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无断
夏五月。
诸葛恪踏上了归途。
于他心中,此番出使乃是满载而归。
虽然购买战马所用的粮秣,比孙权及诸公预期的作价高了些,然而他购置骑乘役畜归来贩卖给江东豪族获利的差额,足以弥补。且在孙权等人眼里,比起虏获交州婢仆的兴师动众,囤积粮秣备战逆魏更紧要。
再者,经他持之以恒的劝说,郑璞终于松口将优良的战马作卖于吴国了。
一优良战马,仅需百户山越俘虏而已。
哪怕郑璞反复嘱言,此些山越战俘大汉乃打算作为军户所用。
每户战俘家眷需五口以上,且成丁者可堪为士卒。
如此要求看似苛刻,但诸葛恪亦能理解:无有家室所羁绊的兵卒,难得一往无前、死不旋踵之勇嘛。
且他觉得优良战马的作价极为低廉。
抑或者说,举江东上下皆以为如此条件不过尔尔。
江东各郡县,山越之民星罗密布。
栖身于山泽险要腹地,民多果劲,开山出铜铁,自铸甲兵。
其性易动难安,不奉法度,不服王化,常出为贼寇。秦汉以来,每每郡县发兵征伐,其战则蜂至,败则鸟窜,难寻窟藏之处,亦难断其根。
今孙家执掌江东后,他们便常被逆魏遣人授予虚职,鼓动生事扰乱地方。
是故,吴国诸多将率皆有讨山越的战绩。
其中堪称克宁内难、绥静邦域者,乃吕岱、贺齐、全琮与周鲂等人。
尤其是,如今的吴国每岁皆对山越用兵。
为了虏丁为卒、增户屯田,以及拓地开辟田亩赠国力、虏婢仆安抚江东世家豪族。
堪称讨山越,举国上下一心。
如此时局之下,吴国是不缺山越战俘的。
且孙权也不会吝啬与大汉的。
诸葛恪对孙权太熟悉了,也知道其在短时日内,不会换取太多优良战马。
如不出所料,大致是四五十匹吧。
因为孙权换优良的战马归来,不是用于征伐,乃是示恩容!
他刚尊天子号,正是封赏功勋的时候。
以江东无有的优良战马作为赏赐,可体现孙权对功勋卓著者的无上恩荣,且能激励其他人奋起建功立业。
物以稀为贵嘛。
殊荣者,不在于战马价值如何,在于人无我有。
如此简单的名望攀比之心,孙权深谙其道,诸葛恪亦了然于胸。
只不过,诸葛恪没想到的是,当郑璞送他出三十里依依作别后,再归来冀县丞相别署将此番交涉的始末巨细禀报于丞相时,丞相诸葛亮便忍不住怅然叹息。
乃是对家族后辈的怒其不争。
曰:“元逊在东吴颇有名声,才学亦江东俊伟。不想,却被子瑾辗转于鼓掌间而不自知,此可谓之乃虑不经国邪!”
亦让郑璞略有讪讪然。
因为丞相最初嘱咐的作价,乃每匹战马不可低于三千斛粮秣而已。
为了与东吴的战马贸易可长久。
且将孙吴粮秣搜刮狠了,亦不利于策应讨伐逆魏。
毕竟江东若是困于粮秣等,孙权便不会有出兵攻伐之念。
“咳,咳。”
轻咳数声缓解尴尬,郑璞轻笑谦逊,“丞相言过矣。非是元逊兄智有不及,乃是江东若欲购战马,仅可求于我大汉耳。元逊兄受上所遣,欲促成事,不得已求全罢了。”
“呵,不然。”
轻笑一声,丞相微微摇头,“子瑾莫为他辩解。若非他汲汲求成,安能被子瑾步步为营,引入彀中?”
呃
闻言,郑璞一时默然。
正如丞相所言,诸葛恪就是被郑璞步步为营了。
关兴作态他也好,落门聚设宴也罢,一切皆是为了让诸葛恪入彀中。让他自以为大汉如何如何,而不是被郑璞强调什么。
毕竟,越是智捷的人,越是自负与多疑。
更愿意相信自身推断出来的结果,而不是来自别人指点。
如果他不是急于求成,且先罢议归去,让孙权再遣他人来议,郑璞必然会将战马作价下调。
因为对比于战马,大汉更需要粮秣。
大汉军中粮秣不缺,陇右便坚不可摧!
