本准备了两辆马车,但沈瑜和祁明月两人都不愿意回他们的马车里,非要和戚如翡他们挤在一起。
原本两人坐的马车,挤进来四个人,顿时显得逼仄了不少。
戚如翡主动坐到了窗边的位置,有风扬起车帘,她瞧见魏晚若还立在府门口时,不禁愣了愣,扭头问:“母亲不去么?”
这话一出,原本正在掐架的沈瑜和祁明月立刻停了下来。
戚如翡一脸茫然,突然察觉到,掌心被人捏了捏,沈琢冲她微不可查摇了摇头。
沈勉之是丞相。
这种宫宴上,按说他该携妻前行的。
可这些年,但凡宫中设宴,皆是沈勉之独身前往。
魏晚若是丞相夫人不假。
可姜离和沈勉之,乃是昭和帝金口玉言赐婚的。
若魏晚若是续弦的话,这宴上自有她的一席之地,可偏生,她是平妻。
在姜离没亡故之前,她就以平妻的身份嫁入相府,后来,还掌管了相府的中馈大权。这事,便是昭和帝和姜婉心里的一根刺。
所以但凡有姜婉和昭和帝出席的大宴,魏晚若都不会到场。
马车里沉寂了两个弹指间。
“让让让让,”沈瑜强硬挤过来,将戚如翡推到旁边,撩开车帘,对着还站在府门口的魏晚若,高声道:“行了,我知道了,我会规规矩矩的,起风了,你赶紧回去吧。”
说完,又催促着小厮赶马车。
因为有祁明月和沈瑜在,一路上,戚如翡的耳朵就没清静过。
四人说说笑笑间,就到了宫门口。
他们来时,宫门口已经停了不少马车轿子。
穿红着紫的大臣们,皆携着夫人前来,放眼望去,全是官服配锦衣,瞧着十分和谐。
戚如翡他们一下马车,便有不少人瞧见了。
虽然沈琢病假告了好几个月,但是昭和帝对他的宠爱不减,平日里还时不时让人送药材补品去相府,是以见他来了,还是有不少同僚过来打招呼。
戚如翡一看这阵仗,当即就想往后退。
沈琢见状正要说话时,姜婉宫里的大宫女兰岑走过来,冲戚如翡行了一礼:“少夫人,贵妃娘娘有请。”
戚如翡顿时如蒙大赦,跟着兰岑姑姑走了。
今日是大宴。
戚如翡能去见姜婉,但沈琢却不能去后宫。
戚如翡只得一个人去见姜婉。
姜婉瞧见戚如翡很是欢喜。
又是让人上果茶点心,又拉着戚如翡问了沈琢的身体。
戚如翡望着她那张与姜离有七分像的脸,突然就想着,若是姜离还活着,她是不是也像姜婉这样,殷切关心着沈琢。
而沈琢也不用一个人在川梨长大。
趁着姜婉给她拿果子的空隙,戚如翡问:“贵妃娘娘,你跟我说说,我婆婆的事么?”
戚如翡曾听沈琢说过一部分。
但那都是姜离身为暗卫,以及嫁给沈勉之之后的事了。
既然姜婉和姜离是孪生姊妹,何以姜婉是暗卫,而姜离却成了贵妃?!
姜婉拿果子的手一顿。
戚如翡瞧见了,便又道:“若是不方便的话,那就……”
“你这孩子,这有什么不方便的。”
姜婉回过神来,笑笑:“虽然我跟姐姐是孪生姊妹,但我们真正相处的时间不多,我想到什么,就说到什么吧。”
姜婉和姜离是孪生姊妹。
按说生了一对姐妹花,该是件大喜事。
可是偏生她们出生这日,有游方道士从姜家府门前经过,说她们是相生相克并蒂莲。只有分开养至十八岁,姐妹俩方能都活下来。
姜家人本来不信这话。
可这天夜里,原本出生时很康健的姜婉,突然开始哭闹不止,且还有了发热的迹象。
而一旦将她们姐妹俩分开,她哭闹便会略微消止些。
原本姜家想着,将两个孩子,放在府中两处养。
可偏生,姜婉是不哭闹了,但发热却没有散下去的迹象。最后,姜老爷夫妇只得根据游方道士说的,将两个孩子分开养。
手心手背都是肉。
姜老爷夫妇哪个都舍不得,可他们也没办法眼睁睁看着姜婉死。
戚如翡迟疑问:“所以,送出去的哪个是?”
姜婉含泪垂眸:“是姐姐。”
那时候,姜婉发热不退。
姜老爷夫妇怕将她送出去,万一有个好歹,便选择把姜离送走了。
“可既然我婆婆是被送走的那个,最后,她为什么会被选入宫中当暗卫?!”
作者有话要说:争取搞得快一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