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鱼朝恩率领神策军返回长安的前一天,诏命于英武军设观军容宣慰处置使(简称“观军容使”),其实就是监军,实际权柄比将军、上将军都大,遑论只是左右长史的窦文场、霍仙鸣了。
这自然是李汲听取了严庄的建议,给窦、霍二宦递的招儿,至于那两位怎么去运作,他就不管了——也管不了,且不说自家只是八品小吏而已,这堵新砌起来的挡风墙,必用宦官,则对于宦官的人事任命,也只有内侍们才能设谋取事了。
只是经过多方博弈,最终英武军观军容使并非严庄寄望的程元振,或者孙常楷,而是一匹黑马——原任正五品下内常侍王驾鹤。
王驾鹤也是李亨在东宫时的老人了,曾经跟随着他从长安跑去灵武,由此受到宠信。但与程元振、孙常楷不同,这王驾鹤也是喜读兵书,好论军计的,时常为李亨阅读前线军报,所言多中肯綮——当然啦,都是纸上谈兵而已。
所以李亨派他来执掌英武军,也用来在禁军中搞平衡——因为据说鱼朝恩回朝后,将不再监护外兵,而同样挂着观军容宣慰处置使的名号,只领神策军。
王驾鹤受诏之后,便即大摇大摆来到英武军衙署,召见群僚,窦文场、霍仙鸣以下,文武毕至,参衙行礼。李汲一瞟那王驾鹤,只见年岁不大,也就三十出头罢了,面相颇为方正,表情极其严肃。
王驾鹤随便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命僚属逐一报名——当然窦、霍二宦他都熟,就不必了。首先报名的是马燧,王驾鹤点点头:“君便是马洵美?”语调似有些阴阳怪气,但看表情,听用词,倒并没有什么恶意。
“末吏马燧。”
“圣人常与我提起君名,寄望甚深,乃至说前线诸将多不合用,应使马洵美去御史思明——可惜你资历尚浅。且好生做,熬几年得了迁转,便有领兵上阵,立功晋升的机会。”
“末吏必当勤勉任事,不负圣人之望与军容之托。”
其次李汲,王驾鹤还是如前一般点头:“君便是陇右御蕃的李二郎?”
“末吏李汲。”
“可惜了,不继在关西杀贼立功,却到都中来闲坐。然而圣人的安危,实为天下第一重,圣人安则天下安,你且牢记着。”
“军容之言,末吏自然谨记。”
逐一点过人头后,王驾鹤便道:“我常要在驾前服侍圣人,不可能每日跑来坐衙,但来时,便要检查账目,校阅军容,君等且仔细了,不要被我挑出错来……”随即双眉一轩,“我这人铁石心肠,但知忠于圣人,同僚之间,可未必会顾忌什么脸面!”
等他行将离开的时候,窦文场大着胆子请问道:“军容,据闻明后日,神策军便要入京,相助守备禁中,则与我英武军职权的划分……”
王驾鹤挑挑眉毛:“放心,英武军乃是圣人一手拔擢起来的,自然最为信重。且那些陕州来的蛮子,不识礼数,万一冲冒了内廷宫眷,如何是好?怕他鱼朝恩也兜不住吧。我已禀明圣人,英武军仍守内朝,把中朝、外朝让出去给神策好了。”
窦文场、霍仙鸣闻言俱是大喜,霍仙鸣趁机便说:“然我英武军额不足,还望军容在圣人面前……”
王驾鹤双眉微微一蹙,摇头道:“暂时先这样吧,圣人且无增广英武军额之意——我会徐徐设法,尔等也休要催促。”
王驾鹤的态度,让窦、霍二宦很是兴奋,虽说暂时不可能增兵,把英武军扩充到跟神策军相当的数额,但起码仍然守护内朝啊,距离皇帝更近一些。且王驾鹤分明已经燃起熊熊野心,想要跟鱼朝恩别一别苗头了,则有他顶在前面,窦、霍二宦所受到的压力必将减轻。
李汲对此,却多少有些失望。其实即便英武军扩军吧,在他看来,也肯定打不过神策军——终究从创建“殿前射生”开始,这票家伙便荣养在皇帝身边,杀心已息,惰气渐生;而神策军虽然这几年也未经大战,却被卫伯玉督着在陕县操练,组织力和战斗经验都会更充足一些吧。
李汲当然不盼望皇家内乱,宫中出事儿,但随着时势的发展,尤其李侗逐渐长大,估计是避免不了的。则一旦有事,最好能够摆正车马跟神策军来场硬仗,胜者称雄,要光是王驾鹤和鱼朝恩争宠暗斗,自己完全使不上劲儿啊,简直是将性命操之于他人之手。只希望鱼朝恩那家伙不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跑去依附张皇后吧……哪怕他中立,事情都会好办得多。
