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一更(1 / 1)

何子秋只记得自己厮杀了个昏天黑地。

他四肢并用,见人就咬,饿了这多日,竟喝血喝饱了。

他不知道这场残忍的战争持续了多久,好似过了整整一辈子。到后来,他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要有人靠近他,他便饿狼似的扑过去,把那个人咬至再不挣扎为止。

血,全是血。

耳朵、鼻子,统统被血黏住,凝成血块后堵了个半死。

何子秋想笑,却笑不出声,眼泪和嘴里的血糊坠着,淅沥沥地落。

好一会儿,他才艰难得吐出喉咙里的血痰。

一时间,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他神经绷紧到极致,他觉得自己已经疯了。

漫长的厮杀如同永不会天亮的极夜,一阵阵喊打喊杀如同恶魔低语,纠缠地萦绕在他的脑海。

他的耳朵明明被血糊上了,却依然能听到有人在耳边骂他。

骂他是个“赔钱货”,骂他是个“丑无盐”,还骂他有“青龙症”……

所有人,都在骂他。

她们对他拳打脚踢。

无论是在俞县,还是在苏家,在客栈,还是在马车里,亦或是尘巢。

处处都有他的血。

他发不出声,也不知向谁求救。

他在脑海里又哭又笑,疯疯癫癫,几近崩溃。

恍惚间,他听到有人轻声地喊他:“何子秋?”

他不能死!

他要涅槃!

他要活!

他发了疯似的扑上去,狠狠抓住那人的手臂,用力地咬下去。

腥甜的鲜血再次充满整个口腔,他抑制不住吐了出来,血肉模糊的消化物全数倒在那个人身上,但他依然死死咬着不放。

他不能死他不能死他不能死他不能死……

夏枫整个人都懵了。

眼前的大麻袋已然成了一个血袋,但她一眼就认出了何子秋。

认出他的一瞬间,夏枫惊骇地走上前,却被他大力地攫住手臂,挨了他一啃。

这是出师以来,夏枫第一次受伤。

这真的是何子秋?

她不免发出疑问。

这是整日跟在她屁股后面,笑着说要“以身相许”的何子秋?

这是每日天不亮就跑到庙里许愿要和她一辈子在一起,演技一流的何子秋?

这是那个阴谋阳谋,勾引了她不下百次的何子秋?

脑海里,分离前,何子秋俊若栀子的脸还历历在目:“凤姐姐!凤姐姐,从此以后,子秋就是你的人了!”

“凤姐姐,你救过我那么多次,我早该以身相许,不如,你带着我私奔——”

“我就知道,凤姐姐不会丢下我的。”

不啊,她丢下他了。

但她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像有一颗大石从三千尺外的天空飞落,重重砸向夏枫的心口。

她一时咂摸不透这其中滋味,只觉得心狠狠揪痛了一下。

她没能推开他,她感觉到他是拼了命地咬住了她。

情急之下,她只能手一环,搂过他粘腻又颤抖的肩,从背后手起重落。

这一敲,怀里的人才晕厥过去。

但令她惊诧的是,他仍死死咬着她,就像落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棵救命稻草那样疯狂。

夏枫心一横,匕首狠狠一拉。

“嘶——”

她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忙扯下腰带把缺了块皮肉的手臂紧紧裹住。

捞起昏迷的何子秋,夏枫起身便要走。

倏然,一阵强风自尘巢最上端猛烈吹来,裹挟着一个玄衣女子簌簌而落,不惹半分尘土,功力可见一斑。

夏枫露出几分厉色,下意识将何子秋护在怀里。

“小姐来者不善,也别怪我不客气。不管你是谁,想从尘巢抢人,得先从我的尸体上过去!”

说罢,玄衣女子从身后抽出一把细长的长满了勾刺的弯刀,阴狠一笑,“自我坐镇两年来,还没人敢在尘巢闹事!”

看台上的人也没有要走的意思,毕竟看热闹不嫌事大。她们纷纷伸长脖子往场内望,没成想今天一来,竟有意外收获。

戴着帷帽的苏懿看清来人后心头一紧,猛地站起来,就差要跳下去看个明白。

苏纯举着酒殇,十分悠然地冷笑一声:“这个夏枫,当真是飘了,‘地狱阎王’是她能打得过的?看来,她还没参政,就要先去奈何桥上插队投胎了。”

夏枫心情本就极差,如今更是雪上加霜,谁料这时候还有不怕死地非要往她的枪口上猛撞。

你他妈又是哪根葱?

“我今天不仅要从你这挡道狗身上踏过去,还要鞭你的尸!”

