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嗳嗳嗳,西姐,你杵树下干嘛呢?好吓人啊。”
小应刚刚打扫完前厅,这会儿扫地正扫到后院,白的紫的碎花落了一地,扫起来会是个大工程,她举着扫把刚跨过前厅后院之间的门槛,就看见姜西整个人贴在一颗古树上,双手紧紧抱着树。
面容萧条,神情惆怅。
后院的灯都是矮脚灯,姜西脚下正好有一盏,光源自下而上衬着她清白的脸庞,像鬼一样。
姜西兴致缺缺的抬眼看了小应一眼,语气懒散的问:“陈鹤予呢?”
小应愣了一下。小西姐这叫的,怎么好像和他有多熟悉似的?今天馆长介绍的时候有提到过,鹤予哥今年二十九岁了,虽然她觉得吧鹤予哥看起来不过二十六七,但年纪摆在那里,叫一声“哥”也是礼貌性的。
艺术馆的另外几位讲解员,只要是比姜西大的,她不都一样叫一声“姐”或“阿姨”吗?
小应抬了下巴示意了靠近后门的那间小房间,窗子紧闭,窗帘拉起,但看得出来里面的灯还亮着,透过缝隙耀出一丝光来。
小应听说鹤予哥从外省来的,来的时间不久,也没地方住,所以姜馆长才会在艺术馆的后院找了间空房作房间,安排他在这里住下了。
另外,西姐有些不对劲。
吃饭前脸色就不对了,平时大家聚在一起吃晚饭,她通常是最能聊的那一个,小嘴哔哩哔哩的讲笑话,有时候公司里遇到的搞笑的事情也会讲给她们听,常常能把姜馆长还有几位讲解员阿姨逗得前俯后仰饭都吃不下。
今天的她格外沉默。好像是从姜馆长的办公室出来以后就这样了——
“小应,扫把给我,这边我来打扫,你先下班,等会儿我走的时候会关馆。”姜西松手放开了那棵树。
小应摆摆手:“不行的,西姐,今天轮到我值班。”
“你把地让给我扫,我明天给你带烤猪蹄。”姜西说。
小应:“……”好心动。但是为什么听着怪怪的。
小应离开的时候关灭了前面展厅最后一盏灯,后院这一方区域只有矮脚灯静静亮着,碎花不好扫,加上她心不在焉,姜西扫了大半天。
她是想不通。
想不通为什么前一秒还在给她发短信的人,下一秒却当着她的面说他们“没见过”。
后来姑婆一本正经的介绍起来“这是我侄孙女姜西”、“这是我新招的讲解员,叫鹤予,陈鹤予”的时候,他居然可以那样泰然自若、面不改色的说:“姜小姐你好。”
姜西真是无语了,当即冷笑了出来,还被姑婆说作没礼貌。
越想越想不通。
终于等到人都走光了,姜西把扫把靠到了一旁的墙头,走到那扇紧闭着的木门前,敲了敲。
“陈鹤予,你睡了吗?”
“没睡的话我有话跟你说。”
万籁俱寂,月朗星稀,角落里几颗紧挨着的竹子发出沙沙声响,更显静谧。
她等了一会儿,手心里的手机嗡嗡震了震。
他的号码:「说。」
“……”姜西不肯了,凭什么不见她,拍手砰砰砰敲。
“陈鹤予,你开门,我就问一句。”
“听得到,你说。”隔着门板传来懒洋洋的声音。
小屋里更加很安静。
一张木板床,一张椅子,一张桌子,一个柜子,空落落的很显单调,但打扫得很干净,头顶的灯也不是普通的白炽灯,想来是蒲老师早就提前和姜老师打过招呼,让她知情了自己的情况。
姜老师很有心。
姜西晚饭过后就没走,一直在外面等,陈鹤予虽然没看见,但也猜到了。
挺伤人的,人家明明救过你,你却当着她长辈的面把俩人的关系撇得干干净净。
会不会有点过分?
——这个念头仅存在他脑中不到半分钟,他就无所谓了。给过她钱了,算两清了,不是吗。
陈鹤予靠在门上等了一会儿,还是没等到姜西的下一句。
他这个人看上去很有耐心,其实挺不愿意等的,用背抵了会儿门,反手学她一样敲了敲门,提起一点兴趣似的问她:“还在不在,说话?”
他话刚说完,手还没放下,耳朵警觉的听见铝框摩擦滑动的声音。
不好。
他下意识的看过去,只见遮光布同窗帘被掀开一角,隐隐显出室外一道黑色轮廓。
陈鹤予在心里低骂了一声,猛然背过身,本能的生理反应让他的胃里来了难言的恶心感。这时姜西已经轻巧的踩着窗沿利落的跳了下来。
“还以为你在屋里藏人了。”
姜西又不甘心又委屈的语气喃喃,“陈鹤予,你是暂时性失忆症?如果你是忘了的话,我可以提醒你。”
“一周前南岸码头,在那里我把你撞了,我送你到医院,你昏迷两天我守了两天,第三天你醒了,你四天你留下一张卡走了,然后几个小时前,你给我发过短信,记得吗?”
