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谁家问女仙,五弦跳荡五音寒。飞琼共得清辉舞,醉里风情负少年。”
一诗吟罢,群起赞叹之声,但李汲却暗中评判——“垃圾!”
他是不会作诗,但未必不会品诗。倘若风格相近的佳作,比方说王维和孟浩然的某些作品,以他的水平很难区分高下;但对于那些下品不入流的货色,一耳朵就能分辨得出来了。
这首诗纯是陈腔滥调,抑且空洞无物,总结起来不外乎一句话:有个仙女弹琵琶很好听,可惜我已非少年,怕是不敢高攀啊。这路货色,就跟当日行在烧肉之宴,皇家那几个傻叉联韵所作,基本上属于同一档次——且还欠缺些贵气。
至于那些喝彩的,要么也属同等水平,要么是老先生地位高、名声响,所以才不得不应声附和,谄媚奉承。
而后又是数人吟诗,多为七言四句,也有五言四句的,其水平最高者,也不过勉强能给个及格分。看起来这中曲的客人水平嘛,也就这样……由客而可见主人,李汲更相信所谓王摩诘教诗,完全只是虚假广告罢了。
房中诸人吟诵完毕,却并没能听到他们所期望的评价,随即琵琶声便又响起。这第二曲与前奏不同,节奏稍快一些,内容也欢愉一些,间杂数处轮指,大概是为了炫技吧。此曲奏罢,便轮到廊上诸客做诗了,其中有几个很明显是商贾或者纨绔,学问没有,钱帛大把,当即抢着高呼道——“两段锦给素素缠头”,或者“千钱为赏”。
李汲心说要诗做得好,才能为入幕之宾,你们这些光给钱的连门儿都没有,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个都如此兴奋了……大概跟后世很多追星族是同等心理吧。
贾槐却不禁慌了,低声问李汲:“我等不如这便辞去吧……”这出手就是一两贯的赏赐,贫穷实在是限制了我的想象啊——今晚就不该到这儿来!
李汲却不理他,只是侧耳倾听邻座上那名士人与同伴的对话——“看起来,今晚是无缘为素素之宾了,然而又不便交白卷,损及颜面。且……弟实在囊中羞涩,兄等可肯资助一二否?”
商议未定,便已轮到了他们,那名士人只得尴尬起身,嗫嚅地说道:“这一时片刻,文思不畅……可能自定题目,未必以琵琶为名否?”
众皆哄笑,吕妙真却也不难为他,先请宾客们压低声音,然后说:“诗情有时而穷,才华有时而蹙,也是常事。这位郎君既然于琵琶无感,亦可别拟题目——便请以这席间所有,不拘何物,助诗一首吧。”
那名士人听了,不禁目瞪口呆,急忙左右寻摸,却到处都寻不见琴……这可要了亲命了,片刻之间,谁能够出口成章啊?
哦,所谓七步成诗,世间自有大才,可惜不是我……
想要重起炉灶,口占一首,偏偏在众人哂笑声中,只觉脑海中一片空白,连韵脚都想不起来了……只能在那儿极度尴尬地戳着,不时斜眼瞥向同伴,以目光求助。
终于,他一名同伴实在瞧不过去了,且又不愿意相助出缠头,便一扶桌案,带着三分酒意,踉跄起身,开口问道:“鄙人代做一诗,可能准许么?”
素素乃是吕妙真家的头牌,当然自矜身份,不可能让一座客人全都涌进她的“闺房”去,大被同眠……而若同座之间互相竞争,又怕失了和气,闹出事来,于吕家不利;因此才规定,一副座头,只须赋诗一首,或者出一笔缠头。
所以这位客人的意思是:若是我做的诗不巧入了素素姑娘法眼,可能算在同伴头上,由他去跟素素姑娘亲近呢?
吕妙真考虑了一会儿——李汲瞧不见,估摸着还去征求了素素的意见——这才回答道:“下不为例——未知郎君是仍赋琵琶,还是以别事为题呢?”
