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辅国假模假式,跟李汲倾心交谈,李汲趁机指出阉宦执政的诸多弊端,李辅国自然听不进去,于是一摆手,那意思你别多说了——“察事厅子之设,实为圣人之意也。”
李汲心说算了,我不跟你讲什么大道理,你即便理解得了,也会故意装聋作哑,于是转换话题,说道:“譬如此番相州之败,诸军无帅,则必责监军。若李公能使圣人贬鱼朝恩而重开行军,复命上将总领河南兵马,亡羊补牢,未为晚也,且群臣、诸将必德李公。李公终为行军司马,就军事进言,亦为本分。”
李辅国是在李倓卸任后,被李亨任命为元帅行军司马的,当然只是挂了个空头衔。问题是行军虽然废罢,也不知道为什么,李辅国这个司马的头衔却并未褫夺,帽子还一直戴着呢——估计是方便老贼插手军事。
听了李汲的话,李辅国半晌沉吟不语。
其实李汲根本没奢望几句话就让对方幡然改悔,而是希望离间李辅国和鱼朝恩之间的关系,利用李辅国的权势,先把鱼朝恩给扳倒——因为那家伙实在太混蛋啦,相州之败,李光弼早就提过醒,他却浑然不当一回事,完了还想把罪责推到郭子仪头上去。则不除鱼朝恩,诸将不会心服,士气难以重振,说不定不久之后,跟河南地界上,还会再有一场大败!
然而李辅国最终却只是微微一笑,根本不接李汲的话,反倒转移话题,说:“三日后,上皇要自南内迁回西内,命左右英武军出五百骑护卫——窦、霍二长史当亲领兵马,且李汲……你也要去。”
李汲拱手应命,随即李辅国便挥手送客了。
一路上,李汲反复筹思李辅国的言语、态度,尤其是最后那道指令……上皇迁宫,派京中最有战斗力的英武军出兵护卫,合乎道理;英武军无将,目前职位最高的就是左右长史窦文场和霍仙鸣,则李辅国命二人领队,也在情理之中;但他干嘛一定要自己也跟着哪?
李汲心说目前我就一坐办公室的文员而已,就不应该执行什么外派任务啊。李辅国究竟打的什么算盘,或者憋着什么坏水呢?难道说……会有刺客图谋于半道刺杀上皇不成?!
想当初在定安行在,也曾有一票刺客——就是周挚所募“神机卫”——穿宫而过,去帅府行刺李豫。根据事后俘虏的供述,李汲与李泌反复计议,再加上后来又从崔弃等人口中得到些蛛丝马迹,李汲怀疑,这事儿很有可能,李辅国预先是听到过风声的,甚至于还和那位什么“郭先生”做过某些交易。
李辅国可能是想诱引刺客入宫,然后设下埋伏,一网成擒,则既能立下大功,又可将守宫不严的罪责,全都推到李倓头上去。估计那“郭先生”窥破了李辅国的诡计,这才临时变卦,穿宫而过,改为谋刺李豫……
所以说,会不会旧事重演呢?李辅国知道有刺客想趁着迁宫的机会谋害上皇,但为了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并不打算提前阻止。但就理论上来说,李辅国不可能眼睁睁瞧着上皇去死,所以才要李汲参与护卫行动,利用李汲的武力,或可最终挫败刺客的图谋吧。
也就是说,李辅国乐见刺杀行动的展开,却不希望刺杀行动成功,故而派李汲过去,担当最后的一道保险。
果然如此吗?真有这么简单么?李辅国会不会暗起一石二鸟之心,想趁机把自己也给坑陷进去?李汲反复思忖,不得要领,也只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
返回英武军衙署,窦、霍二宦见他全身而归,都是不胜之喜,围着就问:“李公召长卫去,所为何事啊?”还当他要对你不利,我们正在考虑是不是赶紧派人给奉节郡王送个信去呢……
李汲笑笑说:“无他事也。其一,李公荐胡公秦叔宝玄孙秦寰入我英武军中;其二,关照三日后,上皇移驾西内,命我左右英武军出五百人护卫,我与二位长史,皆须从行。”
其实他不慎口误,说错了一个词儿,霍仙鸣当即纠正道:“上皇不是移驾,而是迁宫吧。”
“移驾”是临时性的,只表示个人的行动,“迁宫”则是长期性的,是要彻底换一个住处。霍仙鸣为此叹息道:“上皇亦终不免于今日也……”