陈鹤予没说话,甚至保持着背对姿势。
姜西径直走到他面前:“我是想问你为什么装作不认识——”
“……我”她对上了他的眼睛。
赤血色的眼,眼底是鸷狠狼戾,难以遏制的怒火清晰可见,额前因隐忍而青筋暴起,病态苍白的脸在瞬间也变得煞红。
“出去。”他咬着牙,极力隐忍控制。
陈鹤予握着拳头咯咯响,在姜西后退一步的时候,他抬手封住嘴唇,另一手将身侧的门赫然打开,在姜西来不及有任何反应的时候,他猛得将她推了出去。
她身子太软,而陈鹤予的力道出乎意料的大,姜西几乎是踉跄着被推出门的。
“砰!”
门被重重关上,挤压的空气化作风扑在姜西脸上。然后是速度极快的关窗声,里面的窗帘紧接着“刷”一下被封好。
直到几秒之后,姜西整个人还是蒙的。
好一阵,姜西都没听见屋里的动静,仿佛把她赶出门后,陈鹤予就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没再动过。
虽然不知道他原本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但姜西觉得他很反常。
至少医院那一面,他是温顺的,谦和有礼的。
姜西在他门前站了一会儿,来了阵冷风,打得她一个哆嗦。
她抬起手又放下,最后还是没敲门,只是稍微提高声调问里面的人:“陈鹤予,你怎么了,我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没有回应。
姜西这回敲了下门,木质的门哐哐的声音很闷沉,“你没事的话说句话,或者给我回条短信?”
竹声如萧,脚底的幽光像是蒙上了一层雾,时间一点一点在变慢,万物都陪着她在等。
这晚,姜西也不知道她在这扇木门前站了多久,也不知道里面的人因为窗帘被掀起时看到的那一小方黑色院景后吐到如何天昏地暗。
陈鹤予跪在木质地板上,高大的身子缩成一团,痉挛伴随着呕吐,泪腺完全失控,苍色的脸上水痕满布。
只觉得失聪了,他根本没法听见姜西在外面的敲门声,还有一声一声小心翼翼的询问。
吐光了胃里所有的东西,理智恢复的第一时间,他艰难的挪到墙头,大口大口的喘气,沉沉的闭上了眼。
这就是蒲老师不愿意让他离岛的原因。
不接受治疗,只能保证所在环境完全与黑暗隔绝,所以在岛上的时候,他身边的每个人和他接触都要吊着一颗心,在晚上更是绝对不会来找他。
这都是自找的。他在心里自嘲。
过了很久,他才听到外面的人在叫他。
姜西靠在门边上的白墙上,有一句没一句的叫着:“陈鹤予。陈鹤予?陈鹤予……陈鹤予?陈鹤予,陈鹤予,陈鹤予。”
陈鹤予阴着一张脸,动了动眉梢,神色是与世隔绝的冷淡。胸腔一阵酸涩,他抬手粗鲁的扯了扯领口,冷冷的瞥了左前方的那扇木门,站起来,视线在小屋里一扫,看到了被他随手丢在床上的手机。
姜西把手机的铃声开了。
手机“嘀嘀”响的时候,她下意识的把手抬起来,飞快解锁。
果然,是那串她还来不及备注的号码。
只有三个字:「明天说。」
姜西回:「你没事?」
陈鹤予回:「只要你别鸟叫,我下一秒就能睡着。」
姜西:“……”这次窗帘被封得死死的,她完全看不到里面的灯光是亮是暗。
感情她在外面等了这么久,他是舒舒坦坦的准备要睡了?
好的。她不说话。
发短信继续问:「为什么装作不认识我?」
他坚持:「明天说。」
姜西:「你不说我今晚就睡不着了。」
这次陈鹤予过了很久才回:「因为姜老师。」
陈鹤予:「你送我去的医院,应该知道我身体是个什么鬼情况。」
陈鹤予:「我只是不想丢工作。以前因为身体不好,丢过很重要的工作,今天你见我的时候我刚面试完,包吃包住有钱拿,懒得找别的了。」
姜西皱着眉头打字:「你这么说就不怕我站在我姑婆那边,明天就把你的老底兜出来?」
她刚想继回复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姜老太太是这条塘东老街上出了名的咸吃萝卜淡操心的烂好人,然后陈鹤予的消息紧接着发了过来。
陈鹤予:「你不会。」
陈鹤予:「或许下次见面,可以收一收你饥渴的眼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