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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坠入棺中(1 / 1)

“柳师,阮家人已全在这里了。”

“好。”

地井之外,尸山血海,地井之内却是恍若神仙世界,一个个闪耀的光点在洞中上下飞舞,钻入千百个孔道之中,将所有阴霾之处照得通彻,明灭之间美不胜收,映在柳上师脸上,更显得他肤白如玉、容色照人。他睁开双眼,将这些神色萎靡的阮氏少年少女逐个望去,不禁亦是叹道,“阮家不愧是千年世家,个个都是美玉良材,可惜了。周岙,这里颇有数人,资质和你不相上下,要胜过你那些儿女不少。”

周大将军周岙侍立在他身侧,已卸去盔甲,穿着常服,原来今晚竟是他亲自领兵。他对柳上师执礼甚恭,躬身道,“是弟子家人愚钝顽劣,不堪造就,让柳师失望了。”

“多么愚钝么,也不至于,”柳上师微微一笑,“是阮家子女的资质要超出常人,怕是常年受坤佩滋养,体肤更贴近道韵。如今的坤佩便是放在宋国之外,也是件难得的宝物,七百年来,却是明珠投暗,委屈了。”

说话间,他的眼神在一名阮氏少女身上停驻许久,周岙察言观色,忙道,“这是阮氏这一代最出众的女孩,名唤阮容,弟子本愿为媒,为太子聘得此女,坤佩为嫁。可惜阮氏狼子野心,竟以悖逆之女充作养女,代容入宫蛊惑太子,欲行不轨之事。”

他长叹一声,显得极为痛惜,“陛下只得壮士断腕,在阮氏酿成大祸之前将尔等除去,只是可惜了阮家,子孙不肖,终是辜负了七百年来的皇恩浩荡。”

他巧舌如簧颠倒黑白,阮家余子无不听得目眦欲裂,口中呜呜不休,若不是塞了布团,就要叫骂起来,唯独阮容依旧是面如死灰、双眼无神,仿佛受到极大的打击,已然心死,柳上师见她衣衫不整、鬓乱钗横,不禁微微皱眉。周岙见此,忙怒道,“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我叫你们将人找来,可没叫你们做别的!”

这些兵士,平日里在驻地骄横非常,在柳仙师面前却丝毫不敢拿架子,慌忙跪地禀道,“将军明鉴,玉矿重地不敢妄行什么污秽之事,此女衣衫凌乱,乃是因为发现此女时,她身边还有几个少年相随,和我们殊死相博,拿下她废了些功夫,我们还伤了几个兄弟——”

周岙怒道,“荒唐!你们是何等的精兵强将,却被几个少年伤到?”

阮氏儿女,自然修行阮家家传的武学锤炼身体,但周家也有练兵秘法,周家兵士被阮氏少年击伤,无异于周家秘法输给阮氏武学,是以虽然阮氏家主已然伏法,周岙却依旧愤愤不平。柳仙师却不以为意,摆了摆手,“不用说了,此女身怀灵根,她身边应当有个少年也已自行开脉,你们常人被她击伤并不出奇。若不是有我的光种相助,没准还会被他们逃脱。”

他问道,“那少年呢?”

几个兵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虽没听过‘灵根’是什么,但却隐约有些心虚,低声道,“刀枪无眼……都被我们杀了,这阮容姑娘本也要寻死,我们……小人等想着仙师要见活口,便把她擒了下来。”

“哀莫大于心死,”柳仙师叹道,“哀痛之情迷乱心脉,就算此时将她收入门中,今生也难以踏入道途。此女资质乃是我生平仅见,那少年的气息比她只强不弱,可惜了,可惜了。”

他连说了三声可惜,周岙却一点也不觉得可惜,反而暗暗庆幸,在身后摆了摆手,兵士们自然将这些阮氏余孽都押到一边严加看管。柳仙师将他神色尽收眼底,也不点破,微微一笑,将落在指尖的光点吹了出去,吹得满室荧光大放,“这些人身上都没有法器的气息,还要再寻。”

一语既出,光点四散开去,栖息到诸多兵士肩头,周岙连连发号施令,将众人兵分几路,派往各个方向,那些光种自然会将兵士引入可以容人的通道之中,若是过分细小,难以容人的穴道,光种也能分出小光点,钻入其中细看究竟。

柳仙师闭目而立,似乎正专心持法,周岙侍立在侧,几番窥探,也是欲言又止。柳仙师眼也不睁,却仿佛看见了一般,笑道,“怎么了,你想说什么便问吧。”

周岙小心问,“柳师,方才这些时辰,该搜的地方怕也都搜过了,弟子是想,阮家枝繁叶茂,在外的门人子弟众多,坤佩会否早就被他们带离了京城?”

