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所有人期待的眼神之中,李子秋却是没有任何开口说话的意思,只是缓缓地举起了右手,在所有人面前高高地伸出了一根手指。
殿中一阵死一般的寂静,只余下几个人的呼吸之声。
道信微微皱眉,弘忍若有所思,其余诸人面面相覤,不知李子秋这一手到底是何用意。
眼下还只是大隋初年,棍棒交加,呵祖骂佛的南宗禅风还未曾出现在这片天地之间,对于这个时代的论经辩难来讲,在许多方面都还直接延袭着魏晋遗风,相互之间唇枪舌剑,辞锋犀利之余,或不免有种种手势动作,以增加气势与说服力,但如李子秋这般只微微作势,却不加解说的情况,却绝对还是件极为希罕的事情。
李子秋一指当空,凝立半晌,又复缓缓放了下来,恢复盘坐的姿式,神色淡淡地看着道信,却还是丝毫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接下去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在这种奇异的气氛下面,除开道信与弘忍之外,其余诸人都有些不安地扭动着身子,总觉得心底里头似是明白了什么,但却又总是差了那么一点就是说不上来,这种感觉让他们都是极为难受。
“咳”,玄悟实在忍不住,开口插了一句:“四大皆空,五蕴非有,惟因众法聚成此身,佛尊的意思,莫不是说虽然色相往复缘起,演化千百万端,遂成大千世界,然则归根到底,却只是一如?!”
僧众之间论经辩难,只问所思所言是否晓畅佛理,并无地位高下之分,在这大殿之中,最为紧张的就是玄难与玄悟,是以再受不了这种僵局,奈不住出言开口。
这几句偈语在种种佛学经论之中已经被广为探讨,历代高僧大德也对此作出许多诠释,是以殿中诸人,都不陌生,玄悟的说法也是一种中规中矩的解释,倒也还算说得过去。
李子秋即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不语不动,若不是一双眸子湛然有光,几让人怀疑他已然入定而去。
道信看了玄悟一眼,见李子秋实在没有开口的意思,也不多纠缠,接着又问了一句:“若观色是一,那且请解何者是空?”
李子秋又一次缓缓举起了手,伸出了他的食指,凝固半晌,再收了回去,继续不发一言。
这次没有沉默多久,法明就已经开口替李子秋解说了一句:“色非自色,借因缘而起,故归于一,空非真空,乃虚空大藏,若论其本,亦归于一,此正万法归一之理也。”
法明本来在少林本院之中并不出众,也没有被分派什么执事,但其为人刻苦,对于这些佛经佛学,却也殊不陌生,虽然说不上有什么高超的见解,但照本宣科,却也似模似样。
李子秋却似乎是打定主意要将沉默进行到底,继续闭口不言,对于法明代答的答案,也是即不表示认可,却也不摇头否认。
道信却是微微沉吟,默思良久,法明所说,只是学界通论,以道信的佛学修为,却是想得更深了许多。李子秋这一指当空虽然简单,然则也正因其简单,在有心人眼中,却可以推演出无数意蕴。大道至简则至繁,就如《易经》之中阴阳两爻,正反相成,反倒可以演化出天地万物消长变化的征兆一般。
只是道信对于这样的结果并不满意,他想要的原本就不是自己的想法,而是想听听李子秋怎么说。佛学典藉经义,浩如烟海,哪怕以道信的智慧明悟,也还觉得有许多尚未想明白的地方,他今日要求与李子秋辩经,固然还有着其他的目的,然则也确实是希望这位已经得到他心下认可的佛门高人,能够与他有场思维与辞锋的碰撞。
对于佛门高僧而言,论经辩难原本看重的就不是胜负成败,而是希望能借此焠磨修为,勇猛精进,毕竟有的时候高僧大德经数十年苦思,对于经义佛理的理解已然达到了自己所能达到的尽头,也就只有在这种相同层级的激烈碰撞之中,才有可能迸发出开悟的火花。
“既然如此,老僧敢问”,只是他略略等待了半晌,却还是没有见李子秋有说话的意思,只能目注李子秋,沉声喝问一句:“万法归一,一归何处?!”
佛教根源于因明学基础之上的思辩体系,名相之繁杂,体系之巧妙,世所仅见,哪怕直到千年以还,无数专家学者皓首穷经,都不能穷尽其万一。
只是宗教所指向的,始终是超乎于日常世界之上的最上一层功夫,哪怕逻辑思辩体系再过严谨,哪怕可以沿此层层推导将思路延伸到了人类所能达到的最极尽之处,却也还是触碰不到那佛经义理所要言说的那个至上的巅峰。
是以佛经里难免要出现许多按逻辑的思维来看,充满了自相矛盾的地方,但这种矛盾的地方却并不是证明了佛学的谬误,而恰恰正代表了历代佛学大宗慈悲心切,为后世信徒所特地留下来的一个个开悟机缘。
在思维达到尽处的地方,需要勇敢地纵身一跃,才能真正看见什么叫做法性真如。
刚刚关于色与空之间的论辩,到了玄悟与法明阐述出来的道理,就已经是传世的佛经义理之中,能够达成共识而加以普及的所有方面,再往上一层,就已经触碰到了逻辑的终点,就如同道信现在问出的这个问题,就已经是跳上了一个用世俗逻辑难以推演的层面。
把世间万象万法,都归于一,那么这个一,又能归到哪里?!当你已经把世间万象简化到了极处,那你又能到底怎么来再提练这个已经精纯简单到了极致的一?
关于这个问题,所有的佛经都不可能给出明确的解释,因为这已经是言语之外的功夫。在这样的层面上,只有依靠每个人去领悟去体贴,而每个人,也都只能有自己的答案。
道信现在就是想听一听李子秋的答案。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李子秋的身上,就连道信也都多了几分热切。毕竟或许刚才的问题还是寻常义理经解,尚可说李子秋不屑口舌之辩,现在这个问题已经隐隐触及最上一层功夫,相信李子秋总应该要给出一个说法来。
然而,在所有人的目光聚集之下,李子秋还是慢慢地举起了他的手,伸出了一根手指,紧闭双唇,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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