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君的住所,离清华殿不远。
但夏枫怎么着也算是个“外女”,不可擅闯后宫,只能由着嬷嬷带进去,期间各关查看令牌,看守严密。
临近常宁宫,夏枫被浓烈的檀香围绕,整个人泡在寺庙里似的。
再走近些,能看到常宁宫后建了一座小佛塔,以示皇太君对佛的虔诚。这年头,真是什么人都信教,越张扬的越虚伪。
“王女,请。”
夏枫随着嬷嬷穿过正殿,转入偏殿,在偏殿的厅堂内坐下。
不远处,皇太君正闭目养神,十几个小厮轮流为他卸下沉重的头冠对挑。
一身着华服的,约莫二十大几的男子自妆奁内拿出一精致小盒,小盒里隐约可见透明质地的膏药。他用小拇指小心翼翼挖了一点,细细点在皇太君脸上抹开。
夏枫:几十年的老皮还在这保养,浪费资源。
嬷嬷讨好地笑了笑,为她上茶:“天热,老太君皮肤精贵,受了点风伤,用这雨花舒痕膏啊,不会留疤。”
“哦,”夏枫好奇问,“那这膏,对伤疤本身有作用否?”
“有啊,祛疤极好,只是……”说及此,嬷嬷嘿哟一声,一脸得意,“雨花舒痕膏价值连城,就连皇太君,一般也舍不得用呢。”
夏枫安静下来,一手撑着额头,不动如山地盯住皇太君,好像要把人家脸上看出花似的,眼神里算计深深,意味不明。
皇太君这一梳妆,就长达一个时辰。
夏枫两杯茶下肚便喝不动了,她深知皇太君这是在甩她脸子,也不急,长这么大,从未如此有耐心。
皇太君收拾毕,由华服男子搀扶着款款而来。
他本意让夏枫等上一段时间,命嬷嬷给她多送点茶水,憋她一憋。谁知等他坐定,才发现坐下之人撑着头,打起瞌睡来。
夏枫一晚上没睡,本来也没多困,但常宁宫香来香去,周边仆人来来回回噤声不语,窸窸窣窣的采耳似得,她又有意要给皇太君难看,便干脆一觉睡过去。
皇太君气得腮帮子直颤,他眼神一瞥,身旁的男子便下了丹墀,想用手中的折扇轻拍夏枫的肩:“王女?”
夏枫最讨厌别人碰她,她肩膀往后一移避开他的触碰,睁开琥珀色的眼,起身行了个礼:“参见皇太君。”
那老头儿鼻子里哼出一口气,翘着小拇指端起茶杯吹了吹,细细抿了一口:“免礼。”
华服的男子愣神了片刻,方默默退到皇太君身边坐下,目光却时不时在夏枫脸上游离,抓着皇太君的手不由得紧张起来。
“皇太君邀夏枫来听故事,夏枫等了这么久,故事要是不好听,难免失望,夏枫是个野蛮人,若心情差了……”
夏枫在清华殿因与陛下过招不爽失手杀了一个宫人的事儿,早前在皇宫里传得沸沸扬扬,听她这一席话,常宁宫的下人们个个腿软起来,抖如筛糠。
“呵,好一个胆大包天的贤王。”皇太君直奔主题,“你可知,何家得罪的,是暗门,暗门要何家死,何家人就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夏枫眉梢一挑,瘫坐着不以为意,反更加惫懒:“何家是做生意的铜臭商人,又不是跑江湖的侠客,区区暗门,管得还挺宽。”
“区区暗门?”皇太君只当她见识短,他可不信坊间的传言,说夏枫有什么愚公移山之力,认为谣言多得是夸张的成分,“无知。”
“本宫再提点你五个字:临海岑青阳。”
似有硬币清脆掉落在地,夏枫一下子摸到其中利害。她嘴角略微绷了一下,继而又轻佻得上扬。
她起身欲走:“皇太君说完了?夏枫多谢皇太君,若无吩咐,夏枫告退了。”
“放肆!”
唰唰唰!