柳仙师摇头道,“坤佩必定就在此处。”

周岙不敢再打扰柳仙师,回身低声唤人布置桌椅,又摆出一盘灵玉来,服侍得甚是周到,柳仙师无可无不可,在椅上坐了,回头看了一眼,皱眉道,“地脉重地,尸首太多殊为不祥。”

周岙正要找人前来运尸,柳仙师摆摆手,一挥袖子,一道灵光飞出,在满地尸首上稍一盘旋,尸首便纷纷化去,连血迹都不复存,只有木符叮叮当当,掉落地面。周岙手下那些兵士乍见神仙手段,都吓得站不住脚,软倒在地,更有好几个害怕自己也被灵光收去,用手护着头脸,不敢窥视分毫。就连那几个阮氏儿女,也顾不得悲伤,全都吓得瞪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景象。

那道灵光收尽了主洞中的尸首,又自行飞入孔道中去,柳仙师拿起一枚灵玉投入杯中,举杯饮了一口,说道,“坤佩是土行法器,供奉在灵脉之中才能久存,宋国七百年没有修士,无人点化灵脉,只有这条灵脉还未干涸,也是宋国唯一一处可以供奉坤佩的所在。坤佩一定就藏在这里,若是寻不到么……”

他思量几番,拊掌笑道,“那可就再好也不过了。”

为了这枚坤佩,宋国第一世家灰飞烟灭,周岙手下的兵士杀人杀得刀都钝了,可柳仙师却仿佛更盼着寻不到这法器一般。饶是神仙行事非常人所能测度,周岙也不禁大惑不解,嗫嚅着道,“若是寻不到,陈仙师那处……”

“若是寻到了,陈师兄不免要责备我行事轻狂,若寻不到,他才要夸我慧眼如炬呢,”柳仙师笑道,“你当陈师兄没有见过坤佩么?实话告诉你罢,这坤佩本该叫做厚坤佩,在我们凌霄门,也无非是下三路的货色,正因为我们对厚坤佩了如指掌,才看出了阮家的不对。宋国已经七百年断绝灵气,厚坤佩早该化为凡器,七百年了,还能庇护阮家玉矿丰产,更让阮家众子灵秀非凡,着实是厉害得很。若不是有人私下祭炼,那便是……嘿嘿,那便是……”

“那便是?”

周岙听得入神,不由失了分寸,竟追问起来,问完了才发觉自己已然逾矩,不由脸上一白,连忙跪地谢罪,“弟子忘形,柳师莫怪。”

柳仙师也怜他小心,摆手道,“起来吧,也是难为你们了。你们宋国几万年来都是我们凌霄门下属,两千年前,我在宋京办事,还曾见过你祖先一面,若不是因为此事,像你这样的资质,应当能在我凌霄门下宗觅得一席之地。”

他素来爱才,说到这里,不免又望了阮容一眼,叹道,“那阮家小姑娘,也不知会有怎么一番前程。七百年,真是耽误太多了。”

阮容不再呆若木鸡,双目圆睁,好奇地望着柳仙师,柳仙师见她表情灵动,颇有嘉许之意,周岙脸上,忌惮之色一闪而过,柳仙师看在眼里,却不生气,只道,“在你心中,这自然是一番极难得的机缘,才对阮容生出杀意,唯恐她来争抢。你不知道,在宋国之外,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有资质的修者,自然能拜入仙门,像你们这样同出一地的修士,本该是最亲厚的,互相扶助还来不及。”

又叹道,“这倒不是你的错,你知道得太少了,想得就多了些。”

看样貌,他比周岙还年青了许多,但谈吐间教诲谆谆,宽容怜惜之意,令周岙虎目泛红,伏地感佩不已,“柳师明鉴,周岙乡野鄙夫,一生只知蝇营狗苟,若非柳师垂怜,何能识乾坤之大?”

他不断叩首,“只盼能拜入柳师门下,朝闻道,夕可死也!”