那客人朝案上一指:“贵家这道‘金骨巧炙’,滋味甚美……”
李汲侧过头,循其所指望去,原来是那盘胡椒烤羊排——你也觉得此味最佳吧?不禁大起知己之感。
就听那客人吟咏烤羊排道:“肉烂骨酥滋味美,胡椒佐使脂鲜香。谁将北海忠臣仆,夺与厨娘伴粟粱。”
座间唯起笑声,李汲却不禁暗中喝一声彩。
其实这首诗也算不得什么上品,但文辞通俗易懂,节奏晓畅明快,而且后两句似乎别有抱负,因物而设问,因问而抒情,以羊排为名,却又不拘泥于其题,勉强可以算是一首佳作了。只可惜,俏眉眼做给了瞎子看。
此前开元、天宝,号称盛世,乃致文风绮靡,人们普遍颂扬和仿效的,多是李白《清平调》一类的作品。士人中偶也有得见世风日下,深感危机临近的,但因为缺乏实务能力,多半束手无策,便只能明哲保身,转而寄情于山水之间,于是王、孟之风亦得大行。如严武、高适那类军旅风格,其实非常边缘化。
李汲相信,经过此番动乱,盛世不再,唐朝的诗风将会有相当大的改变,绮丽难长,而空灵避世与务实入世,将会走向两个极端。只可惜,因为动乱导致交通阻断,信息不通,可能已经产生了不少反思时政、关注民生的现实主义佳作,李汲却还没能读到过。
不过很明显,今日在座之人,于诗歌全是二把刀——除了这位咏羊排的——且仍旧沉溺于旧日风尚,只会堆砌辞藻外加无病呻吟,他们是体会不到“肉烂骨酥滋味美”之通俗简洁的,更理解不了“谁将北海忠臣仆”的悲愤与无奈。因而满座嘘声,也在情理之中。
李汲本人,却不禁多看了那名客人几眼,见他不过二十出头年纪,一身白色襕衫,黑布滚边,打扮有点儿象国子监生。此人听到哂笑,却也不恼,只是乜斜着两眼,朝向正房方向,大声问道:“可合式么?”
吕妙真回答:“合式自然是合式……”
那人笑道:“合式便可。也不奢望入幕,却也不必多出缠头。”随即一扯还尴尬地杵在旁边的友人,并肩坐下。
众宾又再哄笑一阵,便纷纷将目光移向了最后的李汲和贾槐。
贾槐缩缩脖子,本能地躲避众人视线。李汲却笑笑,也不转头,也不起身,却高声道:“今日来此,只求美酒佳肴,无意入幕……”
不等众人哂笑,又说:“既然可以不以琵琶为题,那便信口胡诌几句,聊博一笑罢了。”
贾槐不禁惊异地望向李汲——你会做诗?从前没听说过啊……别说做诗了,你我自凤翔前往睢阳,途中将近半月,每晚相谈,相关诗赋文章,你压根儿就连一个字儿都没提过嘛。
李汲当然不会做诗,但肚子里存诗却不止五车,虽然早已息了抄诗扬名的妄想,但今宵既至此处,不意撞上妓女以赋诗而定入幕之宾,也不愿意如同贾槐那般缩头缩脑一副乡巴佬德性啊。原本琢磨着,以这伙客人的水平,必定都是些无名小辈,更不可能有人认识自己,自己随便抄袭一首名作,难道还会流传出去,给自己带来麻烦吗?
等听邻座吟咏羊排,李汲心中却又有了主意:且待我来抄一首汝等妄人识不得妙处的——就跟羊排诗一样——如此既不失身份,也不丢脸。
于是先声明,我无意嫖宿素素,不跟你们抢,而且既有前例,我也自定题目——话说肚子里存的几首琵琶诗都太风雅了,若一不小心独占鳌头可怎么办——随即提起根筷子来,一指席上残羹冷炙,然后敲打酒杯,作为节拍,这才曼声吟哦道: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这首《悯农》,还是李汲上辈子在小学语文课本上学到的,料想此世绝无——作者李绅可能还没出生呢——因此才放心大胆地抄来一用。关键此诗言辞实在通俗,且又是古体,不遵从律诗平仄,就跟李白那首“床前明月光”似的,则在外行人看来,跟顺口溜也没啥区别。相信即便李泌在场,也未必会怀疑是抄袭之作。
李泌多半会说:“此诗虽不雅驯,用意却深。可见长卫未必无诗才,只是不曾学习罢了——要不要跟我学诗啊?”
