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 / 1)

自打入了深冬,天空常是闷重的大片铅灰。

江景白背靠软垫,目光投出窗户,心头被外面的云层死死压住,同时清楚感觉到,身旁男人的眼睛正牢牢锁住自己。

一件事情重复的时间久了,人的确容易产生厌乏心理。

江景白喉结一滚,做足了坦言的心理准备。

他刚要出声,南钺伸手点在他的膝盖,提醒道:“腿别弯得这么厉害,对膝关节软骨不好。”

江景白坐在健身房的腿举器上,涌到嘴边的话顿时被噎住,一脸的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南钺尽数看进眼里,嘴角显出一点笑,收手时顺势在他膝上轻拍鼓励:“只剩两组阔腿举,再坚持一下。”

江景白闻言,掀高了眼皮去看对方。

满满的心不甘情不愿。

南钺强压下笑意,假装没看懂他眼神传达的信息,神情平静地同他对视。

江景白任由踏板下压到最低高度,两条长腿憋屈地曲缩在狭窄空间里,委婉道:“……今天你多加了配重片。”

这话的意思是,既然配重增加了,那适当少做两组也不算偷懒,不如今天暂且到此为止,剩下的改日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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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钺光是看他做到一半开始磨叽就能读透江景白的小心思,被暗示得更想笑了。

他领对方锻炼不是一两天,起初只半诱半哄的带人玩些还算有意思的户外小项目,本意是想慢慢调理江景白的弱体质,也没指望他能正儿八经的练点什么。

不过后来有一晚两人兴致都好,胡闹过了头,江景白心力交猝得哭都没法哭,南钺却依旧龙精虎猛,照顾人时还能顺嘴逗他几句。

同为男人,事后状态上的悬殊天差地别,被逗弄的次数一多,江景白越琢磨越不服气,缓过劲儿来便要跟南钺一起健身,决心以后一雪前耻。

南钺自然求之不得,隔天就给他安排得明明白白。

江景白打小怕运动怕惯了,各种力量项目罗列出来,对他来说委实是场酷刑,最开始还能靠一雪前耻咬牙挺住,等慢慢悟透“胳膊拧不过大腿”这句话,再想走人,认真尽责的南教练已经不打算放过他了。

“最后两组,”南钺被那双眼睛瞧得沉默几秒,狠了狠心,没做退步,“做完回家。”

江景白腿弯纹丝不动,不甘心道:“我是真的有点不适应现在的……”

话没说完,南钺走近弯身,掐住他下巴左右轻晃:“上周你是怎么跟我说的?”

上周。

江景白顺着提示找回相应的记忆,半小句话原封不动咽了回去。

就像小学生没写完作业保证下次不会再犯一样,江景白上周偷懒被南钺发现的时候,也没少作口头保证。

南钺见他记起来,撤手笑问:“坚持做完,还是继续耍赖?”

耍赖???

江景白下意识要反驳,张开嘴又感觉自己刚才想做的事情似乎真有点耍无赖的成分,他老老实实闭上嘴,认命地开始调整呼吸,将踏板缓慢推了上去。

相较于原本的身形而言,江景白被南钺养得结实了许多,尽管肌肉刚有薄薄的一层,但形状十足的匀称漂亮,腿部肌肉线条在动作间明显流畅,散发出并不强势的强烈引诱力,很是惹人注目。

南钺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目光寸寸移走,逐渐攀到江景白脸上。

那双桃花眼在运动后格外透亮,眉头因为发力稍稍压低,是看起来特别有骨气的表情。

可惜这骨气没能坚持满三分钟。

江景白又一次踩推踏板,腿根内侧肌块快速短暂的颤了两颤,那股微不足道的震幅顷刻便让那点儿骨气荡然无存。

南钺看得一清二楚,瞬间发出几声低笑。

江景白绷住表情,直接扭头过去,小小翻了对方一眼。

他抖腿不是力气不够的缘故,完全是因为南钺刚才一直拿眼睛对他扫来扫去,视线跟粘了胶水似的,贴到他身上就不挪开了,让人有种难为情的不自在。

南钺很给面子止住笑,再回想江景白佯作恼怒的神态,嘴角又勾上去:“一组。”

“我知道还有一组。”江景白气哼哼地挑眉。

南钺满心愉悦:“我是说,只做一组就可以了。”

江景白愣了下,将信将疑地看向南钺,得到肯定的回应后眼神顿时变了:“……不好吧,我上周还保证以后绝对不偷工减料了。”

