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诏本是西南地区的六诏(部落)之一,其五诏附蕃,而唯南诏向唐,因而得到李隆基册封南诏主皮逻阁为云南王,赐名蒙归义。在唐朝的支持下,最终皮逻阁兼并五诏,正式立国。
然而很快,因为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和云南太守张虔陀的欺压,唐、诏之间矛盾日深,终至皮逻阁之子阁罗凤起兵,攻破云南,斩杀张虔陀。鲜于仲通领兵征讨,阁罗凤请和不允,遂固守首府大和城,重创唐军。
据说鲜于仲通将兵八万,死于是役者六万有余……
由是南诏转而附蕃,阁罗凤也被吐蕃册封为“赞普钟”,意为赞普之弟。旋即剑南留后李宓再率七万大军伐蕃,全军覆没……再然后,安禄山乱起,唐朝再也无力向西南方向发兵了。
只是阁罗凤对吐蕃其实也不大恭顺,他在感情上还是更倾向于唐朝一些的,因而绮力卜藏说是因为阁罗凤的挑唆,唐蕃两家才起纷争的,直接把“赞普钟”给卖了,一点儿心理负担都没有。
李倓闻言又笑,不过这回不是气的,是被这名蕃使给逗乐了。于是下令,先关起来吧,是不是要解往长安,且等我考虑考虑再说。
绮力卜藏下去后,他就问李汲和杨炎:“吐蕃请和,君等以为如何啊?”
杨炎抢先回答:“此乃缓兵之计也,并妄图麻痹我唐。”顿了一顿又道:“若真有请和之意,即便讨要鄯城甚至于鄯州,也不当讨要祁连戍、建康军。”
吐蕃虽然主动求和,却把开战的责任都推到唐朝头上,还要求交还叛臣,割让土地,这其实没什么,谈判嘛,从来都跟商业活动一样,先漫天要价,再等就地还钱。可是你要求割让鄯城甚至于鄯州,未必没有商量的余地——
如果只求割让鄯城,便能使吐蕃罢兵,并且太平数载——当然以吐蕃方的信用而言,守诺的可能性不大——说不定李倓就犹豫了,即便他不敢担负失地的责任,也会尝试劝说李亨允准。但一开口就要祁连戍、建康军,图谋并吞西域的用意太过明显,唐朝就绝不可能答应啊!
由此可见,这请和之心么,一丁点儿都不诚。
李汲见杨炎住了口,便也补充道:“然亦由此可见,蕃贼所贪者,实为西域……”这我在《御蕃策》里早就分析得很清楚了——“故意遣使来讨要祁连戍、建康军,恐是为了试探我朝,于安西、北庭,有无撤守之意。”
李倓问他:“则在长卫看来,应否将蕃使送往长安去?”
杨炎抢着说:“此事殿下不可擅专,还当交予圣人裁夺才是。”
所谓节度使,“节度”两字何意啊?本指节制、调度,而其“节”字也有节旄之意,唐代节度使多数持节任事,在军中乃至地方上拥有专断之权。因而就理论上来说,李倓作为两镇节度大使,主持御蕃战事,他不但完全有资格对是战是和提出自己的意见,且即便斩杀蕃使,断绝和谈之议,也不能算是逾越权限。
到时候只须上奏长安,说蕃贼有请和之意,然所遣使者骄横无礼,那我总不能把那路狂悖之徒送去御前吧?因而即于军中斩之,讽吐蕃别遣使来即可——这在程序上是挑不出什么错儿来的。
然而礼仪归礼仪,律法归律法,程序归程序,身为节帅而斩使断盟,终究可能引发朝廷尤其是皇帝的猜忌,这越是亲王越忌讳这点,故此杨炎提议,还是把绮力卜藏送到长安去为好。
李倓轻轻叹了口气,说:“只恐朝中大老,不明西陲实情,且急于平定河北,竟然为贼所欺也。”
唐廷罢废行军,只以一宦官督十一路兵马剿贼,明眼人都能瞧出不靠谱来,胜算渺茫,因而为怕动摇人心,李倓对此事秘而不宣,也就告诉了亲信的杨炎、李汲等寥寥数人罢了。但即便如此,他也不能把话说得太明白了,而且口称疑虑“朝中大老”的见识,其实矛头所指是乃父李亨。
——那昏招频出的老爹呦,做出啥事儿来我都不奇怪啊!