而李汲多半会反问:“请问阿兄的诗才,在当世可列几品?比高适如何?比严武如何?”
果然吟咏既罢,各座上又是一片哄笑,还有人说:“休得取笑,终究也勉强能当得个‘诗’字嘛,谁云乡农闲歌,不入《国风》呢?”
只有那个咏羊排的,貌似多瞧了李汲几眼。
李汲也不理会众人议论,却好整以暇地从身旁包袱中抽出一枚银锭来,“啪”的一声,甩在案上,问道:“可合式么?若不合式,便以此锭为赏。”
嘲笑声这才略略止息——就算这末座之人没有诗才,人好歹有钱啊,且着襕衫,并非富贾,则有钱的士人……难道是什么无学的豪门子弟?
就听吕妙真道:“虽然合式,既然郎君有赐,那便却之不恭了。”谁管你诗做得好不好,银子既然亮出来了,就没有让你再收回去的道理!
即命侍儿去收了银锭,同时多奉上一壶好酒。
不过李汲也吃喝得差不多了,一席酒菜,倒有八成尽落其腹——不象贾槐,心情紧张,抠抠缩缩的,肴馔在前也不能放胆吃喝——于是又随便喝了两杯酒,将剩下的菜肴无论荤素、冷热,全都席卷一空,顺便听素素再弹奏完第三支琵琶曲,便即放下筷子,站起身来。
贾槐早就想跑了,以这家的开销,他实在不敢留宿啊——虽说是花的李汲的钱。似乎还不到静街的时辰,他正琢磨着怎么设法把李汲扯去循墙曲,找个便宜的娼家眠宿呢,眼见李汲起身,也赶紧跟着起来。
二人在廊下穿好了靴子,便朝院外踱去,然而院门不开,也不见仆役牵马过来。李汲微微一皱眉头,猛然转身,倒吓了才跟过来的吕妙真一大跳。
吕妙真忙问:“二位郎君何处去啊?”
李汲道:“已然酒足饭饱,自当辞去——可将我等坐骑牵来。”
吕妙真笑道:“李郎何必急急求归……”伸手招呼一名打着灯笼的侍儿过来:“且引李郎往素素房中去。”
李汲茫然道:“吕娘这是何意啊?我本无留宿之意,且适才游戏之作,也难入大家法眼。”心道你不会是瞧我出手大方,所以打算再坑一笔吧?话说银锭虽然罕见,论价值也未必就能超过方才那几位的打赏了……
哦,既出手大方,又是襕衫士人,难道是这点诱发了她母女俩的贪念吗?
吕妙真凑近一些,一把揽住李汲的胳膊,李汲但觉一股浓香扑鼻而来,不自禁地便朝后略略一缩。只听吕妙真低声道:“李郎之作,譬如璞玉,浑然天成,似俗而实雅,非凡辈所能领悟也。我家素素却不同,实向王摩诘学过诗……”
李汲心说又来?就王维的诗歌路数,跟李绅也不是一类啊,不信王维的弟子能够认同李绅之作。
“……已暗定李郎为入幕之宾矣,李郎其无意乎?难道是担心‘继烛’之资?适才那锭银,足敷二位今宵之用矣。”
李汲这才明白,所谓“继烛”,就是留宿的意思。
他还没回答,贾槐先在旁边一指自己鼻子问道:“难道我也有份么?”
吕妙真笑道:“二位郎君是一起来的,难道只留李郎,而要请贾郎自归不成么?只是素素与贾郎无缘,我当别遣侍儿,侍奉贾郎。”
李汲敏锐地注意到了“侍儿”二字——是侍女,不是假女,这肯定还是瞧不起庶人打扮的贾槐啊。
只见贾槐两眼紧盯着那名打着灯笼,在旁等候的侍儿,口角流涎道:“这个……就很好……”随即怂恿李汲:“难得吕娘热诚,素素情重,李兄岂忍推拒啊?不如……”
李汲摇头道:“我本无意。”转过头去还要走。贾槐急了,赶紧压低声音问道:“李兄怕的什么?难道未曾尝过女色么?”
李汲心说你这俗货,竟然又拿童男来激我?李长卫平生,从不受人之激!
正待反唇相讥,忽听远处谯楼上鼓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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