嘴上这么说着,双脚却将踏板顶在了适合停住的高度。

南钺被江景白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逗得不行,无奈笑着摇摇头,上前拉好固定器械举架的把手,主动帮江景白分担一部分卖乖的压力。

他用眼神示意江景白下来:“我想了想,家里的事还是得听你的,毕竟马上过年了,不能让你在这种时候‘恨’上我,不吉利。”

江景白“噗嗤”笑出声,习惯成自然的握住南钺递来的手,同他一起走去浴间洗澡。

两人今天来的这间健身房设在中明集团旗下某企业的顶楼,年关当前,南钺比往日忙了许多,今天来这里也是工作需要。

江景白比他早些得闲,便没等南钺去店里接他,直接过来陪对方处理事务。

结果他万万没有想到,南钺忙成这个样子都不忘督促他锻炼身体,也是失策。

走过健身房最后一扇落地窗,江景白不经意往外瞥了一眼。

楼下是一条还算繁华的商业街,低楼层的店铺大多换上了金红相间的装饰品,以图喜庆。

虽然距离春节还有一小段时间,但是年味儿已经处处可见了。

有几年了?江景白暗想,他似乎很久没像现在这样,期待春节快些赶到了。

简单想象了一下今年除夕会有的情形,江景白不由想将南钺的手握得更紧,他力道还没使出来,那只干燥宽大的手掌已经抢先一步,更严实、更用力地包裹住他的手背。

江景白收回视线,眼底全是明晃晃的笑。

看来想快点过年的人,不止有他一个。

两人洗完澡离开公司,南钺开车,江景白坐在副驾驶,捧着热乎乎的奶茶连喝几口。

南钺领他健身是为了提高身体素质,不怕他饮食高热量,甚至还提醒江景白,储物箱里有一盒注心曲奇。

江景白取出来,拆开包装,照常先往南钺嘴里塞上一块,这才自己吃了起来。

后天就是小年,老黄历上记着好几个宜嫁娶的好日子,他们回家必经路上的一家酒店门前便竖了两列带有“囍”字的百合花篮。

江景白嚼着东西打量两眼,眼神里完全没有羡慕向往的成分。

刚立秋那会儿,南钺就有为他补办婚礼的打算,江景白好说歹说一通软磨才让南钺不大乐意地搁下这个念头。

男人平日里为了多多陪他,工作起来当真是一小时当三小时用,江景白已经够心疼的了,如果两人真补了婚礼,南钺肯定凡事亲力亲为,以南家的交际网,光是名单筛选就能要去人半条命。

这累的可是自家先生,江景白可舍不得。

当一个人切实感受到另一半对自己毫无保留的珍视,仪式感这种东西真的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再说得矫情点,他们婚后生活的每一天都是仪式感,两个大男人真不差这点小仪式了。

不过南妈倒像自己有了婚礼遗憾似的,接连好几天都在叹气,最后不甘心地拉上南爸,办了一场偏向私人的慈善酒会,慈善做了多少不重要,主要是想借机会好好炫耀自己的新儿子。

可怜江景白毫不知情被南妈忽悠过去,一脸懵地被夫妇俩一左一右夹在中间,等出差赶回的南钺到场,他已然成了当晚的C位。

想到这里,江景白忍不住笑了两声。

前方路口跳了红灯,南钺换好挡,凉凉看向他:“怎么?想到明天要丢下我一个人出门,开心到憋不住笑了?”

“嗯?”江景白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跟南钺对望了好一会儿才反驳说,“哪有,你这话说的怎么跟留守老人似的。”

江景白的老家在本市一个临近县级市的村子里,那里有农历腊月二十四小年的上午去祭拜逝世亲人的习俗,江景白在老家过年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每逢小年还是会为了生母回去一趟。

南钺抬手给他理了理毛衣的衣领,数不清是第几次跟他商量:“等我半天,好不好?我明天晚上陪你一起过去。”

集团例行的年终部署会议就在明天,南钺不得不出席,实在赶不上江景白的计划。

“我才不呢,等你忙完再走,到了乡下都好晚了,大半夜的,肯定冷得要命。”江景白明明是心疼南钺年底太累,却故意先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说话,说完才宽慰对方道,“老一辈的风俗而已,不用太在意,年后清明再去也是一样的。我后天下午就回来,晚上咱们一块去爸妈家里吃饭。”

这里的“爸妈”自然是指南钺的父母了。

南钺劝不动他,只能跟孩子正处叛逆期的大家长一样重叹一口气。

“你开完会记得早点回家休息,尽快把精神状态调整过来,”江景白冲他眨眨眼,“之前你答应我过年几天陪我好好玩的,到时候可不能拿累了困了敷衍我啊。”

南钺闻言笑了,手指夹住他鼻尖拧了拧:“小没良心的,谁敢随便敷衍你?”