常宁宫的门窗忽一齐关上,偌大的宫殿登时如同黑笼,把夏枫这只小火鸟死死关住。
黑暗中,房梁上縋下统共几十个侍卫,里里外外把常宁宫围了个水泄不通,小蝇也难飞入。
皇太君冷笑一声:“常宁宫,岂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
上一个说这句话的人,后来在尘巢被揍了个半死。
夏枫桀骜不驯得面朝皇太君,双手背在身后,颇有一番宗师的渊岳气概:“皇太君以为,区区侍卫,能困得住夏枫?”
“好大的口气,她们可是先皇放在身边培养了数十年的暗卫,个个都是绝顶高手,可不是那些江湖人能比的。”
皇太君最擅长先给你一棒,再给你点甜头。因此,他又软下声音道:“本宫也不想与贤王对立,市井尚知买卖,贤王得了消息,就想一走了之,贤王觉得妥否?”
就凭这些三脚猫?先皇是没见过世面么。
夏枫眼里迸射出几分不动神色的严厉:“皇太君差我在此等候多时,一寸光阴一寸金,怎么,还付不起皇太君两句话么?”
皇太君被夏枫的无耻惊呆了,他深吸一口气,沉默不语。
华服男子横眉一竖,严肃道:“贤王,陛下能给你的,皇太君能给你数倍,何必与皇太君对着干呢?陛下年纪尚轻不懂事,贤王也跟着胡闹么?”
“天地乾坤自有道,”夏枫从怀里抽出匕首,“腾”一下往后一跃,“皇太君却尽喜占着别人的道,长皇子身为陛下的亲哥哥,也跟着助拳做起了狗腿子,不觉羞么。”
她冷笑一声,倏一个转身,手腕一抖,匕首转成圆盘在常宁宫中划过一圈,哐里哐啷的,什么刀枪剑戟,在无比锋刃下,犹如豆腐般好切。
“你放肆!”长皇子脸色煞白,指着夏枫鼻子骂,“今日你若伤了常宁宫的人,自你迈出宫门第一步起,你便犯了以下犯上,侮辱皇室的大不敬之罪,不仅是你,整个贤王府都要遭殃!”
匕首伴着长皇子的骂声,仿佛一只湛蓝色的蝴蝶,翩然乱步在常宁宫中转一圈。方才暗卫们被夏枫腾空而跃的假动作一唬,以为她要攻过来,谁知只是投了个匕首,各个一愣神,手里的兵器便被统统卸下。
皇太君神色一凛,初见夏枫的厉害,眉头上的小山悬崖似得深,能夹死一只苍蝇。
夏枫当然不会和皇太君闹掰,她又不蠢。
她举起手,稳稳当当在空中接住那只匕首,入鞘,放入怀中。
谈判嘛,你得让人家知道,你手中有多少筹码。而她手里握着的,是在座各位菜比的命。
皇太君见她没伤人,以为夏枫有意合作:“贤王还想要什么。”
“明人不说暗话,”夏枫擦了擦鼻子,探着脑袋指指那妆奁,“夏枫想讨皇太君的雨花舒痕膏。”
围观众人:???
方才一通乱骂的长皇子,一时有些咋舌。
搞这么大动静,竟然是为了一盒祛疤的膏药。
皇太君脸颊一抽,不曾想自己给自己使了绊子:“鸣儿,拿给她。”
夏枫深施一礼:“不知皇太君有几盒?一起给我吧。”
嬷嬷睁大眼睛,赶紧抓住不自觉瞪向夏枫的目光,往下按住死死盯着地不敢发话,她不用看都知道,皇太君的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难看。
皇太君喜欢雨花舒痕膏喜欢得紧,逼人割爱,天打雷劈!此等损事,放眼全天下,估计也只有夏枫想得出来。
“先拿一盒,事做好了再来取!若做不好,本宫要你整个贤王府陪葬!”皇太君的语气显然怒不可遏,要把夏枫生吞活剥了似的。
“到底啥事?”