果然第二天,鱼朝恩便率四千神策军进入长安城,旋即在大明宫延政门内设置神策军衙署——正好跟英武军衙署一东一西,遥遥相对。随即神策军便接管了中朝和外朝的防务,除了几处正门、正殿还有羽林军充当样子货外,一眼望去,全都是红帕抹额的神策兵将。
李汲颇感芒刺在背。因为英武军衙署是在外朝啊,且以他的身份,即便英武军实卫内朝,他等闲也是进不去的,则只要出了衙署,就会被神策军所包围……
其实他跟神策军中不少军将都是旧识,哪怕不熟的,提提卫伯玉,或者陈桴、羿铁锤等,也有话说;但问题如今神策军是捏在鱼朝恩手中,那家伙跟自己的仇,比李辅国还深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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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鱼朝恩才回长安,便将兵马都交给都虞候刘希暹处置,自己急匆匆前往禁中,来谒皇帝李亨。
才进崇明门,便见一群红袍宦官,簇拥着一位紫袍老着,叉手在腹,笑吟吟地等着他。鱼朝恩急趋而前,深揖道:“五郎。”
那老者自然便是李辅国了,当即迈前两步,双手把着鱼朝恩的臂膀:“你可算是回来啦——我如今宫中也要管,朝中也要管,忙得白发日生,渴盼你回来分担责任哪。”
两人说了几句场面话,李辅国便说引鱼朝恩去见李亨。鱼朝恩问:“圣人何在?”李辅国道:“在长生殿……这阵子,圣体不甚康健,不时头痛流涕,就这样还说要去西内晋谒上皇,我等好不容易才给劝止了。”
说着话,斜睨一眼鱼朝恩,鱼朝恩会意,忙道:“圣人身体不适,若见了上皇,徒使老人家担心,这又是何必呢……”望望李辅国,低声问道:“皇后如何?”
“皇后倒是安泰得很啊,常在榻前为大家诵奏章,请旨意。又说唯恐大家劳神,公事可以直送清宁宫……”
“这个,不合制度啊……”
李辅国笑笑:“若在高宗皇帝时,中宗皇帝景龙年间,却也是制度……”又瞥一眼鱼朝恩:“稍歇见过圣人,恐怕皇后也会召见你,你且警醒些。”
鱼朝恩连连点头,旋即问道:“听说李汲在英武军,还常带双锏出入禁中……五郎缘何不治他的罪?”
李辅国摇摇头:“他又未曾入内朝,谁说外朝不可带锏啊?”顿了一顿,又说:“先不要动,此人我还有用。”
说话之间,行至太液池南的蓬莱殿,李亨最近一段时间就住在这里——于天子寝殿,俗称都是“长生殿”。李辅国辞去,鱼朝恩报名而入,直接垂着头,膝行来到榻前,等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是满脸的泪水:“大家,奴婢可想死大家啦!”
李亨拥着锦衾,坐在榻上,身边摆满了书籍和奏卷,瞧上去气色其实还不错。他当即笑笑,伸手轻抚鱼朝恩的面颊:“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奏对良久,鱼朝恩方才辞出。迈出殿门没两步,便有一名红袍宦官满脸谄笑地迎将上来:“鱼公才归长安,征尘未洗,便来谒见,拳拳忠悃之心,真是我辈楷模。”
鱼朝恩挺着胸倘,仰着脖子,双眸略略下视,瞥了此人一眼:“哦,是马英俊啊,你如今也穿上红袍啦?什么职司?”
“小人腆为内给事,主要是在清宁宫侍奉……”
鱼朝恩闻言,脸色当即一变,胸脯也略略缩了回去,笑着说:“原来专责侍奉皇后,果然是出息了啊,则你此来……”
“皇后召唤鱼公。”
鱼朝恩暗中苦笑:果然是避不过去啊。
于是跟随马英俊前往清宁宫,拜谒张皇后。张皇后先好生抚慰了一番,接着话题便转到了李豫身上——“圣体不甚康健,偏偏太子又不能为圣人分忧……则他那个太子,究竟有何用处?!”