江景白一把拍开他的手,咬着吸管也笑起来。

南钺最近一直在忙,江景白本打算跟他素上两天,结果睡前一记晚安吻擦枪走火,转眼又荤上了。

第二天醒来已经过了九点,南钺去了公司,只剩江景白一个人迷迷糊糊地陷在大床里。

他打了个哈欠,翻身摸过手机,看清南钺给他发的消息,困兮兮地哈出了声。

别看南钺长相冷淡,其实背地里粘人得紧,属于即便找不着话题,也要事无巨细跟江景白报备行程的类型。

以往南钺在他醒前出门,不仅会留言提醒他吃早饭,到了公司要和他说,看报表了要和他说,准备开会了还要和他说。

而今天,南钺只告诉他早饭是什么,在哪里,其他的一概没提。

倘若换了别人,这时候八成会产生心理落差,可江景白对南钺太熟悉了,知道男人是因为自己不等他的事闹了小情绪,只觉得好笑。

他笑完点开键盘,不假思索地打下一行字发过去:[谢谢老公,今天也好爱你哟。]

江景白不常说这么腻的话,但只要说了,哄起南钺一哄一个准。

果不其然,南钺没多久回复道:[嗯,我也爱你。]

江景白憋笑,挑了个扑过去抱抱撒娇的表情。

南钺熟练接了一个回抱的表情,接着又发来一张办公桌的照片,亮着的电脑和堆叠的文件,甚至还拍进了一点正在汇报工作的助理小姐的身影。

[辛苦你啦,]江景白换了个姿势,[忙归忙,午饭要按时吃噢。]

他今天是没办法和南钺一起吃饭了。

南钺正在输入了片刻:[等我三小时,我尽早下班。]

把“半天”换成“三小时”,这是要在工作时间继续压榨自己了。

江景白:[不等,不听,我要起床洗漱了。]

南钺再次被拒,回他一个背过身子生闷气的小熊动图,神情委屈巴巴的,是从江景白那偷去的那张。

江景白笑了笑,又哄了男人两句,不多打扰他工作,很快结束了交谈。

他严重怀疑南钺昨晚就是生着小脾气对他蓄意报复,尽管只做了一次,但那股劲儿顶得他胃都要穿了。

这要是换成半年前的江景白,估计连床都不想起,而他现在除了腰有点软,倒也没觉得哪里不舒服。

江景白放下手机,又阖眼贪了会儿睡,这才懒洋洋地从床上下来。

他只在老家待短短一个晚上,要带的东西很少,南钺事先帮他全部收整在一个小尺寸的行李箱里。

一共五小时的路程,江景白习惯在中午十二点左右出发,下了车正是刚要天黑的时候,吃过晚饭可以直接睡觉,不用跟家里有太多接触。

春运期间难免堵车,自驾跟客车都不如火车节省时间,江景白照旧先乘火车到小县城,再搭城乡公交往乡下去。

虽说是乡下,近年来却建设得很不错,除了交通不大便利,环境堪比县城郊区,家里的老房子离村口不远,江景白在村口桥头下车,顶着薄薄的夜色慢慢向前走。

这是一条非常宽敞笔直的水泥路,两侧种有很高的杨树,枝干光秃秃的,有点荒凉萧瑟的味道,不过每隔五米就立起一架的充气拱门将这幅图景点缀得没那么冷清了。

拱门是大红色的,顶上带有龙凤呈祥的装饰,正中间还贴着金色大字:恭贺新郎江永杰,新娘XXX新婚大喜,百年好合。

江永杰正是江景白同父异母的那个弟弟。

民间认为,诸神在小年都上了天,往后六天百无禁忌,做什么都很吉利,江永杰的婚期就是明天小年。

江景白不傻,定在小年结婚绝对是家里故意的,他们清楚江景白不会参加婚礼,但他一定会在小年回家祭拜自己的亲生母亲,不管他是报以什么目的回来的,只要能在乡里乡亲、亲朋好友跟前露上一面,面子上就不会太过难堪。