“近几朝来,苏家人才辈出,本宫想扶持苏纯,李昙云却再三阻挠,她是个中间派,我要你说服她,若有必要……”
他眼睛眯成一条缝,仿佛两把长剑,锋利无比。
“李将军只能说服,不能杀。”夏枫从长皇子夏鸣手里接过那雨花舒痕膏,高高兴兴塞好,“边疆需要她。”
夏鸣嘀咕道:“边疆由苏大将军镇守,有李昙云什么事。”
“过几天,皇太君就知道了。”
得了想要的,夏枫高高兴兴出了常宁宫。
她真的站在皇太君阵营了?当然不是,她又不是吃饱了撑的,她只想要这盒膏。待她取回去研究研究都有什么材料,回头自己做。
那皇太君用贤王府人头威胁夏枫怎么办?
凉拌黄瓜加大蒜。
夏枫最多把陆乘元和何子秋带走,其他人死了跟她一点关系没有。
唯一不好处理的地方,在于她的摄政王可能从此就没了,帮不了女主,那傻孩子又学不到武功兵法,斗不过皇太君被拉下马,世界线一变,她也得死。
既如此,就去见见李昙云。
李昙云这女人也是书里出了名的轴:你赞同一下,以退为进又怎么样呢,就少你一块肉了吗?
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夏枫出了宫门,上了马车,还在琢磨那五个字。
临海岑青阳。
临海有个父母官,叫岑青阳,是个读书人。她怜民生疾苦,痛斥半壁沦陷,更恨江湖乱世、劫匪恒生。
临海往西几十里有两座高山,高山之间为断崖残垣,人称“碑谷”,因地形险峻死过不少旅人而得名。
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暗门建立了总部。
暗门的人脾气一个顶一个的差,距离颇近的临海自然深受其害。当年,岑青阳忍无可忍,遂发布赏金令追杀暗门中人。
但她一个父母官,两袖清风,哪来的重金悬赏。于是她各处奔走,集结有钱的商人出力。据说,临海首富大力赞赏,拿出阖家财产,倾力相助。
当时夏枫不知道这个首富是谁,如今她知道了,是何家。
故何富商因此得罪暗门,遭到了暗门的追杀?
嗯……
不对劲。
好像何富商特别爱国爱民,嫉恶如仇似得。可在无名村里的何富商是典型的商人形象,唯利是图,贪生怕死。
若她真这么有底气,干嘛还携一家老小跑去无名村躲那多日,一个人赴死岂不更有英雄气概。
这其中,定有玄机。
再者,皇太君又是怎么知道的?
倏然,夏枫灵光一闪。
回京路上,沙曲好似提过一嘴,说皇太君勾结暗门暗杀前朝肱骨。
所以这事儿,皇太君这老不死的也掺和了,手真长。
事情扑朔迷离,又是书里没提到的边边角事件,夏枫一时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毕竟她看言情小说,干嘛非要在意什么恶毒男三的家世呢,她都是“雁过无痕”,一眼扫过去就完事了。
不过要插一嘴的是,当初有说到夏枫加入暗门学习各类绝世武功后,身上没钱了,把师门全杀光换了钱不是?
嘿嘿,巧了,她接的就是岑青阳的赏金令,山上的笋都被她夺光了。
所以兜兜转转,何家的钱,跑到她口袋里去了。
待夏枫回到贤王府,已是正午。
她渐渐心浮气躁,觉得太阳有些过于热了,晒得她身上直冒汗。
尽管心头总有不祥的预感,夏枫还是先回小桃园,想看看何子秋如何了。
此时,何子秋正躺在床上休息,他听见推门声,吃力得撑起身子:“主君你怎么回来了……”
话到嘴边,看见夏枫,竟顿了顿。
夏枫察觉到他眼底闪过的一丝抗拒,继而又朝她不达眼底地笑起来:“你见过我爹了?”
她也不探究,坐下来喝了杯茶,却坐卧不安,好像这里不是她的屋子似的。
“主君人很好,给了我一箱银票……”何子秋艰难地爬起来,一个磕碰,差点崴住脚。
夏枫没去扶,她一眼就看出他是装的。
好家伙,伤还没好,戏就演上了。
心底莫名浮上一层喜悦,夏枫“啧”了一声,直骂自己贱:以前人家演给你看你不想看,现在你看了还愉悦,难不成有喜欢看人表演的嗜好?
