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适之言,大安了李汲之心,于是塌下心来等了半个多月,待李豫小祥之后,他便登门去拜访杨绾,请老先生出面,陪着自己再去崔家商定婚期。
到了崔府,崔据出门相迎,态度极为恭敬——而且很明显的,不仅仅是针对杨绾。
崔光远病重,已不能长时间与人相谈,三言两语之后,便将事情都推给了末子崔据。李汲前几次见崔据,对方多少有些爱搭不理的,其于婚期也能拖就拖——很明显,崔据并不满意这桩婚事,甚至于不打算承认突然间冒出来的“三妹”,颇有想把婚事拖到老爹去世,从而彻底黄掉的意图。
然而此次商谈,却出乎意料之外的顺利,崔据请人卜算吉期,定于五月壬寅日嫁妹——正好十一天以后。
出来之后,杨绾压低声音对李汲说:“崔据前踞而后恭,小人心性——恐卿便得良妇,不能有良舅也。”
李汲笑一笑:“我无须仰仗妇家之势,无伤。”
他自然明白崔据是怎么想的。原本李汲官不过六品,又非科举正道出身,抑且名为文职,其实负责武事,难免会被某些自命清高的士大夫所瞧不起;况且崔氏门高,崔据总觉得老爹病中神智昏乱,偏偏要结这么一门亲事,实足为家门之耻啊。
然而如今不同了,李汲不但官升五品——二十出头的五品高官可不多见哪——且为定难拥戴的功臣,前程无限,崔据自然而然地必须重新端正态度。说庸俗一点儿,崔据将来科考,以李汲如今的身份,都可以帮忙给考官递话了,那岂能不赶紧巴结着点儿?
李汲心说我这舅子啊,实为目光短浅之辈,而且是贪利忘义之徒——就不知道蜀中那个大舅子又如何了。据说崔构接到父亲病危的消息后,已然决定弃官挂职,赶回来准备丧事了,就不知道能否赶上自家的婚礼。
山迢水长,估计崔构且回不来呢吧,但陇右的齐王李倓,倒是终于赶上了丧期。
李亨临终前便诏李倓回京,然而李倓满心不乐意,拖拖拉拉地交割公事,一直要等李亨死讯传到,这才慌得急乘快马,返回长安。李豫亲自出城迎接兄弟,二人见面后抱头痛哭了一场。当时李汲也在旁边儿护卫,他总觉得吧,李倓的哭相有点儿假……
想来也是,老爹曾经想要杀掉他这个儿子啊,几乎恩断义绝,则李倓父丧而悲是人之常情,即便不怎么悲痛,也属情有可原。
李倓本来想等李亨葬后,便即返回陇右去的,然而因为建陵还没有彻底完工,遗体被迫暂瘄,迟迟不能落葬。并且李豫对他说:“朕为天子,按例丧后三日便要视事,二十七日释服,为国家重任在肩,不得不伤损孝道也,便痛彻五内亦不能改。恳请贤弟从礼服丧,一并为朕尽了孝吧。”
虽说是恳求的语气,但李倓有可能不答应么?尤其老大当了皇帝,老二赐死,则他身为老三,怎敢不把这个守丧的担子挑起来?只得痛哭着接旨了。
李汲觉得吧,这是李豫不放心李倓再在外将兵了,可是又不好意思直接圈起来——干脆,你代我去为爹服丧三年吧。
群臣上谥李隆基为至道大圣大明孝皇帝,庙号玄宗;上谥李亨为文明武德大圣大宣孝皇帝,庙号肃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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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辛丑,婚礼的前一天,崔家派了十多名亲眷妇人,前来李家铺房。
虽然名为“铺房”,其实是在院中铺设毡帐,又名“百子帐”。据说颜真卿极其反对这种做法,斥之为“虏礼”——想也知道,是从北朝游牧民族,尤其鲜卑人那儿传下来的——然而此风盛行,上起皇室,下到黎庶,无不奉行,老先生骂也是白骂。
对于曾经研究过周礼的李汲而言,这确实是很新鲜的花样,不由得躲在暗处,将整个铺房的过程瞧了个通透。今天没他什么事儿,但等明日,自己身为婚礼的主角,肯定就没有这般闲情逸致啦。
翌日白昼祭祖,午后申时,李汲骑马离开平康坊,前往崇义坊来。前后都有仆役,以及元景安帮忙雇来的民间乐手,身着彩衣相伴。只是虽为乐工,终究国丧不久,还不敢放肆吹打,仅仅锣椎轻触锣面,号嘴贴贴嘴唇,静悄悄做个样子罢了。
李汲心说既然如此,其实没必要雇乐工啊,自家仆役便可充数,能省多少钱……咦,是因为近日青鸾锱铢必较,常在耳边聒噪说婚礼花费太多,所以自己不知不觉地也受了她的影响了么?