江景白之所以执意不让南钺跟来,就是江永杰明天结婚的原因。

办了喜事,本村的邻里乡亲和别处的亲朋好友自然齐聚一堂,农村人大多爱嚼舌根,谁家闺女怎么了,谁家儿子干嘛了,屁大的事都能添油加醋侃上大半天。

江景白以前就受过议论,他不想让南钺也成为流水席上的饭间谈资,江景白不在乎自己被编排成什么样子,但是南钺不行,就算那些风言风语这辈子可能都传不进两人耳朵里,南钺也绝对不行。

江景白在第一道拱门下站住,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五点二十分,南钺估计还在工作,他没拨电话,打算只发条报平安的消息。

字句才拼写一半,南钺的电话先打来了。

江景白一笑,很快接起,边走边说:“我刚下车,正要给你发消息呢,你那边忙完了吗?”

“嗯,差不多。”南钺的声音里穿插着一段刻意放轻的键盘声,“怎么这么晚才到?堵车了?”

江景白答:“路上没怎么堵,只是打不到出租,城乡公交也晚点了。”

小县城的出租和公交没大城市正规,过年期间出租车大都不愿往乡下跑,回程接不到其他乘客不说,路上耽误的那点时间足够在县城多赚好些单了,得不偿失。而城乡公交也为了多多拉客,故意压点跑慢。

但凡春节前后坐车方便一点,江景白晚上也不会去老家暂住,实在是没车可打,各地风俗不同,这里的祭拜应在早上八九点钟,如果在县城酒店歇下,次日很大可能会赶不上时间。

“那你还不让毕方送你?”南钺差点被气笑了。

毕方是南钺的专职司机,和江景白也是老熟人了。

“这么远的地方,让他跟来做什么?”江景白道。

毕方太太上个月怀了二胎,孕吐正厉害,毕方接送江景白时喜欢和他聊天,常常谈到准妈妈的辛苦,江景白知道他心疼老婆,不想给他多添加班时间。

“你就别担心啦,真拿我当小孩子看啊,以前我都是这样坐车过来的,没有接送的必要。”江景白被风吹得眯了眯眼,“你先处理工作吧,睡前我再打给你。”

南钺:“视频。”

“好,”江景白笑,“睡前我们视频。”

挂了电话,江景白开始加快脚步。

明天一早就得迎亲,家里早做好了万全准备,门口垒了灶,搭了流水席的大棚,入眼便是一片刺眼的红“囍”。

江景白到时,江永杰在给过来帮忙的师傅们递烟,他烟还没递完,抬眼便见一位身形颀长的青年缓步走来,清爽漂亮得同周围很是格格不入。

江永杰一怔,随即面上一喜,顾不上什么礼节不礼节的,急急把烟盒塞给领头,忙抬腿迎上去,到了江景白面前又局促起来,小心翼翼地唤道:“哥,你回来了。”

江景白没说话,只淡淡对他笑了一下。

江永杰心知自己这位哥哥和家里掰成这样,跟自己小时候做过的那堆混蛋事脱不了关系,江景白只要回来,他就鞍前马后的尽力弥补,从来不敢认为对方态度不好,今天也是寸步不离地和江景白一起进了大门。

院子里,江民生和崔霞正兴致勃勃地与邻居谈论将要过门的儿媳妇。

江永杰扬声:“爸,妈,哥回来了!”

于是站在那里的几个人同时扭头,目光齐刷刷落到江景白身上。

“回来啦,”许久不见的儿子回家,江民生眼底的喜悦没有造假,“路上怎么样?没堵车吧?”

江景白沉默一瞬,简短答:“还好。”

崔霞本还有点尴尬,见江景白应话暗舒一口气,咧嘴热络道:“坐了这么久的车,就算不堵车也怪累的,别急着收拾行李了,咱们先吃饭吧,我特意炖了鸽子汤,可香了。”

当着邻居的面,她怕江景白不搭理她,说着便钻去厨房,自顾自地准备开饭。

江景白也确实没理她,拎起箱子直接上了二楼。

家里这栋二层小楼是他高中时盖的,仍是典型的农村户型,楼梯是水泥的,设在户外,一楼是主要活动区域。江景白初中起住校,常年不回家,因此他的卧室单独在二楼。

他如今长大了,继母崔霞不敢像小时候那样怠慢他,房间提前打扫得干干净净,被褥也是全新的。

江景白在床前打开箱子,衣物和日常用品被南钺分类收整,找起东西非常容易。

他拿出充气器,刚给手机充上电,下一秒房门被人从外面叩响。

江景白充耳不闻,又开了空调。

敲门的人犹豫了一下,只能在门外说:“下楼吃饭吧,天冷,等会儿菜就凉了。”

