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厅围了不少人人,最后还是管事来给这些铁家伙盖上了一层厚帆布,嘱咐几个伙计晚上值夜守着,打发其他人散了。
寇沛丰刚搬了机器出来,被谢璟拉住的时候满脸的兴奋未散,不等谢璟问就说道:“哎,你知道这回省府那位爷来咱们这,是打算干什么的吗?”
谢璟道:“买机器?”
寇沛丰看了左右,低声兴奋道:“我听说,是要建厂——”
谢璟愣了下,“什么厂?”
“嗨,还能是什么,酒厂!”
谢璟左思右想也没从以前的记忆里挖出一星半点建酒厂的事,他并不记得九爷在黑河一带大兴土木,硬要说有什么厂子,也是在青河县才对。他记得白明禹那时候被九爷调过来做事,因为他要祭拜寇姥姥,也跟着一同来了一趟,那是他最后一次回来这里。
寇沛丰还沉浸在做一番大事的激动里,拽着谢璟道:“你说咱们是第一批过来的人,听跟在大少爷身边的人说,这厂子建厂要一百多号人呢,到时候咱们是不是也能混个小管事当当?”
还未答话,就听到前头有人高声喊道:“谢璟!”
谢璟先抬头,寇沛丰反应慢些,被谢璟撞了手臂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连声应是,小跑过去了。
谢璟回去一夜没睡好,晚上几次翻身起来站在窗边去看,总疑心听到马蹄声,以为是九爷一行人回来了。
隔天等了一日,也没见九爷他们回来,谢璟忍不住问:“大少爷他们,怎么还没回来,会不会出什么事儿了?”
白明禹懒洋洋往嘴里抛花生米,一颗颗接着吃,一边嚼一边道:“怎么会,我大哥手边带着好手呢!”
“好手?”
“是啊,去年招进来的护院,有十来个人吧,身手可好了!”白明禹说着给谢璟来了一套招式,得意极了,“你瞧,护院师傅教我的,厉不厉害?”
谢璟:“……”
谢璟觉得自己就能揍趴下白明禹俩。
白二少以前还有几分本事,怎么少年时这么不稳重?看起来像是被宠在福窝里长大的一样,他简直要不认识这个人了。
没几日,建酒厂的事儿传得越来越真切,听说是几十万银元的大买卖,几乎是整个黑河商号的人都激动了。
惟独谢璟没什么反应,依旧跟在白明禹身边抄书写字,只傍晚的时候跑去做两盏冰灯。
反复几天,谢璟眼底带了青色。
白明禹自己不爱学习,只当他写字辛苦了,趁着这两日大哥不在的时候偷偷骑马跑出去玩了一圈,还给留在房间里的小陪读带了些好吃的,一股脑塞到谢璟怀里,得意道:“给你吃!”
谢璟接过来放在一旁,低头又抄写去了。
白明禹道:“今儿又抄什么了,哟,怎么还画上了?”
“管事给的地图,不是这几天都在说要办酒厂,总要知道酒厂的位置。”谢璟专门跟管事要的,为的就是防范万一,只这么糊弄白明禹。
白明禹看他画了一会图纸,觉得没趣,跑到前院去看机器,没一会惹得管事大呼小叫但又不敢只管这位二少爷,只一声声求他。
这天夜里,谢璟再起来的时候,终于看到九爷一行人回来,瞧见那辆熟悉的马车谢璟心里松了口气,一直等院里安静之后,他才重新回到床铺上,只觉得几日心头沉沉压着的什么卸了力道,倦意困意涌上来。
少年人正在长身体,最容易嗜睡,谢璟累极裹着厚棉袍蜷在床铺上睡了。
大约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梦到好多年前的事。
那是他重返青河县的时候。
他是跟着九爷一起回来的,外头都传九爷疼他,是专门为了他赶回来的,但谢璟知道,九爷回来还为了见另一个人。
谢璟祭拜了寇姥姥,带着一身香火味儿回到住处,站在门口却不敢进去了。
夏日炎热,雕花木门敞开着,只有一扇竹帘垂放到地上,随着一丝小风吹得绞丝穗子乱晃。
竹帘勉强隔开身形,却不隔音。
门里摔茶碗的声响听得一清二楚,谢璟第一次见九爷发这么大火,坐在那呵斥道:“再敢胡说一句,小心挨板子!”
