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渐高,山间的晨雾,已经渐次散去。
慧彦与法明他们站在那里,静静等侯有意度亡的军士亲属们站出来,脸上没有丝毫不耐的神色。
那群人却还在互相商量着,还没有一个人愿意第一个站出来。
他们来此之前,都是或亲眼目睹或听人转述过西林寺的神奇,是以抱着绝大的希望而来,渴盼能借此度亡法会,让自己那苦命的亲人转入轮回,早得解脱,但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情形,却又让他们有点儿无法接受。
这简单得有点儿草率的布置,还有那个被称做佛宝的纸人,倒也还罢了,最让他们感到有点儿不愿响应法明的说法,迈出去第一个进行招魂度亡仪轨的,却是来自山谷里不知道多少双眼睛里,那充满了狐疑不信的眼神。
这让他们的心,也跟着忐忑了起来。
从众心理是人类根深蒂固的顽疾之一,因为在人的潜意识里,与集体行动保持一致,会使人获得被集体所接受所认同的安全感,同时可以将个人行为所要承担的责任降到最低,所以越是在这种许多人关注着的时候,越是难有人能下定决心做出与大众不同的选择。这就好似在课堂之上,经常有学生明明知道老师提问的答案,明明也很有意愿去回答露脸,但却很多时候都会为举不举手而犹豫良久一样。
就像现在的这些人一样,其实他们来到了这里,心里也明白无论这些西林寺的和尚们法力如何,总是要试上一试才能安心的,但看着这么多人都抱着那种怀疑的态度,这让他们觉得似乎在这个时候站出来,就会成为众矢之的一般,于是一时之间大家你推我让,却是无人愿意第一个尝试。
又过了好长一阵功夫,才有一男一女两位老人,相互扶持着走了出来。
那一对衣衫打扮看上去就是穷苦人家的老年夫妇,看上去腿脚似是有些不灵便,他们相扶持着来到法明身边的时候,却忽然一齐跪倒尘埃,向法明行下了大礼去。
周围不由一阵轻声喧哗,都在猜测这对老年夫妇是不是还有什么特别的要求。
“老人家,莫要如此”,法明也是吃了一惊,连忙双手把他们搀了起来:“小僧当不起!”
“法师,你是好人”,那个已经头发花白的老丈,看着法明,却是一脸纯然的感激:“小六都死了五年多了,我们从来都没凑到钱,能给我儿子小六好好做一次超渡,现在您不要钱就帮我们穷人家的孩子超渡,就算……就算这纸人实在不好使,我们也都感谢您。”
他身边的老妇人似乎更是不善言语,只是含着泪,拼命地点着头,但那份感谢,却都是写满了眼眸。
现代人或许很难明白中古文明时代的社会,对于如何让自己的亲人死有所归,有着一种怎么样的执着。
在这个笃信万物有灵的时代,在大众的认知里面,死不过是生的一种延续,死亡之后所要面对的生存境遇,甚至要比人世间还更复杂百倍,于是如何寻找有德行的名僧高道,让自己的亲人死后的生活过得更好一些,就成了无论官民士庶,都要面对的一个问题。
所以在过往历史的上面,向来不乏贫苦人家破家供养,只为了给自己的亲人求得一个超渡;又或者终生反佛反道的一代大儒,临死前却要手执经文入葬以求超脱的例子。
只是这对老夫妇实在是太穷了,他们在此之前,只能够混杂在每年度亡法会的人群里面,为他们早逝的儿子送上一份祈祷祝愿,而在很多僧院的说法里面,这种不给布施的超渡无疑是不够虔诚的,是以是不是能够生效,他的儿子是不是真的得到了超脱,都是很值得怀疑的事情,这么多年来,这件事几乎已经成了这对老夫妇的一桩心病了。
而今天西林寺的度亡法会,却是宣称要直接面对他们每一个个体,是直接替他们那阵亡的儿子做的超渡仪式,这对于这对老夫妇来讲,已经足以让他们把慧彦、法明这一干西林寺的僧侣视作恩人了。
刚才他们未曾第一时间站出来,只是因为这对老人家都不曾见过这么大的场面,加上从众心理作崇,实在不敢站出来而已。
附近的不少听清他们间对话的人,都因着这老头子口无遮拦的话,起了一阵低低的哄笑。
“放心吧,老人家”,法明却是无比认真地看着这对老人,一字一顿地向他保证:“借助这个佛宝,小僧一定会让你们唤回你们儿子的魂魄,让你们跟他说上最后一次话!”