是江民生。

江景白调到合适的温度:“吃过了。”

他虽然每年小年都回来,但从来不跟他们一起吃饭,每次都在车站附近的餐馆解决。

江民生清楚这点,不做勉强,他握了握门把,最终还是没敢拧开,隔门道:“你那位,那位……”

他思想老派,还没彻底习惯同性婚姻,说不出“你老公”三个字,索性略过了:“他怎么没跟你一块回来?”

“忙。”江景白言简意赅。

“……那你们,过得怎么样?”

“挺好。”

父子间聊不下去,江民生只好连道两声“那就好”,他正想离开,江景白就在这时将门拉开。

江民生心头一跳,停下转身的动作,他本以为江景白要和自己多说什么,没想到对方直接递给他一张银行卡。

工商的,是老卡了,表面稍有一点磨损的痕迹。

江民生认得这张卡,这下换成右眼皮直跳了:“你给我卡干什么?”

这张卡是江景白上大学时江民生给他办的,每个月的生活费,每年要缴的学费,都会准时打进这张卡里,无论江景白愿不愿意动用这笔钱。

“加上去年六月份你打进的八万块钱,刚好二十万整。”江景白语调平缓,眼神更是平静。

江民生听懂他的意思,嘴边的肉动了动:“给你就给你了,我不要。”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这里了,拿着吧。”江景白道。

江民生开始心慌:“你以后不来给你妈上坟了?”他不信。

“我只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这里,跟我妈没关系。”江景白不管他接不接,用力硬塞进他口袋。

不想多看江民生的反应,江景白利落关上房门,坐回床边,被空调的暖风吹了满脸。

他不禁开始回想,自己是和江民生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

江景白很小就知道崔霞只是自己的继母,这种事不用家里人告诉他,住在附近的人都在说,久而久之他就听到了。

或许是怕落旁人口舌,崔霞起初对江景白很好,这种刻意的好甚至超过她对亲儿子的疼爱,直到江永杰会说会跑,一切假象开始土崩瓦解。

江景白曾经相信人性本恶的说法,小孩子的嫉妒心比成年人还要恐怖,坏起来也比成年人更加不计后果,他到现在还记得江永杰嚎啕大哭着撒谎,说江景白怎样怎样揍他,又是怎样怎样欺负他,也记得江民生接着甩来的那一巴掌。

江永杰得了甜头,后面越发变本加厉,江景白反倒被扣上了小小年纪心思阴狠的帽子。

江景白那时候只以为江永杰是罪魁祸首,再懂事些才明白,其实所有人都见不得他好。

崔霞不如江景白生母贤慧貌美,生的儿子也样样都差江景白一大截,她心里早有不满,但迫于道德和舆论压力,还是要把江景白视如己出,而江永杰闹出的事情恰好给了她一个合理的宣泄口,就算明知是假的,那也是场梦寐以求的“及时雨”。

这样一场对小孩子而言堪称灾难的骤雨,被江景白视为唯一仰仗的江民生却没有帮他挡住。

江民生不是一位很坏的父亲,但在江景白眼里,也绝对配不上一个“好”字,他知道自己过早再婚对不起前妻,对不起大儿子,可骨子里的大男子主义让他不愿正视自己的愧疚。与其说他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倒不如说他始终在选择逃避,他更希望看到江景白身上也有恶劣的成份,这样才能变相的从别人那里找到借口,才能突显自己的理直气壮。

将很久以前就想通的事情重理一遍,江景白十指交扣,右手的指甲狠狠掐了掐左手的手背。

他对江民生谈不上恨,但也实在没办法昧心骗自己可以原谅他。

江景白越想胸口越闷,像是有层隔膜密不透风的蒙在他喉头作梗,他正想站起身,找点别的事情转移注意力,插上充电器搁在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卖力振动起来。

江景白看过去,是南钺弹来的视频邀请。

他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呼出去,趴到床上接受邀请,手机屏幕很快映出男人硬朗深邃的面孔。

明明接视频前已经把情绪消化妥当了,可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南钺的脸,江景白莫名又觉得委屈起来。

南钺透过屏幕,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出了什么事,怎么这么看着我?”