三个人摒退众人,关起门来密议,李汲这才从二宦口中,探明白了此事的前因后果。
上皇天帝李隆基自蜀中归还,与李亨一起返回长安后,便不肯居于西内或者东内,而执意留居南内兴庆宫。虽然群臣离去,追随在他身边的只有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和内侍监高力士,还有其妹玉真公主等寥寥数人而已,但虎老不倒威,对于朝局,仍然还是保有一定影响力的。
——故此往昔群臣谋立李豫为太子,就曾有人建议,不仅要恳请东内的皇帝李亨,还须前往南内去向上皇进言。李豫也是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勉强把这股不测之风给压了下去。
故此李辅国密奏李亨——说是密奏,其实瞒不住宫中的有心人,窦、霍二宦自然也都清楚——说:“上皇居兴庆宫,日与外人交通,陈玄礼、高力士谋不利于陛下。今六军将士尽灵武勋臣,皆反侧不安,臣晓喻不能解,不敢不以闻。”
就在不久之前,李辅国暗中下手,清洗李隆基的亲信,先将高力士以“潜通逆党”的罪名贬官流放,继而又勒令陈玄礼告老致仕,据说还打算请玉真公主出居玉真观——那老寡妇早就出家从道了,那干嘛还住在宫里啊?
则其最后一手,就是要请上皇迁宫了。
西内太极宫,本乃李唐王朝最早的禁廷,是在隋代大兴宫的基础上改建而成的。但唐初便又起建东内大明宫,高宗朝之后,历代天子长居东内,由此西内逐渐废置;尤其一度沦陷于叛贼之手,李亨还都后,也把仅有的财力全都用在修复大明宫上,而根本就不管太极宫。说白了,太极宫是他们李家的老宅子,年久失修,老得都不适合住人了……
则将李隆基迁入太极宫,等若圈禁,他不可能再如居于兴庆宫之时,常与外朝相联络了。
霍仙鸣貌似颇有些愤愤不平,还说:“圣人仁孝,必不为此,且近日圣人龙体不适,我等昨日入觐,只能在卧榻上拥衾见我等……莫非李公这是矫诏么?!”
窦文场赶紧摆手:“老霍,慎言哪。”再看李汲,却垂着头不言不语,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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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后,李隆基自兴庆宫起驾,乘坐金饰辇车,徐徐向太极宫驰去。于路两旁,皆已净街,禁止官民人等行走、窥看——当然啦,左右坊墙内高楼上垂着帘子暗中观瞧的,不知凡几。
上皇的队列很稀松,左右也就二十多名宦官、百余宫人而已。前后都有羽林卫排列仪仗——如今北衙六军,基本上也就只能充当仪仗队用了——英武军五百精骑则在两侧拱护,以防不测。
李汲自然也穿着袍服,腰悬双锏,跨马行进在队列之中。他唯恐自己的担心成真,因而所处位置距离御辇很近,不过丈余之遥,若然逢警,瞬息可至。
那些宦官、宫女,多数也不是空着手的,因为李隆基这回不是出巡,而是大搬家,所以车乘、箱笼无数,导致行进速度非常缓慢。
本从兴庆宫西北门出来,先自永嘉、安兴坊之间北向通过,然后折而向西,经大宁、来庭、永昌三坊,进入延禧门——延禧门北,就是太极宫了。
拐弯儿的时候,速度自然更慢,李汲打起精神来,左右扫视,他觉得倘若真有刺客,这会儿是动手的最佳时机啊。忽听马前有人问道:“可是破蕃的李二郎么?”
李汲低头一瞧,原来是名眼生的红袍老宦——应该是兴庆宫的太监吧,所以他连见都从未见过——便即在马背上一拱手:“正是李汲,上官是……”
那老宦点点头:“上皇召李汲往觐,随我来吧。”
李汲心中疑惑,却也只能跳下马来,跟随在那老宦之后,抵近御辇——话说他双锏还挂在腰上呢,竟然没人过来提醒摘去……
可是李汲也不便自摘双锏啊,没人跟前面拦着,你就先把武器捏手里了,岂非更加启人疑窦?
