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下,法明翘首望了半晌,才看见李子秋与李轨一前一后地走了过来,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李轨低头不语,那一脸的神色似乎显得颇为怪异。
“佛尊”,上了马车之后,法明迫不及待地压低了声音,向着李子秋问道:“刚刚李司马找你做什么?”
“也没什么”,李子秋看着法明那一脸好奇宝宝的模样,微微失笑,说道“他只是说这些时日来王使君心绪不佳,意兴颓唐,希望我呆会能会王使君开示未来前程,尽量让王使君安心。”
“哦”,法明有点明白了过来,不过却是有点儿奇怪地问道:“方才弟子看李司马的神色,似乎有些不对,莫非佛尊不曾应允?”
“哦,我答应了”,李子秋微微转过头去,淡淡地说道:“我说我会告诉王使君,让他安心地去死!”
“……”法明瞪大了眼睛看着李子.秋,惊得完全说不出话来。
…………
“杀!杀!杀!”
铿锵的刀枪撞击之声,响起在那.宽阔的场地中间,碰撞之间,溅起火星点点,配合着旁边几名护卫的呐喊,更是平添了几分气势。
场中的两名武士,攸合攸分,各.自的目光都紧紧地凝固在对方身上,随着敌手每一个微小的动作,不断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与步法,筋骨虬结的身体之上,已然是大汗淋漓,显得份外紧张。
坐在客位首席的李子秋,微微一笑,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这一切。
来到这个时代之后,虽然西林寺的声望蒸蒸日上,.他目中所见达官显贵也不知凡几,但一直隐于幕后的他,还是第一次有机会来参加这个时代上层贵族这种与后世迥异的宴饮集会。
凉州总管虽然名义上可以统管西北诸州军务.民政,不过在这边关之地,终归重心还是在军事上面,眼前这凉州总管府也确实处处体现着武将的特色,一路行来,根本见不着多少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之类的布置景观,倒是随处可见占地极广的演武场,摆满了兵器盔甲的架子随处可见,较之于安府这种胡人世家,都要更多上几分金戈铁马的气息。甚至就连这宴饮之上的表演节目,也都不是什么舞蹈乐器之类,反倒是眼前如此真刀真枪的搏杀战斗。
除开法明眼前.另置了一桌素席之外,酒菜都是流水也似地送将上来,只是席间却是几乎没有人交谈说话,若不是有着这样这一场格斗表演气氛烘托,倒委实是有些冷场的模样。
那位凉州总管王仁恭,除了在初进门时与李子秋和法明淡淡地说了几句客套话,其他时间都是如现在一般静静地坐在那里,不语不动。虽然也带着微笑参与着眼前的宴饮,也会在李轨的提议下以主人身份向场中人举杯饮尽,但却几乎任何人都可以感觉得到眼前的这位凉州使君简直只是一副躯壳,他的心神所属,却是已经不知道飞到了哪个方向,看得李轨眉头直皱。
李轨与法明虽然都可以说是长袖善舞之辈,若是放在平时,他们绝不会坐视眼前气氛冷淡到如此地步,只是现下两个人眼下却是各怀心事,这段时间也自是都静静地吃喝,都不怎么开口说话。
就连最为不明内情的法明,现下都已经看出了王仁恭状态的不对劲,借着宴饮的间隙,时而向李子秋使着眼色,不知道想传递什么讯息,但李子秋却是完全置之不理,似乎对于这宴饮气氛的异常也是根本毫无所觉一般,只是自顾自地看着场中武士的博斗,一脸的兴味盎然。倒像是全然地投入到这助兴的节目之中,与王仁恭恰恰形成场中的两个极端。
李轨出身名门大阀,又自是天资聪敏,心机诡变,自命生平从来也没有遇上多少真正为难的事情,但眼前这场宴饮之上的情形,却是让他深深地生出了少有的一丝无力之感。
王仁恭的心情,他多少是能够理解一些的,虽然不明白他这个姐夫为什么会对当今天子愚忠到如此地步,但却也知道这位凉州总管已然是心丧若死,对于任何事情都再提不起一丝兴趣,哪怕就是在他那入情入理的劝说之下,暂且同意了他的计划,但也只是放任自流,根本就不可能做出任何主动的配合。
但是李轨却明白,在眼前这种强敌环伺的环境之下,以王仁恭现下的状态,这一关却是根本就闯不过去的,是以他这一次延请李子秋前来,除开确是有事相求之外,原本也就是想借着这个少年神师的名头,看多少能不能给王仁恭带来稍许的振奋。
毕竟造就王仁恭眼前如此情状的原因,李轨最是清楚不过,朝堂高远,天威难测,除了全力挣扎之外,一时半会之间绝没有什么可能做出改变的方法,而要说这世上有能够超出于天子心意的东西,那只怕也只有借助于神佛之力了。
只不过他现在除了对王仁恭无可奈何之外,也越来越觉得有些看不懂这个少年神师。他虽然亲见过西林寺制造出来的神迹,然而对于李子秋却并没有多少的概念,原本他虽然出于自己的目的,在王仁恭的面前拼命夸大了这位少年神师的神通法力,但在他自己的心底里头却是多少要打个折扣的。之所以捡选西诚塞这样一个地方作为突破口,只不过是因为这个要塞不但是可以让王仁恭拖延下来的借口,也是让他有可能说得动王仁恭的理由。
是以刚刚出城迎侯,拉着李子秋私语之时,他虽然已经刻意放低了姿态,然而言语之间,却不免还是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拉拢之意,却不料居然会得到这么一句让他久久回不过神来的答案。虽然李子秋当时说话的态度迹近玩笑,但也不由得让他怔忡至今。
“杀!”场中的两名武士,忽然同时爆出一声大喝,身形跃动,向着对方撞了过去,刀枪交撞之间,两个人身上却是已然同时爆起一蓬血花。
“好了!”李轨轻轻击掌,止住了他们的下一步动作,环视四周,吩咐了一声:“都下去吧!”