其实吧,即便加上今日行礼所费,聘礼的价值也远远不及嫁妆,里外里,自己白赚了好几倍呢。
至于傧相,李汲请了李晟。
原本属意于马燧,但马洵美仍在整顿神策军,实在抽不出那么多空闲时间来。尤其马燧一身青袍,总不如李晟着紫袍来得光彩——李汲倒不担心傧相抢了自家的风头,虽说李晟官高,但我比他年轻啊,容貌也英俊……应该吧。
一路之上,围观百姓人山人海,皆云“李二郎娶妇”。还有人拍手叫好——“二郎终娶得五姓女来!”
等到了崔府门前,李晟先下马,拍门请入。随即府门洞开,李汲才朝里一迈步,便听有女声问道:“何方君子?何处英才?精神磊落,此为何来?”
对这一套流程,李汲早就背得烂熟于胸,当即拱手回答道:“本是京兆君子,忠勇之臣,今得五品,来至高门。”
对方又问:“既是高门君子,贵胜英流,不审来意,有何所求?”
李汲答道:“闻君高语,故来相投。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前前后后,全是韵语,也可得见这唐代诗风之盛——李汲回想起自己还曾一度妄图抄诗扬名,不由感觉脸上有些臊得慌。
只听对方又问:“二郎风采,围金着朱,当世英杰,可怕打乎?”
李汲心说来了……赶紧回答:“蕃贼千万,缚于阙下,既入高门,岂怕打骂?”
于是听得一声:“不怕便好。”“呼啦啦”,也不知道从哪儿涌出那么多妇人来,各执棍棒,朝着李汲身上、腿上便打。
这也是传自北朝的独特民俗,称作“下婿”,也就是婚礼之前,先给女婿来个下马威,据说还曾经真有新郎被活活打残的……不过来前元景安就说过:“下婿旧俗,而今不过做做样子罢了,不至于真出大力,郎君休怕。”李汲当时笑道:“一些妇人而已,便执枪刀来我也不惧,况乎只是些棍棒啊。”
只是刀枪加身,李汲总能挡啊,能打回去啊;至于“下婿”,他总不好对那些崔家女眷下狠手吧,由此只能闪身躲避,且一边躲,还须一边继续向前——若不赶紧突破封锁,很可能打起来就没完啦,难道真要耗得那些妇人筋疲力尽么?
由此难免有所疏忽,还真挨了几下,其中某下确实挺疼的。李汲心说还真不能小瞧这些妇人,倒颇有壮健者……但你下那么重的手干嘛?是不是也跟崔据过去似的,其实并不满意这桩婚事啊?
旋见又一棒贴近身前,李汲干脆深吸一口气,横起臂膀来,就是奋力一格。“喀”的一声,那棒子从中折断,执棒的妇人娇呼一声,连退了六七步,然后一屁股就坐地上了,半晌挣扎不起……
妇人们因此惊散,李汲赶紧大步流星,来至堂前。
李晟急步跟将过来,与李汲一起朝堂上行礼。抬起头来再一瞧,堂中央排开一溜的屏风,将后面情形遮得死死的。元景安上前来,将一只以红罗包裹,五彩丝线缚口的大雁,先递给李晟,再由李晟交给李汲。
这是“奠雁”之礼,新娘应该在障后坐马鞍之上,新郎将大雁掷入障后,女家人伸手捞取。这只大雁,最后还要男方花钱赎回,并且放生,但元景安说:“今百物腾贵,男家往往将雁卖回市上,遂有专门养雁出赁者,可省好些钱帛。”青鸾规劝李汲,咱也这么干吧,乃于集市上租了这只大雁。
两世为人,正经成婚这还是头一遭,况且这唐代的婚俗还如此的花哨,李汲难免有些心慌,于是一个不小心,这雁就掷得有些高了,眼睁睁瞧着直奔屋梁而去,且多半会狠狠地撞上,就此扔掉半条命,恐怕是还不回去了……
正自愕然欲呼,障后猛然间甩起一条彩绢来,轻轻巧巧,便将大雁卷起,旋即彩绢一收,雁落帐后。
李汲大舒了一口气,心说好在我挑了个有本事的新娘,要不然今天必定出丑。李晟是没见过崔弃的,不禁惊讶,斜过眼来一瞥李汲,那意思:是新妇?不会吧……崔家女眷中竟还有此等高人么?