陇右不失,牧马之地在手,便无有战马匮乏之忧。
至于大汉今建立骑兵筹备攻打凉州,同样面临着战马短缺,亦然不需要考虑太多。
积谷不丰,安可出兵乎!
此乃本末问题。
此番诸葛恪一叶障目,以致被郑璞所诳,谓之“其虑不经国”也无可厚非。
自然,公私分明。
感慨完自家子侄智短后,丞相便眉目舒展,捋胡而笑,“子瑾此番与吴使交涉,所得颇丰,为国裨益矣,甚嘉!至于后续琐碎之事,且让伯松接手吧。嗯”微微拖了个尾音,丞相从案几侧下寻出不少小布帛来,“子瑾且先看此些军情。”
“诺。”
连忙应声,郑璞起身小趋步近前接过。
归来铺展于案,细细翻看。
原来是在陇西的马岱、高翔、游楚以及张嶷的军情述表。
其中,张嶷的他已经看过了。
因张嶷乃他的部将,述表于丞相之时,也会抄录一份于他。
只不过张嶷今官职不高,马岱率军入河首之地及高翔扼守大夏县的军情,并没有了解多少。
游楚所表,几与张嶷无差。
高翔则是表打探到逆魏金城及西平郡的消息。
如今扼守险隘四望峡的魏将,乃是出身武威郡的贾栩;而安抚湟水河谷的乃将军郝昭。
此二人皆长久在河西任职,颇有威望,再佐之逆魏让出了丝路的利益,羌胡部落竟比先前安分了许多。
镇守金城郡且领护羌校尉的郭淮,则是大肆在榆中县一带修筑戍围,且常遣小规模的骑卒入洮水河谷,已经与高翔部爆发了许多次小规模的冲突。
马岱的述表,则是最简单的。
仅仅是声称他三五日内,便别遣两三百骑寻隙长驱入河首之地。
遇敌则避,受阻则归。
唯一令人侧目的,便是他每次渡河兵出的地点,皆有所不同。
是故,郑璞看罢,便大致猜测到了缘由。
攻河首羌人首领唐泛,马岱与烧当羌王约定的时日,应是秋收时的七八月。
《孙子兵法》有云:“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
深知大汉粮秣转运不便的马岱,自然秉承“以战养战”的兵法,待河首羌人部落粮秣收割、牛羊肥美之时再出兵。
如今频频遣少量骑兵入探,不过是探知各个部落的栖身之地罢了。
且只需持恒数个月不与之战,便可让河首唐泛觉得汉军仅是扰境、无意发大兵来争夺河首之念。
只不过,以丞相之智,安有不明之理?
为何还以书示我?
逐一看罢军情的郑璞,眸中泛起匪夷,侧头往主位而顾。
却见正襟危坐的丞相,正俯首于案奋书疾笔。
应是调度不久后,孙吴送来置换战马的粮秣及婢仆之事吧?
心有所悟,郑璞亦不敢惊扰,静静的候着丞相奋笔毕。
或许是如今的大汉,已安稳度过夷陵之战后的内忧外患,以及各郡县诸多事务皆有条不紊的运转,让丞相不再夙夜忧叹与食不甘味的干系,丞相目光炯炯、脸庞罕见有了一缕红润,似是那双鬓的丝丝银白都隐隐有光泽流转。
令人见了,十分心安。
与之类同的,乃是远在汉中郡的前将军赵云。
相传,已然须发皆白的他益发精神矍铄,常露笑颜且每餐所食颇多。
抑或者说,所有早期追随先帝刘备的老臣,自去岁夺归来陇右后,皆因心有期盼而老当益壮矣!
此乃我大汉之幸也!
正当郑璞遐想联翩时,恰好丞相也搁笔于案,投目过来,便连忙拱手作礼,出声说道,“禀丞相,陇西军情璞皆看罢矣。”
“嗯。”
丞相轻轻颔首,笑颜潺潺,“以子瑾胸中韬略,陇西之事便无需我多言,亦知其中缘由。我以书示之,乃是逆魏于萧关、郿县斜谷口以及西城洵口戍围皆增兵了。子瑾且参详之,彼逆魏将欲何为耳?”
逆魏竟增兵了?