杨炎安慰他说:“殿下放心,割地之事,圣人必不肯为也——满朝文武,也不敢附和……”我唐啥时候认过怂,割过地啊——“且殿下可先致信太子,请太子为圣人剖析利害。”
就表面上看起来,李豫没啥权力欲,也不喜欢结交朝中大臣,但李倓很了解他这个大哥,对于帝座有种天生的执着——大概是身为长子的缘故吧——而且储位既定,即便什么事儿都不管,于朝臣中的威信也是在与日俱增的。相信有李豫居中联络、布划,除了李亨本人外,谁敢赞同割地盟蕃,必遭朝野上下一致挞伐。
哪怕李辅国、张皇后也未必有那个胆子。
李倓听了杨炎的话,才刚点一点头,李汲便提醒道:“关东战事或许不利,若为蕃使察之,将使蕃贼凶焰更炽……”
李倓笑一笑:“孤会寄语太子,尽量不使这个绮力卜藏探听到我唐内情。”随即摆摆手,表示这个话题结束了,然后问李汲:“这两日战事顺遂,李将军运来贼首不下千级,俘虏等数,然而详细情由,还须长卫细述……”
一直说到午后,李倓才放李汲离开,对他说:“长卫驰骋疆场,想亦劳乏了,下去好好休歇吧。孤料十数日间,蕃贼不敢再发起攻势,至于下一步的军略谋划,且明日再议好了。”
李汲告退而出,跨上马,直奔自家宅院而去。这些天在军中,为了跟麾下士卒打成一片,他都没敢开小灶,天天啃粗面饼就咸菜……好在相对而言,骑兵的供应比普通步卒为好,隔三岔五能多口肉汤喝。套用几百年后的俗话,他“口中淡出鸟来”,想到很快就能吃上青鸾亲手所做羊肉汤饼了,不禁心口发热,嘴角涎流。
急匆匆回到宅前,那老军打开门,牵马进去。李汲三两步蹿至廊下,高声叫道:“青鸾,打水来我净面、洗脚。我尚未食,可做一大盆滚热的汤饼来吃。”
然而却得不到回应,正感奇怪,身后传来老军的声音:“邹氏小娘子前几日便离去了。”
李汲闻言,不禁一拧眉毛,转过头来质问那老军:“离去了?去往何处?”
老军回答道:“她本官妓,自然是回去了……”
“我不是留书与仓曹参军,让她留在宅中的么?!”李汲心说究竟是邹青鸾胆子小,没敢把信往上递啊,还是仓曹参军不肯卖我这个人情呢?当日走得实在匆忙,我就应该亲自跑去央告仓曹参军才是……
看那老军的表情,似乎有些迷糊,想了一想,才回答道:“似乎是有这么一封书信,邹氏小娘子也呈与了仓曹,但……初亦无事,前几日却有人来唤,押着小娘子出去。貌似是说,仓曹换了参军?小人也不甚分明……”
李汲听了这话,当即从老军手中抢过马缰来,扳鞍而上,冲出了家门,直往仓曹驰去。他心里还在琢磨,所谓“人亡政息”,换了一个人主掌仓曹,不肯卖自己的面子,硬要把青鸾领回去,也在情理之中啊。那么我见到新任仓曹参军应该怎么说呢?是好言恳请,还是厉声叱喝?要不然干脆送点儿礼得了……
哦,我才刚从战阵上回来,身上就没什么钱……不怕,既是同僚,应该可以先许个诺,等明日再把礼物正式呈上吧。即便往日无甚交情,也不至于这点儿方便都不给……希望一会儿就能把青鸾给领回来,在我肚子饿扁之前,能有口热乎乎的羊汤喝。
不,只要把人领回来就成啊,大不了我们俩在外面吃?这个……可以算约会吗?
然而到了仓曹,却不见参军,只有一名小吏迎将上来。李汲问他主官何在,小吏回答道:“高副帅方待客,判司参军等都去赴宴了。”李汲不由得“啧”了一声,满心的懊恼——来晚啦,人都下班了。
事实上这年月人们普遍早睡早起,所以官员的下班点儿很早,996是绝不可能的。一般情况下,主要公务都在上午就处理完毕了,午休后基本上就是吃茶、打晃,防备突发事件,不等申初(十五时)便会散衙。
不过正午设宴,下午干脆不办公,这也有点儿过分了吧——高升究竟在想什么?