这时候天色已黑,好在堂上遍布灯烛,堂下满是燎火,照耀如同白昼一般。李汲“奠雁”已毕,即与李晟转身退至堂下,按道理就应该舞蹈一回……当然他不会,只能由李晟来。
没想到这李良器表面粗豪,却竟然颇为善舞——当初找傧相的时候,李汲就问过他,李晟说我能舞,但不能诗,李汲说诗可以预先做得了临时背诵啊,舞蹈可得当场来,则一切都拜托良器了。
此时所咏之诗,名为《催妆诗》,意思是催促新娘赶紧打扮齐整,下了堂跟咱们上路吧。《摧妆诗》一般为新郎自作,或者傧相作,而既然李晟不会作诗,责任就只能交还到李汲身上啦。
固然也可以在集市上买本常用诗集来,随便挑一首,但李汲心说我既不能舞,倘若再不作诗,未免显得娶妇之意不诚……咬着笔杆苦思冥想了两个晚上,终于勉强成篇。遂由李晟吟出,云:
“独处京畿夜月凉,长思牡丹发洛阳。欲将绢紫移穷敝,勿竭渴怀倩急妆。”
崔家那些妇人听了,自然交头接耳,纷纷窃语——“没想到李二郎还能做诗呢!”
在一般人的印象里,李汲虽挂文职,其实是个武夫,这也是不少崔氏亲眷并不满意这桩婚事的主要原因。为此有几个妇人闻之撇嘴,说:“恐怕是抄来的吧?今在长安,如何倒说洛阳?”
有自以为聪明的代李汲解释道:“这是以洛阳而喻关东也……”因为崔氏本籍博陵,属于广义的关东地区——“说关东有名卉牡丹,思之念之,渴盼移植到京中来,遂请新妇急急梳妆。诗非上佳,亦勉强能看得过了。”但随即也笑,说:“二郎原在广化坊,还能说是穷敝陋宅,今既得了平康坊的宅子,又何穷之有啊?”
其实吧,李汲之所以提起洛阳,是因为初会崔弃,就是在洛阳宫掖庭之中。他琢磨着我作《摧妆诗》,这总得有个人特色啊,不能全是空泛言辞,换个人一样可用,那不妨便从洛阳着笔吧。洛阳名产,自然是牡丹,遂以牡丹比喻新妇;之所以说“绢紫”,是因为听说当时最名贵的洛阳牡丹,乃是名为“军容紫”的黑色品种,尤其官品中亦以紫袍为最贵,内涵之意乃是:我这娘子啊,乃是花中魁首,无人可比!
他觉得崔弃应该能听得懂。
李晟舞蹈之际,将催妆诗连续三唱,终于屏风打开,新妇露面——也就是在长安城内,关防较严,总不能耽搁到静街鼓响,致使新人难归吧;若在乡下或者偏僻小邑,据说有可能得催到东方既白,新妇才肯出来的。
新娘子一身白衣,下系六幅的金缕裙,以一柄绣有鸳鸯的团扇遮住面孔,袅袅婷婷,莲步轻移,跟随在李汲、李晟等人之后,出府登车——李汲心说以崔弃的性子,这么小碎步走路肯定憋闷死了吧……
即引彩车往平康坊来,行不多远,便被人当街拦住,索要喜钱——这种风俗称作“障车”。元景安早有准备,即将预先准备好的钱币、绢帛散与众人。
杨绾曾经提到过一桩往事,还是在则天皇后时代,裴惟岳署理爱州刺史时,当地首领娶妇,惟岳当道拦阻,索要障车绫一千匹;因为最终只得八百,遂当场捉走新妇,戏弄三日后才肯放归。李汲听闻此事,当场就怒了:“谁敢捉我新妇?!”不要命啦,且都无须我出手,我家娘子就能戳你个满身窟窿!
杨绾笑道:“裴惟岳此举,其意实不在钱,而为凌辱夷酋也,他人谁敢为之?虽然如此,过往障车散财,动辄万计,是以睿宗皇帝时,左司郎中唐绍上请,禁断此俗。只是民间惯习,不能即止,好在是在长安城内……”
长安城内有宵禁,除非你专挑金吾不禁的年节娶亲,否则人不可能堵你太长时间。
李汲当时抚掌赞叹:“想不到宵禁还有这般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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