柳仙师叹道,“你无需再求了,此间事情不了,我不能收你为徒,收徒就要传法,但宋国是万万不能驱使灵力的——你起来吧,休要惋惜了,也不必再多问什么,三宗联手,封闭宋国灵脉,自然是有极要紧的事,这些事不能告诉你,你们凡人心思浅薄,守不稳心神,一旦知道以后,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很容易为那人所趁。”

三宗共镇宋国,此事对阮慈、阮容这些少年来说,是难以得知的隐秘,但在宋国王公贵族之中却是人人皆知,周岙自然也想过,三宗镇守此地,却从不传法,其中必有因由,柳仙师所言耸人听闻,他不禁浑身寒毛竖起,追问道,“那人?若是被他所趁——”

“嘿嘿,”柳仙师笑了起来,“若是你心神被他侵染,那你便不再是你了。那人诸多神通之中,有一门传承自域外天魔,只要你和他有了一丝媒介,恍恍惚惚之间,他魔气侵染,便会在你心里种下一枚魔气种子,你平生的抱负、挚爱的亲朋,全都会渐渐忘得精光,此生只余下一件事,那便是为他尽忠,他要你做什么,你便争先恐后、舍生忘死地去做。你等可想变成这样?”

不仅周岙,甚至连他身边兵士,乃至那几个阮家儿女,都不禁摇头。阮容口中呜呜作响,周岙忖度片刻,见柳仙师没有反对,便令兵士扯去她口中布团。

阮容呸了一声,先啐了那兵士一口,又骂周岙道,“你自己不敢问,便让我来问,堂堂男儿,心思苟且卑微,呸!”

她的话正说中了周岙盘算,但他多年朝堂历练,又怎会和一个少女计较,面色不变,阮容也不理他,转向柳仙师问道,“这样的神通定然不是没有破绽,是么?”

柳仙师是阮家灭门的主使,阮容和他有深仇大恨,便不以仙师称呼。柳仙师也不在意,他显然对阮容另眼相看,饶有兴致地望着阮容,像是在看一只可爱的小动物,笑道,“不错,宋国人人持符,你道是什么道理?”

阮容、周岙闻言都是一怔,阮容喃喃道,“不是……不是为了躲避火瘴之气么?”

“这么说倒也不错,但火瘴之气是在屋外,像你们这样的深宅妇人,甚至一辈子不见天日,为何也要三日持符呢?”柳仙师问道,“你已经自行领会出符力,难道没有想过,这经文的意思么?”

阮容面露思索之色,周岙也喃喃念诵起来,过了一会,阮容眼睛一亮,叫道,“啊!我明白了,念诵经文时,先感到心思宁静守定,犹如自成天地,内外无侵,原来是为了防范心敌么,我原本还以为,心定了才能自生清凉,唉,原来不知底细,全想错了。”

“防范心敌,原来是这个意思么?”

洞顶棺中,阮慈不禁喃喃自语,对容姑生出一丝钦佩之意,心道,“容姐真了不起,从没人教过她,自己就悟出了这么多。唉,谦哥也一样厉害,那个姓柳的所说的甚么开脉少年,应该就是谦哥了。”

说也奇怪,虽然她身处棺中,但丝毫也不觉得气闷,阮慈合上椁盖才发觉,这石棺底部居然有些透光,隐约可以探视下层动静,就连声音也如在耳边,她虽深觉纳罕,但也无别处可去,便既来之且安之了。趴在棺盖上听着柳仙师和周岙对话,倒是听得津津有味,甚至有几分像是刚才的狸奴,趴在棺盖上舔毛,那么的悠然自得。

听了一阵壁角,有许多疑惑迎刃而解,不过又浮起了许多新的问题,阮慈突然又想起太子——太子说她这样什么都想知道的小姑娘,到他身边是极合适的,但只怕他知道的也不如此刻的阮慈多。他怕还以为周家想要坤佩,是因为自己的灵玉矿绝收,没想到周岙是奉了仙师的密令,这柳仙师对周岙似乎颇为宠爱,周岙有了这个靠山,当然为所欲为,柳仙师想要坤佩,他文取不成,直接提兵灭门,一点也不把天家看在眼里。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没有火瘴之气,我们众人一定很难做到定期持符。”她心中又有一丝大逆不道的思维闪过,“这火瘴之气是自然生成的么?还是为了令人持符才制造出来的?”