他的身份在这凉州总管府里也算得上是半个主人,发号施令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王仁恭对于这一切也不加理会,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
待得四周所有下人都自行礼之后鱼贯而出,眼见得场中只余下他们数人,李轨这才举杯站起身来,向着众人微微一笑。
“这一次的昌松大捷,虽说是得神师与西林寺高僧的神通助力,但也于使君之福荫庇护分之不开”,李轨笑着说道:“我等且尽此杯,为昌松贺,为凉州贺,为使君贺。”
李子秋与法明也自举杯致意,王仁恭回过了神来,有点自失地一笑,一饮而尽。
“此次能有昌松之胜,本是由神师神通高妙,竟可洞见未来而挣来的一线机缘”,李轨望向李子秋,说道:“今日我等能相聚斯所,欲属缘遇,未之神师可否借此机缘,为我等开示一二未来前景?!”
“李某情知此说冒昧,不胜惶恐”,李轨看着李子秋微微一笑,未曾答话,却是立时离席,向着李子秋肃容行下了礼去,,眼神中俨然已经带着了几份恳求的神色,话里话外也透着另一层意思:“只是李某微躯,未来如何也还罢了,但王使君一袭身,却是身系凉州安危,还请神师发大慈悲心,施**力,为凉州万千生民计,替使君开示一二未来之事。”
一语说罢,他却是长揖到地,低头不起,一副静待李子秋发话的局面。
不管李子秋的态度如何,他现在却已然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是以也只能造着自己原先的计划把接下来的事情一路做将下去。
只不过李轨方才细思从来,只觉得或许是在林中谈话之时那种态度激恼了李子秋,是以才会有些一说,他是个做大事的人,极为能屈能伸,是以这个时候摆出了足够的礼数,若不是怕知他甚深的王仁恭觉得个中有异,甚至恨不得跪将下去。
李子秋的为人如何,他先前自然也已经有所了解,虽然仍有几分莫测高深的模样,但无论如何眼前的这位神师也绝对称得上是少年老成,而且对于昌松父老的那一份关爱也绝非作伪,现下他可谓是给足了李子秋的面子,更是特意点出了王仁恭之于凉州父老安危的重要性所在,相信李子秋自然不会意气用事,自然知道如何取舍。
但李子秋却还是没有说话,只是自顾自地微微呷了一口酒,就这么任由李轨在自己身前低头默立,意态闲适无比。
现在所有的从人已经全部退将出去,场上再没人发出半点声息,空气中的气氛,就在这种难堪的沉默之中,一时间慢慢地凝固了起来。
法明有些不安地扭动着身子,拿眼望着李子秋,一颗心都快跳出了噪子眼来,但却又不敢在这种环境下面开口说话,只是焦急地不知道如何是好。
哪怕这个和尚对于李子秋这位转世佛陀如何地崇拜,但也知道在李子秋身前人文教俯首下拜的,是眼前凉州第一等的门阀世族,是凉州总管的军司马,就算放在整个凉州而言,也都还是一等一的大人物,而他们现在更是正置身在凉州总管府。无论西林寺如何地位望尊崇,就冲着眼前这样的态度,只要这个李轨挂不住面子当场翻脸,只怕他们今天就要走不出眼前的这个大门。
“四郎,给我直起腰来,我凉州总管府里面,岂有遇事只知祈求神佛的属下”,就算王仁恭再过神游物外,现在也当然已经醒过了神来,他微微皱起了眉头,语气淡淡,却已然透着一股冰寒之意:“未来的休咎祸福,尽在未定之天,天下又岂有真能看穿命数之人?!此事到此为止,日后勿再多言1”
李轨怎么也没有料到李子秋如此反应,听着王仁恭这话,更是心头大乱,法明也自暗暗叫苦,正自没做区处间,却听得李子秋长长地一叹。
“唉”,李子秋望着王仁恭,缓缓说道:“使君终于将心底里的实话说将出来了。”
“什么?”王仁恭微微一愕,不明所以
“李司马,方才并不是某家故意推托无礼”,李子秋却是将脸转向了同样愕然站起的李轨,淡淡说道:“只是某家明白,方才无论说什么,王使君也不过是听过便罢,根本就不会真的往心里头去。”
“若是使君只想听听天花乱坠的锦绣前程,想来凉州治下自有无数人等抢着效劳”,李子秋微微一笑,说道:“只不过如此之事,于人于己全无裨益,某家自问不必多此一举,方才若为失礼之处,还望李司马海涵一二。”
李轨腹中连连称妙,如何还会有所芥蒂,只是忙着逊谢,连称不敢。