好大的口气。

那“地狱阎王”不屑地讽刺一笑,竖起刀,身影倏地一闪。

暗门功夫本就鬼魅无形,快若投光。自她练成这招“无影”以来,便没人能捕捉到她的动态。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再加上她所持之刀细长如剑,一寸长一寸强,眼前的女人根本没有胜算。

正得意间,那火红的身影忽跳将起来,飞向其中一个看台。

“尘巢岂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她提气猛地追上去,跟着她一跃,忽僵硬住。

夏枫手拿匕首一个划拉,带走了看台里三条人命。

她安顿好昏迷的何子秋,反身一脚,快得看不到痕迹。

这一脚猝不及防,那“地狱阎王”竟没能躲开,提气重重吃下,却不料其中带着强劲的内力,这内力不似水流,反似长满倒刺的荆棘,一下子冲破她的七经八脉。

她闷哼一声,于空中咳出一口血来。

下一瞬,夏枫那一脚掀起的劲风后至,爆炸般訇然冲出看台,把看台周边的木杆炸得七零八落不说,长纱也在空中被炸成碎片。

“地狱阎王”受了这波后劲,箭矢般飞射出去,“轰”一声打入对面那最高的看台,陷进去足有两丈。

这一切只发生在眨眼的功夫。

看客们再次惊呼一声,这下子,连腿脚不便的老太太都惊讶地拄着拐杖站起来看。

好强!

“地狱阎王”抽出一只手按压在胸口,脸色阴沉。

她多年深厚的内力竟被这一击打得散乱不堪。

还没等她寻思过来夏枫师承何处,眼前又扬起一抹朱色。

霎时间,只觉头顶凭空多出一座泰山,訇然压顶。

夏枫面色阴狠,奋力给她补了一拳。

这一拳,用了她全部功力,有摇山瀚海、致山河倾圯之力。

尘巢外站着的两个女护卫还在寻思贤王去哪儿了呢。

倏然大地震动起来,她们回头一看,一股裂风自尘巢内海啸般冲出,把沿途直直的铁墙都吹成了圆弧,临近的几片铁墙持不住,竟飞了出来,差点砸到马夫。

马夫正在喝水,忽觉头顶一黑,吓了个半死,水袋啪嗒掉在地上,忙驾马逃地远远的。

尘巢内的看客们只觉地动山摇,好在尘巢的结构特殊,木杆采用榫卯结构,连接得十分结实,方不至于一应塌陷。

苏纯吓得下巴都快脱臼了,手中茶水倾了一裙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吓尿了。

夏枫“咦”了一声,一爪往凹陷的木墙里掏过去,把那“地狱阎王”捞了出来。

只消这一会儿,那“地狱阎王”哪里还有阎王的样子,分明就是个破落的穷鬼。

她玄色的衣袍东耷拉一块西坠下一条,头发散乱。但她脸上没有丝毫伤痕,只从口里猛地喷出一大口血,面色惨白。

可见千钧一发之际,调动了全身内力护身,才留下一条小命。

只是接下了夏枫这拼尽全力的一拳,不死也得残废。

“你竟没死。”夏枫忽觉得有意思极了,她薅住对方头发的手往下一摁,把人家半插/进麻袋尸体堆的正中间。

放罢,她还拍拍那人的肩,颇为欣赏地点点头:“不错,你挺厉害的。”

那人想狠狠瞪她一眼,眼神挪到她脸上,又怯怯地划出了天际,一说话便要吐血:“咳咳——呕——你到底——呕——是谁——”

夏枫跟着直嘬牙花子:“恶心死我了。”

她觉得这人有“可塑之才”,虽然对方已被她打得再也没有“可塑之身”了,便突然惜才起来。

她刚才也发泄完了,又寻思自己毕竟是个好人,便决定只应对方那句话中的前半句,往她身上一踩。

那人身中内伤,本已极尽晕厥,只盘着最后一口气,想问夏枫身份,却不料夏枫一脚下来踩在她胸口,她整个人往后一仰,又因下身埋在尸堆里动弹不得,生生卡成了个直角形。

这一下子,一口气没顺上来,胸口一堵,再一吐,最后一口气立马烟消云散,最终晕厥过去。

好了,老娘踏着你走了。

夏枫一撩裙摆,洒脱地跃上先前的看台,从桌子底下捞出何子秋。

她把人背在身上,轻盈跳上墙头,往门口走去。

夕阳下,麻袋尸山之上,圆弧形的墙头,那一袭红影背着一个人,走得不徐不疾,竟颇有几分惨烈又唯美的意境。

临到门口,夏枫轻盈跃下,撒腿就走。

“王……姑娘留步!”

她闻言回过头,望见一个戴着帷帽、身材瘦削的男人。

尽管对方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还特意放沉的声音,夏枫还是从做作的走路姿势辨认出来者就是苏懿。

“姑娘,”苏懿轻喘着气,拿出一份卖身契,指指何子秋,“姑娘,这是我家的奴隶……卖身契在我手里呢,多谢姑娘高抬贵手搭救,你把他还给我吧。”

“你家的?”

苏懿尚未听出夏枫语气中复杂的怒意,天真地点点头:“嗯嗯。”

“哦。”夏枫腾出一只手,接过那卖身契。

她狠狠一握,那张脆弱的纸片瞬间在苏懿眼底下化为灰烬。

“滚,这是我家的小孩子,再轮不到你染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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