彼时已做了大掌柜的白明禹梗着脖子跪在那,依旧是少年时的脾气:“爷,您要打我就认,我爹以前就老请家法,打我板子,今儿正好您打我一顿,权当替我爹教我一场了。”
九爷那边低声说了几句,白明禹这混不吝的小霸王又道:“我不认他们,以前我爹在我喊他们叔叔伯伯,可真出事儿了,他们呢?全都盯着我家最后这点钱,如今谁都知道我跟在您身边出息了,有本事了,又想认我回来?门都没有!”
“你总归是青河县白家的人。”
“打从今儿起就不是了!”
白明禹说着给主座上的人磕了一个响头,闷声道:“我不认他们,我只认您一个!九爷你非让我认祖归宗,那我就认你当爹……”
九爷被他气笑了,谢璟站在门外也没忍住,脚步晃了一下就碰到了竹帘。
白明禹猛地回头看过来,竹帘晃动,却是没看清他的脸。
……
谢璟醒来,眯着眼睛抬手盖在额头上,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白明禹的父兄早逝,是被九爷收养在身边,因此对九爷忠心不二,那么白家老爷和大少爷……会不会是在这个时候出的事?
谢璟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冷汗,想通关键,猛地坐起身来。
过去种种他已经记不太清了,总有些事遗忘,因此过于小心,反而着了相。他这两日留在白明禹身边也有盯着黑河商号里其他人的想法,白家大少爷身边的人拿了那么多**,他心里先对大少爷白明哲起了疑心,但现在想想,如果大少爷自己也不知道这事儿呢?
谢璟坐不住,起来去前院找人,他怀里还揣着那一枚**瑟枪**,想办法避开大少爷,去找九爷讲,哪怕只把东西给他,让他留神也好。
前院,九爷的车马不在,打听一圈,只说九爷带着一个德国工程师一大早又出去了。
前院只有大少爷白明哲,他匆匆交代了商号里今日要周转货物的事项,正一边咬着一张薄饼一边灌茶水,看起来饿得狠了,但精神特别好,摩拳擦掌,特别有干劲儿。
谢璟略微犹豫一下,上前两步,想跟大少爷搭话。
他还未走近,就被白明哲身旁的护院拦住了,那人呵斥道:“哪房的?来前院做什么!”
谢璟道:“小少爷身边做事的,有些事想跟大少爷讲。”
护院看他一眼,道:“去右边角门那车队等着,大少爷一会又要出门,就给你两句话的时间,没那么多功夫跟你多说啊。”
谢璟被拦着过不去,答应了一声就过去候着了。
但在角门那等了一会,左右不见人来,不多时听到一阵车马声从前头走了,刚抬头想去看,忽然就被一只手勒住衣领猛地一力掼到红砖墙上!
谢璟冷不丁被发难,咳了一声,还未说话就又被人扼住了脖子,那人力气大,几乎把他提起来:“你就是寇沛丰?!”
谢璟抬眼看向对方,出乎意料,对方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并不高大,看起来老实巴交像是常见的乡下人,若不是他如今才十三岁个头算不上高也不会被一把提起来,但能单手拎着人的,这汉子力气也不小。谢璟看着对方,觉得这人模样憨厚,但一双眼睛却透着精细,并不像是一个完全的粗人,他斟酌着哑声道:“是。”
男人手上力气松了些,但依旧拎着他衣领,看了谢璟一阵忽然问:“半月前你帮大少爷抬箱子,砸了一只,可还记得?”
谢璟已从寇沛丰那里问清事情始末,这会揣着明白装糊涂,支支吾吾道:“不,不能吧,我平时也没碰过那么贵重的东西,而且是你们让我搬的,还说给我两块大洋……”
对方扯了他衣领,眼神带了警告:“你瞧见了是不是?要不然怎么知道是贵重东西!”
谢璟故意瞪大了眼睛道:“你想怎么样?大不了我不说出去就是了,不过就是倒卖些碎铜,我又不是没见过,大哥,不如,不如你也带我赚一笔吧?我身上还有几块银元,也能一起的。”
黑河商号里人多,角门也不能久留,望风的人轻轻吹了口哨。
那人盯着谢璟看了一阵,见他一副迫不及待想要入伙分钱的蠢样,手上慢慢松了他领口,咧嘴笑道:“你说的是,不过也不能白分你钱,正好这有几箱子烧酒,你帮我搬到车上去。”
“寇沛丰”撸起袖子去搬烧酒去了,只是手脚粗苯,穿着身不合体厚重的棉布袍子先拌了一脚,把那一箱烧酒重重磕在了马车货箱里一下,货箱里等着的人极不耐烦,抬手用鞭子抽了他一下:“蠢货,看清楚再放!”