“哦?”王仁恭果然目射奇光,向着李子秋望了过来,嘴角lou出了一丝笑意:“听得神师说话,果有发人深省之处,某家今日问祸不问福,若是神师真的能够照见未来,倒是真想让神师为某家开示一二。”
“若问前生事,今生受者事,若问来生事,今生做者事”,李子秋望着王仁恭,却是微微一叹:“万般机缘,不过由心而发,若要问使君身上未来之事,原本不应问我,关于未来种种,究竟要如何去走,天底下最清楚的人,只怕无逾于使君自己。”
王仁恭不由得微微一愕,竟是呆住了。
他也是久居上位,见惯世情百态,刚刚李子秋那一手虽然引起了他的注意,但也不意味着他不会如李轨一般觉得李子秋这不过是欲擒故纵的手法,虽然在这种许久未见的有趣情绪激荡之下,他也自开口向李子秋发问,但多的还是抱持着一种类近于看见小儿辈胡闹,等着看看他接下来还有什么技俩的心态罢了,却没想到李子秋开口说来,居然会是这样的一番话。
这些天来,形势早已清清楚楚地摆在眼前,他何尝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去做,何尝不知道自己几乎只能有一种应对的方法,只是心底下总是万种纠缠,以至于根本就没有办法去真正面对而已。是以如今李子秋这一句话虽然简单,却是正正道中了他的心事,就算是以王仁恭的心态定力,也不由得一时生起了几分茫然。
“不过某家看得使君现下心头机缘纠缠,千百万端,却似是找不到可以循由的因缘所在”,李子秋淡淡一笑,却又自开口说道:“某家不才,倒是可以勉力一试,为使君梳理一二机缘根由。”
“如此有劳神师”,王仁恭却是坐直了身子,肃容说道:“还请神师开示,王某洗耳恭听。”
“使君又说错了”,李子秋却是哑然失笑,摇头对着王仁恭说道:“使君所遇合的机缘,只系于使君一身,若不由使君自己揭将出来,某家又岂有什么开示可言。”
李轨原本觉得心头大石终于落地,方才走到座位之上安然坐定,却就又听得李子秋此语,不由得一颗心又自忐忑了起来。
“自己揭出机缘?”王仁恭有点儿茫然不知所以,只是开口问道:“神师,那王某却是不知应当如何去做?!”
“机缘天系,只在乎天理流行,却是不能有机巧故意之处”,李子秋微微沉吟,似乎也有为难之处,缓缓说道:“使君未来运命,非止关乎一身,更自身系凉州万千父老之望,尤为不可不甚。”
他皱眉沉默了半晌,在场的所有人都紧张地盯着他的神情,却是几乎连呼吸也给屏住了。
这些人原本也都是久历世情之辈,本来倒是不易如此被李子秋牵着鼻子走,无奈此下都是心中有隙,加上李子秋一路不按牌理出牌,所行所言完全出乎于他们的意料之外,却是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将全局的气氛都操控在了股掌之中。
“这样吧”,幸好李子秋也没有吊太久的胃口,不过半晌便自眉头一轩,说道:“昔者苍颉造字,天雨泣,鬼夜哭,字中所含之意,气象万千,不如现下便由使君信口说出一个字来,当可作为据此推演使君未来机缘的根由缘起。”
随着汉代的谶纬之说流行,对于汉字的崇拜也渐渐兴起,董仲舒立天人感应说,寻求经典之中的所谓微言大义,便可视之为这种氛围之下文字崇拜的滥觞,也可以视之为后世测字术的雏形。测字术本自是后世命相学的一大分支,然而在这个科举制度还处于萌芽阶段的大隋年间,识文断字在很大程度上面还是近乎垄断了社会资源的世家门阀的专利,对于字义字型的附会辩梳,很大程度上还被当成了是经学训诂之中的内容,至于后世命相学中那种已然成为一种独立学问的测字术,更是完全都还未曾出现,是以现在李子秋说出此语,却是足以让包括王仁恭之内的在场所有人不由得耳目一新。
“未来……我的未来……凉州之望……”王仁恭埋头苦思了一阵,却是忽然一声轻叹,看着李子秋说道:“王某就拈出个‘望’字吧,还望神师慈悲开示。”
“望字?”李子秋微微皱眉,确认了一句。
“是啊,望”,王仁恭遥遥望向天外,lou出复杂难明的神色,喃喃自语地说了一句:“希望的‘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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