何子秋艰难地走了两步,忽双腿一软,眼看着要跪下去。
这也是演的。
夏枫心里这么想,身体却很诚实的站起来,一步跨到他身边。
她环住他单薄的后背,蓦地一托,情急之下力气大了些,把他凌空带了起来。何子秋顺势抓住她的腰带,因高了些,下巴轻轻撞在夏枫的鼻尖。
只微微触碰了一下,他便赶忙躲开。
“抱,抱歉。”他小心地与她对视,眼里水泽溢溢,手却死死抓住夏枫的腰带不放,“……我许是趟太久,站不起来了。”
夏枫沉默地端详他的每一个微表情,可谓毫无破绽。
何子秋,你演技提升了。
这话到了嘴边,夏枫又咽了下去,没继续拆穿他。她自认为是为了照顾对方本就跌落谷底的情绪。
她别扭得收回手,顺便往下一划,轻轻拍开他的手腕。
何子秋垂下眼,收回手。
他知道的,夏枫这座山,他攀了那么久,也只得一点回应,如今要取得她的信任,待在她身边讨好她,自然不是容易的事。
但她方才扶他的那一刻,他心底里无比喜悦。
他以为他稍微进了一步,没想到只是自欺。
她一定只是可怜他吧……
倏然,他腰间一紧,忽一个腾空。
夏枫虚扶他,硬是凭着内力把他“抱”到椅子上。
“这是怎么回事?”她蓦地在他身前蹲下来,疑惑地轻戳他的膝盖。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何子秋才发现膝盖渗了血。
今早上陆乘元来时,他轰然下跪,不小心扯裂了膝盖的伤口,后来为了趁胜追击和陆乘元拉近距离没去料理,一时竟抛到脑后。
这几个月,他动不动就受伤,早就疼习惯了。
“不小心扯到了……”
“何子秋,你怎么还是那么四肢不协调,走个山路摔跤就算了,怎么躺床上也能扯着伤口,你……”你蠢吗?夏枫一嘴毒话没出来,生生咽了回去。
“一会让墨松给你换绷带,重新上药。”
说罢,夏枫从怀里掏出一盒药膏,放在他腿上:“今早上朝,去常宁宫讨来一盒雨花舒痕膏,拿去用吧。”
雨花舒痕膏……何子秋清楚这东西有多珍贵,从前,娘亲花了大价钱都买不来一盒。
“叮”一声响,似有一股无形的力拨动了他的心弦。
那盒膏,抓在手里小小的,暖暖的。
她离他好近,她正仰望着他。
那一刻,何子秋很没出息得眨了眨眼,心揪得厉害,跳得也快。
他释放出委屈,亦假亦真得捏着哭腔试探夏枫:“墨松,是你宠爱的小厮么?”
哈?
夏枫皱起眉头:“我又不瞎。”
何子秋:……
好歹也算得到了想要的回答,他缓缓道:“在苏府的时候……”
何子秋后面说了什么,夏枫只觉得朦朦胧胧的听不真切。
她忽一恍神,脑袋骤然变得很沉,浑身发热。
不妙!
扑通!
她身子重重昏倒在地,想要扶住烛台的手没持住,哗啦啦抓倒了不少蜡烛。
何子秋瞪大眼睛,雨花舒痕膏往桌上一扔,抓住她的肩膀着急地摇晃:“夏枫?夏枫!”
他不经意间触碰到夏枫的袖子,撩开来一看,她小臂上的伤虽得到及时处理,却一直没有上药。
谁能伤到夏枫呢?是地狱阎王吗?
轰然,房门被推开,墨松听到响声急切得跑进来,一把推开何子秋:“主子!”
夏枫不省人事,面色潮红,浑身发烫。
他瞟了一眼桌上的雨花舒痕膏,恶狠狠瞪向何子秋:“你竟敢谋害贤王,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奴隶!”
作者有话要说:墨松:他也试探你了,你为什么不把他捅成筛子。
何富商:原来我的钱是到我的双标儿媳妇手里了。
说个故事:公狗如果想要母狗和它玩的话,打架会让母狗赢,以换取母狗一直跟它玩。我想,在女尊世界里,母狗玩起来也会让着公狗的吧。所以……夏枫为什么没有拆穿何子秋,还配合他表演呢?狗头。
六号的文六号晚上十一点五十更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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