当即,郑璞听罢便心中凛然。
亦知道丞相此举,想让他参详什么。、
乃是逆魏增兵汉中边界的意图,以及马岱与烧当羌王已然对河首之地蓄势待发,届时刀兵大动,是否会引发逆魏大举来袭。
恭声应诺后,郑璞便垂首蹙眉而思。
关于逆魏增兵萧关道,倒是没有什么好思绪的。
盖因萧关如今,已然成为了双方的必争之地。
如逆魏若想夺回陇右,便必须守住位于安定郡内的萧关。
而大汉若是进军凉州,兵出所向必然是金城与西平郡之间的四望峡,在此之前需将萧关攻下来。只有攻下了萧关,大汉方能将之与陇关、渭水河谷连横成为陇右的东面屏障,彻底杜绝逆魏关中大军的来袭。
如大汉发兵去攻四望峡时,逆魏凉州与关中的兵力同时从萧关道而来,威逼渭水流域的冀县及上邽,让大汉不得不回军守备。
且大汉若是据了萧关,尚能威胁安定郡。
可切断关中与凉州的联系,将凉州变成逆魏的飞地,让河西四郡的羌胡部落及豪右皆对逆魏失去信心。
居于此,逆魏增兵萧关也无可厚非。
至于逆魏亦然增兵郿县斜谷口与西城洵口戍围,倒是令人匪夷所思了。
因为今岁初的陇西狄道之战。
逆魏刚刚战损了七千余将士,无论出于帅厉军中士气还是安抚地方的考虑,今岁之内皆不会再有动刀兵之念。
因而,其隐隐威逼汉中郡之举,乃何缘由邪?
乃是未雨绸缪,且先驻军修缮道路及营地等,待他日时机成熟了,便大举攻入汉中乎?
亦或者是故作姿态,让我大汉遣兵归去汉中而令陇右空虚?
一时之间,郑璞竟无有所断。
毕竟此两者结果,皆有可能。
而他若贸然断言,让丞相以为然后调度兵马,恐会迎来大汉不可承受之重。
兵者,不可不慎也。
尤其是,如今逆魏镇守关中之人乃曹真,而坐镇荆州宛城之人乃司马懿!
堪称如今逆魏最顶尖的两位统帅。
安可轻之!
署屋之内,好一阵寂静。
久久无有所断的郑璞,终究还是昂头拱手,惭愧出声,“还请丞相恕璞学浅,璞仅敢断言逆魏今岁不动刀兵。然其增兵斜谷口及洵口戍围,将欲何图,璞无所思,亦不敢妄言。”
“呵呵~~”
闻言,丞相冁然而笑,摆了摆手,“子瑾何故如何?我亦无所定论也。子瑾不妄言,乃慎也,不必言谦。”宽慰罢,又继续出声谓之,“子龙遣人送军情来时,尚且声称以汉中兵力,戍守可无可忧。哪怕逆魏来袭,亦可坚守至陇右援军至。”
郑璞亦笑,“前将军乃我大汉砥柱也,区区逆魏寇边,自是无可撼动。”
“嗯。”
丞相微微颔首,捋胡片刻,“罢了,多思亦无益。既然今逆魏动向不明,且不做理会。我军只需扼守险要,静候其变,兵来将挡即可。倒是子瑾今留在冀县,且吴使已然归去,待休沐罢后,便与费文伟共抚黎庶吧。”
“诺。”
恭敬领命,郑璞拱手作辞,“璞告退。”
待出了署屋,郑璞便眉目深锁。
倒不是对丞相新嘱之事有所不明。
一直留在汉中调度粮秣之事的杨仪,因马谡任职汉中府丞后,便被丞相迁为相府副长史,转来陇右任职。让分管陇右粮秣调度的费祎得以分身,转为抚慰黎庶屯田。
而仍旧领参军之职的郑璞,在大汉暂无有攻伐之时,转来共同署事亦理所当然。
他耿耿于怀的,乃是无法洞悉逆魏的举动。
哪怕丞相的调度,以不变应对万变之策乃万全之道,他亦无法释怀。
而事实上,他有些多想了。
因为逆魏曹叡令曹真及司马懿各自增兵,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
理由之一,乃孙权弃了魏吴王爵位尊天子号。
吴国新立,出于立威的心理,必然厉兵秣马准备对逆魏用兵。去岁连招败绩的曹叡,不想再度两线作战。
另一,则是逆魏曹叡痛定思痛后,终于有所决。
如对得起当年魏武曹操,对他的断言与期待:“我基於尔三世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