貌似那些宦官、宫女,都不在意,而且一个个阴沉着脸,如丧考妣——去了太极宫,就等于好日子到头啦。
李汲来到御辇前,特意不靠近,距离在五尺以上,屈膝拜倒:“臣李汲,觐见上皇天帝。”
布帘一挑,露出一张灰白皱巴的面孔来,白发萧搔,几若垂死。李汲略略抬眼一瞥,心说这就是上皇啊,就是曾经少年英姿,灭韦党而执国政,开创出所谓开元盛世,完了又亲手将盛世幻景打碎了的老混蛋?瞧上去,跟李亨不是很相象嘛……
就听一个浑浊的声音问道:“卿便是李汲?”
“臣是李汲。”
“近前来说话。”
李汲心说我武器可还没摘哪,是你叫我靠近的,这不算我的罪过……话说他也实在想要靠近一些,因为李隆基中气不足,外加痰多,说话含含糊糊的,即便他耳音再好,稍远一些,听得也不是很真切。
于是站起身来,躬身前进三步,才要再跪下去,就听李隆基说:“站着吧,省朕低头。”
“是。”
李隆基朦胧老眼,上下打量李汲,随即微微一笑,说:“适儿曾提起过你,你是李泌从弟,曾经救过李倓和沈氏的性命……果然好一个英武壮士,若早生二十年,必可与哥舒翰、高仙芝辈一并驰驱疆场……”
“陛下谬赞了。”
李隆基喘了口气,继续说道:“好生做着,我唐必不负有功之臣……”
李汲心说别胡扯了,不负有功之臣?王忠嗣是什么下场?哥舒翰是什么下场?安思顺、高仙芝、封常清,脑袋还在颈子上吗?
“唉,真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啊……”李隆基突然间喟叹起来了,“昔朕提三尺剑,殄灭弑君的韦氏,扶保皇考登基,四十八载转瞬即过,乃有今日……不知世间尚有陈玄礼否?异日我唐江山,又归谁有啊……”
李汲闻言,不由得眉心一拧,疑云大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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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李隆基车驾之北,大宁坊内,紧邻兴唐寺,有一座宅邸,靠着坊墙,起了两层阁楼。此际阁楼之上,竹帘低垂,却有一人正以右手中指挑开一道缝隙,在悄悄地朝下观望。
眼望迁宫的车驾,那人不由得轻叹一声:“此番明争暗斗,终究还是圣人赢了。”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却也未必啊。”
倘若李汲在此,必能认出屋内之人,正是昔日曾经见召,有过一面之缘的前魏州节度使崔光远——虽然战败先逃,李亨却赦免其罪,改任为太子少保。
崔光远坐在案前,案上摆开一整套烹茶的工具,他正将一个小小的石碾夹在双腿间,手把辊子,将才从饼上割下来的茶块细细碾碎,同时等着水开。在其身侧,生着一口小小的炭炉,炉上架着铁缶,崔弃侍女打扮,正用蒲扇扇着炭火,双眼注目缶内,不敢稍有错神。
至于凭窗窥望之人,李汲倒不识得,正乃是昔日的叛逆,如今的司农卿严庄。
严庄听到崔光远之言,略略回首:“哦,怎么说?”
崔光远放下手中的活计,伸出两枚手指来:“上皇早先便落两子,看似闲棋,将来却或许能够扭转满盘局势呢。”
严庄一撇嘴:“将来?老朽尚有将来否?”
崔光远笑道:“四十年天子,权势、荣华,甚至于美人都已享尽了,他还有何憾哪?既已垂垂老矣,谁还在乎身后之名,或者国家社稷如何?一心只想报了怨仇,则其在地下,也可瞑目了。”
严庄不禁莞尔:“还是此间有趣啊,不似安氏父子,便有我的辅佐,一样粗枝大叶,于阴谋秘计,七窍通了六窍。只是上皇的谋划,圣人未必不知……”说到这里,眼角略略朝外一瞥,突然间一皱眉头:
“车驾停下了,上皇召人过去……此人莫非是……”
反手朝崔弃一招:“你过来瞧瞧,这是不是那个李汲李长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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