他还存着万一的希望,就问那小吏:“前任参军曾遣一官妓服侍我,你可知道么?我虽暂离,也留书请勿接回此女,难道交割之时,未曾说过此事么?”
那小吏回答道:“此事小人稍稍知之,两位主官交割之时,确实也说起过,然新任杨参军却道,官家人、物岂可长留私家啊?乃命接回……”
“则此女见在何处?我既归来,可能领回?”
小吏尴尬地笑笑:“此事小人做不得主,请李巡官明日再来与杨参军说吧……至于那官妓,见在副帅府上,伺候宴席……”
李汲转身就走,跨马直奔高升府上。门子拦阻,李汲喝道:“闻副帅设宴,款待宾朋,如何不唤我?!”一把搡开门子,迈大步朝内便闯,直入正堂。
堂上食案罗列,佳肴布陈,高升踞于主位,诸判司、参军俱列左右,觥筹交错,宴乐正酣。李汲抬眼扫视,只见除了正在堂中歌舞的几名官妓外,几乎每名官员身边也都有一妓伺候,而且酒酣耳热之际,行动举止,颇有些不那么端庄的……
邹青鸾赫然正在其中。
她明显有些不情不愿地倚靠着一名脑满肠肥的蓝衫胖官,衣襟半敞,露出一侧浑圆的肩头和胸前大片白腻,而那胖官的禄山之爪正尝试着往更深处探入……
李汲见状,自然火起。
这会儿高升也见到李汲了,当即一板脸:“李巡官,我并无相邀,何故擅闯啊?”
李汲强按怒气,朝上叉手告罪,随即问道:“请问哪位是仓曹杨参军?”
坐在那胖官下首的一名绿袍文官站起身来:“某是杨清,不知足下……”
李汲拱拱手:“不才李汲,前任娄参军曾遣此女……”说着话一指青鸾,同时双目如电,狠狠地瞪了一眼那胖官,瞪得对方脊背生寒,本能地就把爪子给收回去了——“……侍奉于我,今我既归,特来领回。”
杨参军不悦道:“这是官妓,又非你李巡官私产,说什么领回啊?李巡官且归,若还须官妓侍奉时,明日到衙中来与我说吧。”
李汲冷笑道:“我今日便要领回,又如何?”
高升闻言大怒,拍案呵斥:“李汲怎敢无礼?速速退下。”
李汲也不理他,几步迈上堂去,一把揪住青鸾,便往自己怀里带。那胖官却还揪着青鸾的腕子,不肯撒开,李汲当即张开左手,朝那张可恶的胖脸上一按,将对方一骨碌搡倒在地,随即搂着青鸾便下堂而去。
高升怒不可遏,喝令左右:“将这狂徒拿下!”
李汲转回头来,大喝一声:“谁敢?!”其声若大吕洪钟,竟震得堂柱摇晃,屋瓦颤动,不但一屋子官员、妓女尽皆觳觫,就连正打算跑过来逮李汲的几名卫士都吓得踉跄止步。
李汲怒视高升,厉声喝道:“我等在前线御蕃,杀得血流及踵,今蕃贼未退,君等倒有心情在后方正午设宴,拥妓高会?!”
其实他一开始虽然有点儿冲动,闯入高升府中,却还打算好言求恳来着,尤其不但高升在,还有那么多官员在场呢,都是同僚,你杨参军不至于一点儿面子都不卖吧。可是见到宴席如此奢华,官员们拥妓观舞正乐,不由得怒气直冲胸臆——这是什么时候,你们还有心情宴饮为乐?
大白天的设宴倒也不奇怪,尤其节度衙署自有制度,管理也没有朝中为严,高升因为某事召聚属下,午餐吃顿好的,再放半天假,也不违情理。问题是白昼饮酒,甚至于还召妓,这有点儿过份吧,尤其李汲才从血火疆场上赶回来,竟然得见这般场景,又岂能不怒啊?
就好比当年曹操从荥阳汴水死战得脱,狼狈返回酸枣,结果见袁绍领着大群州牧、郡守正喝得高兴一样。
“君等安居鄯州,不思报国,唯贪享乐;我在前敌百死一生,杀透蕃营,手刃百数,难道欲得一女而竟不能么?!谁敢来捉我,我阵前杀得蕃将,难道堂上还杀不得几个庸碌竖子不成?!”
李汲吼完这几句,一搂青鸾的腰肢,大步下堂,傲然而去,府中内外,无人敢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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