也不知道是不是赶巧,“寇沛丰”缩了缩手,那一鞭子刚好落在厚棉袍上,人没伤到半点。
矮个男人一直盯着眼前的少年,等到望风的人小跑过来,正是之前在青河县点了“寇沛丰”名字盘问的那个络腮胡子。
络腮胡低声道:“大哥,我问过了,这人就是寇沛丰,您瞧怎么办?”
“老三见过了?”
“没,三哥在酒厂那边盯着,还未回来,但是我问了一圈,是寇沛丰没错。”
矮个男人又问:“东西都齐了?”
“齐了,这边离着坊市太近,白天不好让兄弟们都进来,毕竟还有些官兵守着,就等着‘掐灯花’(天黑)了。”络腮胡子带了一丝兴奋,“没想到白家大少爷和二少爷都在这里,等接了这俩‘财神’就能过个肥年,也不枉费咱们兄弟在青河县辛苦埋伏一年!”
“带上寇沛丰,前头树林里让他‘睡一觉’(击毙),不可节外生枝!”
“是!”
络腮胡子听令,带着身边几个护院好手很快就走上前去,他这边正想拿人,就听到马车上等着的一个弟兄嗷嗷叫着蹦下来,紧跟着一簇火苗就从他身后跟着窜出,烧了那人的衣裳,也烧着了马车篷盖!
从车上蹦下来的护院什么也顾不得,被烧得直在地上雪里来回打滚。
拉车的马受惊,一抬蹄子“咴咴”嘶鸣!它这一动不得了,车厢里几箱烧酒哐啷几下撞了个稀碎,也不知引燃了什么,火苗忽地一下蹿天高!厚实的帆布篷上头刷了一层防水油,这会儿烧出了黑烟,带着难闻的气味直冲半空。站在火圈中央的男孩手脚利落,从怀里掏了一把**出来,二话不说先挑断了马车上的绳子,一边扯住就近的马翻身上去,一边高喊:“黑河白家商号,走水了!走水了——!!”
喊声和烧焦的气味惊动了不少人,好些学徒外套都是现披上的,小跑过来。
事发突然,一系列的事儿也不过是眨眼的功夫就发生,别说一旁的矮个男人没反应过来,就连上前准备拿人的络腮胡子都错愕不急,完全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出,但对方已经骑马冲了出去,从侧门蹿出一路高喊“黑河白家商号走水”,他们想跨过火堆去追也晚了!
人群越聚越多,不少人提着水桶赶来。
络腮胡要还追,矮个男人脸色发青,低声呵斥道:“回来!”
“可是大哥,那个寇沛丰……”
“还管什么寇沛丰,先走!”
谢璟弯腰伏低身子,勒着缰绳让胯.下马儿跑得快些,绕着整个黑河小城喊了一圈,这里人少,但白天开市的时候总是人多些,还有不少官兵在,他身上衣裳被烧糊了一块,很是狼狈,加上马尾巴那里也被火苗燎得糊了半边,这么跑一圈,很快不少人都开始往白家商号那边去了。
谢璟脚步未停,辨认出酒厂方向,策马疾奔。
他刚才在马车车厢里看得清清楚楚,烧酒瓶里装的不止是酒,还有煤油!
那些人根本不是想中饱私囊的,而是下山**的麻匪——这一切就说得通了,他认识白明禹的时候,只知道他本人就是大掌柜,从未听他提起过父兄,像是一匹孤狼,除了九爷,谁都不信。
九爷左腿会在冬天阴冷的时候疼,伤口狰狞,找了两次西洋大夫动手术,府里人只说是陈年旧疾,从未有人说出原因。
……
谢璟个子小,死命勒着缰绳整个人伏在马背上赶路,几乎是抱着马脖子在跑,风吹得他脸上生疼,可此刻他什么都觉不出来了,心脏一声声跳得飞快,只恨不得插上翅膀快一点,再快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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