激动的老夫妇,又是一阵千恩万谢。这才在法明的引领下,带着一个纸人,走过了桥去。
“曹明府”,法明带着他们,来到曹珍的书案前,向曹珍行了一礼,指着老人手上的纸人,说道:“还请曹明府下笔,在此处写上这位老人家那阵亡了的儿子的名讳。”
“哦?”曹珍微微一愣,心里微觉得有些不悦,不过他现在好奇之心正炽,也不多计较,问清了名字之后,却也还是笔走龙蛇,一挥而就。
“好了,就是这里”,法明带着老夫妻,来到了一处火堆前划着的红线处,站定了下来:“我西林寺召魂之术,要以至亲之人思念为引,还请两位老人家按我刚才教的方法,细细默想令公子在你们心中记忆最深的一幕。”
那两位老夫妇还郑重地相互商量了一下,似乎是要确定到底要默想哪桩事情,这才按着法明刚刚所教的,由那位老丈双手紧扣着纸人的双手,就这么在火堆前举到平胸之处,这才闭上了眼睛,两夫妇一起冥想了起来。
这个时候后面的人早已挤着一直要往前拥,还好他们总算对西林寺还有着一分敬畏,都在香案前止住了脚步,只是都不断地伸着脖子,所有的高点的地方,都挤得满满的,还有些少年人叠起了罗汉,架起了人梯。
这一次度亡法会,并不似上次真佛显圣那般想见真佛,就要到香案前焚香祝祷,大多数人只是来看个热闹,是以有些头脑机灵的直接绕到了西滨峰顶上,一时之间,距离能看得清山谷里发生的事情的几处山顶上面,居然也是人头涌动,不知道站了多少人。
亭子这一侧倒是视野独好,无人遮挡,裴行俨与那位李司马,还有数百军士,也都屏息静气,紧紧地盯着那对老夫妇的一举一动。
“我想完了”,半晌之后,那位老丈睁开眼来,看着法明,一脸困惑地说道:“可是怎么还是没看到小六啊!”
此言一出,顿时一派大哗。
无数都已经等得心焦了的民众,立时鼓噪了起来。
“你家小六已经来了”,在这一片质疑声中,法明却仍是不徐不缓地说道:“他就在你的面前!”
“可是……”那个老丈急得眼都红了:“可是我还是看不到啊!”
这一次就连裴行俨,都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如若所谓西林寺的度亡法会竟是如此作派,那也实在太过让人失望了。
看着那个老丈摇头否认,那些民众更是不满,一时间喝倒彩的声音震得整个山谷嗡嗡作响,形势竟似一下恶劣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你把他的手捏得这么紧”,法明却是神色不动,在这一片噪杂之中,紧接着说了一句:“又怎么会没看到?!”
那老丈一愣,低下头去,看向手里的纸人。
“松手!”忽然法明一声低喝,响起在老人的耳边。
老丈被吓了一跳,几乎下意识地应声松手。
山谷上下能看得清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人,也就在这一刻张口结舌,再发不出什么声音。
就恍若一只无形的大手,在同一时间掐住了这些叫骂正欢的民众的脖子,所有的质疑之声,就在这一刻嘎然而止,只余下山谷里还有几声残留的回音。
不知道几千几万双眼睛,都集中到了老人身前发生的那诡异莫名的事情上面。
但却几乎没有人,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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