他怎么看他了?

江景白敛了敛眼神,下巴抵住枕头:“想你了算不算出事?”

南钺不戳破,微微一笑:“算,这可是件头等大事。”

“你忙到现在才回家?”江景白注意到他正坐在车的后座,“吃饭了没有?是不是累坏了,睡前好好泡个澡吧,回家就别加班看文件了。”

“吃了,不是很累,泡澡我会记得,年前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了,你放心。”南钺一一回应,偏偏不答江景白提的第一个问题。

江景白不觉有异,照常与他腻歪一通,挂了视频才发现,南钺之前给他发过好几条消息,但是那会儿他出神太厉害,没有注意到未读提醒,难怪对方会提早给他发来视频。

和南钺聊完,江景白的心情彻底舒畅起来,他明天需要早起,到了时间便乖乖钻进被窝躺下,和南钺互相道了晚安,闭眼没多久就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天刚到五点,迎亲的车队正式出发。

江景白被一串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吵醒,他强撑眼皮瞧了瞧时间,抓起被子盖过头顶,可惜继续睡也睡不着,只能半梦本醒的闭目养神。

挨到六点半,江景白挣扎着坐起来,慢吞吞地下床准备换衣服。

墓地在村头东边的竹林附近,并不算远,步行来去只要十几分钟。

江景白绕去街上吃了煎饺,又去买了两袋商家叠好的金元宝,他轻车熟路地找到生母的墓碑,蹲在地上用干树枝画了个有缺口的圆,接着把元宝堆在中间,用打火机点燃起来。

他不信鬼神,历年都是沉默的烧元宝,沉默的待上片刻,最后沉默的离开。

可今天江景白莫名产生一种说话的冲动,他看着墓碑上的名字,小声道:“妈,我结婚了。”

清晨的风又大又冷,把江景白的发梢吹得不住翻飞。

元宝燃尽,江景白确定火星已经彻底熄灭后,搓搓手站直身,笑着留下一句:“等清明我带他一块过来”

说完他迈开长腿,原路返回。

江景白回去时,接到新娘的车队也恰好快到了。

车队是清一色的黑奥迪,足足搞了十二辆,远远望去挺有排面,家门前那条小路上挤满了看热闹的大人小孩,连崔霞都按耐不住,站在大门边和几位中年妇女喜气洋洋的侃上了。

江景白在人堆里格外出挑,进门的时候很多人都在看着他。

站在崔霞旁边的人立马弃了先前的话题:“你家大儿子回来咋不跟你打声招呼,都长这么大了,还不待见你啊?”

江景白还没走远,崔霞不敢乱讲,她皱眉一摆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不是结婚了吗?怎么对象没跟着回来?”其余人接了话头,“该不是婚后关系不好吧。”

崔霞瞄了眼江景白的背影:“我哪晓得呀。”

“估计是噢,男人跟男人结婚,也没法有孩子,没孩子的婚姻哪能稳固啊?说没感情就没感情了。”

“是啊,现在同性恋合法了,国家都有法律保护,也没人觉得同性恋不好,但是婚后要是相处不和谐,那日子可有的熬了。”

崔霞不了解江景白的婚后情况,也知道对方比自己儿子优秀得没影,混得肯定不差,但这并不耽误她爱听别人猜测江景白生活不如意,甚至还适时的煽风点火两句,让话题继续进行下去,仿佛只要有人这么说了,江景白就真不如她儿子过得好了。

她们的交谈被掩盖在附近的嘈杂声里,江景白没有听清,不过他上楼前清楚听见外头有位年轻人发出一声惊呼:“卧槽!双M立标,那车是限量迈巴赫啊!!”

迈巴赫???

江景白闻言顿住脚,他走进来时还听路人说江永杰的车队全是四个环的奥迪,怎么会多出一辆迈巴赫?