随即唠唠叨叨的,说了李豫一堆坏话,鱼朝恩只得“哼”“哈”敷衍。好不容易张皇后停顿了一下,他赶紧插嘴说:“太子忠谨老成,但恐无甚担当。奴婢在外,倒是听说奉节郡王贤明,还有人说,颇有上皇青年时风采……”
张皇后听了,不禁面色一沉,冷哼一声。
鱼朝恩趁机道:“奴婢又听闻,奉节郡王常暗中与朝臣相往来,多有馈赠。还有左英武军录事参军李汲,其在安兴……不,广化坊的家宅,便是奉节郡王赠予的。”
张皇后面色微微一变:“你是说那个‘御蕃的李二郎’?”
“是啊,昔在行在,皇后也是见过的……”
张皇后道:“倒是我一时疏忽了,此人如何能入英武军?可能放之于外否?”
鱼朝恩压低声音说:“李汲桀骜不驯,奴婢请为皇后除之!”
本以为特意提醒过张皇后了,想当初在定安行在,李汲为救李倓而闯殿,不也把你吓得不轻么?则张皇后自然乐见自己设谋除去李汲。谁想张皇后沉吟少顷,却道:“想个主意,将他轰出京城去便了。”
“这……皇后可是顾虑他与奉节郡王……与皇太子殿下的交谊?”
张皇后冷笑道:“我有什么顾虑?只是……李汲终究是勇将,朝野知闻,李泌也是宰相之才,不亚于狄文惠,将来或可辅佐圣人,保安社稷,岂可擅杀而害国事啊?”特意把“将来”两个字咬得很重。
鱼朝恩明白了,张皇后恨李倓,恨李豫,恨李适,倒还真未必有多痛恨李汲——因为李汲只是跟她顶过几句嘴嘛,又没有满禁中追打她……在张皇后看来,李汲只是蝼蚁罢了,且无李泌撑腰,不能进入内朝,难道还有机会坏自家的事么?何必费心思去碾死他,反倒引发李豫父子的憎恶和警惕。
但是李汲最近勇名很盛,其兄李泌又是个有才华的,则若能暂且投闲置散,等到将来自己儿子称尊后再捞起来辅佐,多半能够派上些用场。尤其她竟然拿李泌类比狄仁杰……鱼朝恩心说你是想当则天皇后吗?!
无奈之下,只得继续敷衍。
等鱼朝恩退下后,内给事马英俊和内谒者监段恒俊便一左一右,纷纷进谗道:“瞧起来,这鱼朝恩不肯跟皇后一条心哪,适才所言,便没有一句踏落在了实处。”
张皇后冷着脸颔首道:“不可使他再掌神策,还是轰出去典外兵算了!”眼角朝左右一扫:“汝等以为,谁可以代其执掌神策?”
马英俊道:“知内侍省事朱光辉可。”
张皇后摇头:“朱光辉掌省事,拮抗李辅国,不能动。”
“则皇后以为,啖庭瑶、陈仙甫如何?”
张皇后点点头:“且唤二人来,待我考校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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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鱼朝恩又在内朝晃了老半天,拜访友朋,多方面打探如今内侍省的人员配置、派系状况,这才在黄昏时分退至延政门内。亲信刘希暹赶紧迎将上去,禀报说:“一切都已安置妥当,衙署也辟出了,正在扫洒、规整,军容勿虑。”
鱼朝恩点点头:“有劳你了,你办事,我自然是放心的。”
刘希暹又道:“遵照军容之意,兵将们久守在外,才入都中,除当值者外,都放他们三天假,可以在长安城内随意走动……”
鱼朝恩“嗯”了一声:“‘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只要别惹出什么事端来便可——彼等都去何处玩耍啊?莫非是平康坊?”
刘希暹笑道:“军容真是神机妙算。适才便有人来请,多半军将都去平康坊赴宴了。”
“哦,才入都中,便有人宴请?是什么人?”
“是英武军录事参军马燧、李汲……”
鱼朝恩闻言,双眼当即一眯,但觉胸中一股怒火,腾腾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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