但话又说回来,如果能制造出火瘴之气,这能为之大,似乎也可以直接把国民移走,这样一来,无需持符这么麻烦,魔头也就没了媒介。阮慈很快又释去疑心,拿出木符看了一眼,见青光减弱,涌起紧迫:她也不想被人不知不觉种下甚么种子,死也就罢了,这般死去实在是太过分了。看来还是要持读符经,若能领悟符力就最好了。

她和阮容自幼一起长大,二夫人既然会忌惮她抢阮容的风头,可见两人的资质天分均是旗鼓相当,阮慈自忖自己并不比容姐笨多少,可她持读经文时从未有过什么异样的感应,此番也是一样,虽然知道了持符的意义,符文的含义,但依旧一无所获。

阮慈念了几遍,还是一无所得,心下很是烦闷,又觉得口渴,从怀中掏出一块甜玉,送入口中,暗道,“这块甜玉好大呀——哎哟!”

前面半句是心下念叨,后面这声哎哟是叫出来的,这甜玉比石头还硬,差点没硌碎她的牙齿,阮慈捂着嘴,本能地将甜玉吐了出来,持符照去,愕然道,“这——这是——”

这是一块犹如雀卵的玉石,在青光之下熠熠生辉,做五彩之色,阮慈伸手要拿起来细看,身下棺盖却突地颤动了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棺中动弹。

“啊!!!!!”

饶是她也算大胆,但黑暗之中,棺椁之内,身下棺盖在微光中颤动挪移,就算是最大胆的人也要魂飞魄散,阮慈放声尖叫,猛地向上撞去,想要顶开椁盖,但椁盖纹丝不动,她身手灵便,便和蜘蛛一样,双手双脚撑住石壁,弓背贴着椁盖,和石棺拉开些许距离,狂乱地蹬着椁盖。

身下,那棺盖一寸寸、一寸寸地往外移开,已经敞开了一条缝,那玉石顺着弧度,滑落进了棺中。

玉石一落,棺中一切动静骤然止住,阮慈死死地盯着那条细缝,心下犹疑——这……是被玉石镇压住了吗?

刚这样想着,棺中骚动又起,棺盖“喀拉、喀拉”地移了开去,阮慈怕得连叫也叫不出来了,甚至移开眼神都做不到,泥塑木雕一般,眼睁睁望着棺盖滑落一侧,棺中尸骨,映入眼帘。

她身材瘦小,惊慌之中趴在棺木尾部,只见得到尸体的下.半.身,这尸体身量极高,身着华服,双手搭在小腹上,仿佛正在沉睡,阮慈望见她的袖子似乎缺了一块,雀卵石就正落在那处缺口上,五彩之色大放光华,照得棺椁内也亮堂起来,阮慈可以清晰望见尸体十指修长白皙,交叉在一处,甚而还能看见淡青色的血脉,望之如生人一般。

看着不可怖,自然是好的,但也绝说不上是甚么好事,阮慈浅浅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鼓足了勇气,抬头向上望去。只见尸体面容也并不可怖,是一名男装丽人,双目紧闭,仿佛正在沉睡。

不吓人……不吓人就还行,不吓人就还行,她在心中不断说服自己,棺中五彩之色渐渐黯淡下来,阮慈低下头看了一眼,又拿青符一照,不禁皱起眉头:雀卵石已不见了踪影,但那女尸的袖子却不知何时补全了。

她深思着抬起头,只觉得今晚的许多事,都透着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寻思了一会,想要理出头绪,又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好像有什么事情没注意到。

阮慈左右看了一会,没发现甚么不对,但她很相信自己的感觉,装作无意转开视线,猛地一回头,细看身下,并无异样,不由皱了皱眉,垂下头研究女尸的袖子,又突然抬起头,那女尸依旧闭目沉睡,阮慈嘀咕道,“难道是我自己吓自己?——不对!”

她望着那女尸左耳的耳坠,“我记得很清楚,这耳坠原本是朝里的——现在,现在却……朝、朝了外……”

想到这里,阮慈不禁毛骨悚然,寸寸移过目光,望向那女尸面部——

果然,那女尸不知什么时候已睁开眼,一双黑洞洞的眼睛正盯着她看。

“啊!!!————————”

阮慈吓得长声惨叫,慌乱间,再支持不住,舞动着手脚,跌入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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