他有所预感,心道不会吧,赶忙折回门外,看向路的那端。

江永杰的车队刚过桥头,车队往前首先是辆路过的面包车,其次就是一辆漆黑锃亮的62S齐柏林。

江景白即便再车盲,一辆车看过上百次也该把它记住了,这绝对是他们家车库里的其中一辆。

他心情顿时有些复杂,一半开心一半无奈,脑壳还隐约有点疼,那人嘴上答应他好好休息答应得爽快,实则已经背着他跟过来了。

绝大多数人对豪车都没有任何抵抗力,十二辆的奥迪车队在这样一个小地方已经足够令人羡慕了,更别提一辆真正意义上的豪车。

看热闹的人顷刻忘了后头的车队,注意力全被迈巴赫牢牢拴住。

迈巴赫也是不负众望,没像最前面的面包车那样直接开远,而是减速拐了弯,稳稳停在大门南侧的空地上。

刚刚还同旁人拿江景白婚后生活作话题的崔霞早就住了嘴,一愣一愣地看过去,根本记不起认识的人里有谁能跟这种车对上号。

她还没回过神,驾驶位走下一位精神饱满的壮年男人,男人甫一下车,掉头就去拉开后面的车门。

看这架势,这人仅仅只是个司机。

附近的人又纷纷期待地望向后座,只有江景白神情不变地定在原地,一脸无可奈何。

车门打开,南钺神态自若地站了出来,深灰色的切斯特菲尔德大衣里是一套考究的正装,那摸样,简直像是下乡走T台的。

江景白双手插在兜里,脖子上还缠了条羊绒围巾,和南钺视线对接的下一秒忍不住教训道:“你知道乡下冬天有多冷吗?穿这么少感冒了怎么办?”

四周的人看看南钺,又看看江景白,被这句突如其来的责怪搞得更错愕了。

南钺旁若无人地走到他面前,解释说:“克重900,不冷。”

江景白抽手摸了摸了衣襟的质感和厚度,放心下来,这才顾得上问:“你跟来也不和我说一声。”

“和你说有什么用?你肯定让我掉头回去。”南钺抓住他手握了握,“手套呢?”

“楼上呢。”

“怎么不戴?”

“不方便,我插兜里也是一样的。”

“事情都做完了吗?做完了我们回家。”

“回家”这个词用力敲在江景白心上,让他不禁加深了笑意:“做完是做完了,但是我东西还没收拾呢。”

“不急,你去收拾,”南钺没提帮他一起收拾,而是拿出自己的手机,“我在外面等你,顺便打个电话。”

江景白点头,小跑着往楼上去。

两人姿态亲密,对话频率极快,不给别人插话的机会,眼下江景白走了,别人才找到说话的空档。

江民生听说车队快到时就走了出来,他原本在跟老朋友寒暄,见状踟蹰着上前问道:“你是景白的……”

他这话道中了关键,周围人竖起耳朵来听。

南钺没看他,也没答话,只低头点动手机屏幕,明明告诉江景白他要打个电话,却半天都没拨出一个号码。

“你问的这是什么话?他戴着结婚戒指呢,跟景白是一款的,他是谁还需要问吗?”崔霞费劲扯了扯嘴角,故作轻松地替江民生解围。

她算是搞清楚了,江景白的冷淡是有针对性的冷淡,但眼前这个男人,完全是蛮不讲理的漠然,这种人能不接近就不接近,万一惹到了,后果怕不是没皮没脸那么简单。

余光里,江景白已经进了二楼的房间。

南钺收回手机,冷不丁地冲崔霞道:“听说你们花了四万块钱打通关系,给江什么杰在川立科技买了个转正名额。”

江民生和崔霞表情立马僵住。

某些人听到这话,神情也跟着出现变动,有的唏嘘,有的撇嘴,有的幸灾乐祸。

他们偶尔也爱暗暗攀比自家的孩子,崔霞去年还炫耀江永杰有多厉害,能进大企业实习不说,还轻轻松松转了正,感情是靠花钱走后门买的。

崔霞瞬间涨红了脸,她张了张嘴,到底没敢说出反驳的话来。

南钺笑了下,眼睛沉沉地对准她:“我认为,他没那个能力,你说呢?”

他这笑得还不如不笑,崔霞这会儿心都凉透了。

她完全不怀疑,有男人这句话在,想必江永杰的转正是没希望了,以她儿子的那点本事,能在县城争取一份体面稳当的小工作就算祖上荫庇了。

“我知道,你想让你儿子去大城市发展,但是我接下来的这句话,你可一定要记牢了。”南钺的语速不急不缓,语调也轻,字字却压得人心疼,“别再提他一个字,否则别说你儿子,就是你孙子的儿子,一辈子也别想从这地方走出去。”

“他”指的是谁,根本无庸赘述。

“至于我能不能做到,你可以试试。”

话音落下,人声骤降,只有外围不明所以的群众还在兴奋的叽叽喳喳。

不止是崔霞,但凡背地里拿江景白打发过时间的人都不自觉咬紧了嘴,他们在这时候达成一种高度默契,男人这话不单单说给崔霞听,同时也说给他们所有人听。

这拨人正被吓得心脏扑棱扑棱直跳,眼前的高大男人突然神情一敛,展开一个极具反差的笑来,抬腿就往院落里面走。

江景白才把行李箱拎下楼梯,拉杆随后就到了南钺手里。

迎亲车队此时抵达门前,本该上前堵车讨要烟糖的人却远没有预料中的多,大部分人的心思明显已经不在新郎新娘身上了。

江景白和南钺前后进了车,司机驱车绕过停在路旁的那排车队,匀速驶远。

“你早就知道这件事?”江景白说是江永杰结婚的事。

南钺面不改色,回看过来:“什么事?”

江景白偏头笑开。

南钺绝对是在装傻,他要是真不知道,怎么会特意把江景白送的保时捷换成自己的迈巴赫,这分明是想给江景白镇场面,让老家那群长舌妇知道他不是好欺负的。

事实上南钺不仅镇住了场面,他连威胁都用上了,可惜江景白还不知情。

“我只是来接你回家。”南钺一派从容。

江景白笑着问他:“那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到的时候时间太晚,你也已经睡了,就没告诉你,我在P县住了一晚,今天早上才过来。”

“那你岂不是没怎么休息?”江景白皱眉。

“放心,我睡得很好。”南钺捉过他的手,摊在自己掌心捏了捏。

江景白由着他捏手,指尖全是男人的体温。

今天是个好天气,太阳彻底升起来后,阳光格外的好,沿路拱门的道道阴影投进车窗,上面的恭贺祝词也掠过了好多遍。

南钺越看“江永杰”三个字越不顺眼:“他这名字真难听,适合活在80年代。”说完又扣着江景白的手继续道,“还是你的名字好,有意境。”

江景白憋不住笑了:“哪有什么意境,我名字是我妈路过河边的时候随口取的。”

南钺还是头回听江景白提起他名字的由来,饶有兴致地看向他。

“我是从我们小学主任那里听说的,”江景白解释,“我妈以前就是那所小学的老师,她怀我那会儿也是冬天,有一天早上下了小雪,碰巧那晚河面结冰,她路过时就看到白茫茫的一片,等到了学校,就兴冲冲地和办公室的同事说,她要给孩子取名叫景白。”

“新雪初霁,夜寒未销,还不够有意境?”南钺用指腹碰了碰他的鼻尖,“‘人如其名,名如其人’,果然不假。”

冰面堆层小雪都能换成这么有文化的说法。

江景白毫不掩饰自己眼底的佩服,南钺十分受用,嘴角的弧度愈发明显。

“说起小学,我想到冬天校门口常卖的冰糖葫芦了。”江景白目露怀念,“那时候糖葫芦都是插在稻草靶子上的,红红的一大圈,特别好看。”

对于那个年代的小孩子来说,冬季糖葫芦的那圈红称得上是白芒天地间最诱人的颜色了。

“以前还有一种糖葫芦,是用一整个苹果来做的,又大又重,被糖稀裹得特别红,举在手里很有成就感,可惜现在已经不多见了。”

江景白刚一说完,便有一辆焊着糖葫芦玻璃柜的三轮车从车窗外一掠而过。

南钺和江景白对看了一眼,前者毅然开口:“停车。”

毕司机不愧是有资历的老司机,迅速靠边,说停就停。

“我只是回忆一下,没有想吃!”江景白来不及抓住南钺的胳膊,哭笑不得地追着对方下了车,最后真挑了两串红通通的糖葫芦买下来。

串着糖葫芦的竹签底部是一端细细的尖儿,南钺没把糖葫芦直接给他,而是拿在手里,先将那两个小尖儿细心折了去。

江景白与南钺并肩而行,总觉得这两串糖葫芦的红,远比他记忆里的颜色更要鲜活热烈。

假如他这一生当真像名字那样,是新雪初霁,夜寒未销的一片皑皑,那么此时走在他身旁的这个男人,一定是那处景象间,唯一无法割舍掉的色彩。

抱歉番外拖到现在,过年家里出了点事情,当时只写了两千多字,怕后面断断续续把番外补齐,大家看着太吊胃口,所以这篇全部写完才放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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