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汲抬眼瞧了瞧陈桴,还跟那儿大喘气呢,再转头瞥了瞥贾槐和云霖,便建议道:“为今之计,只有劳烦贾兄潜出寺去,尽快找到广平王……不,最好寻见建宁王,告诉他沈……那人在圣善寺中,恐为回纥兵所扰,须急来相救!”
贾桴终究是曾经帮忙郁泠送过信的,唐军中应该有人认识他,方便他找到李倓。
贾桴答应一声,扭头就走,打算自别门潜出。他前脚才去,远处便即响起了杂沓的马蹄声,李汲赶紧亲自攀梯,登上寺墙,朝外张望。
远远的,只见烟尘起处,数十骑缓驰而至,皆戴铁兜,着皮甲,挺刀负弓,正是回纥骑兵。就见这些回纥兵马鞍上都挂着不少的袋囊,想是才刚抢得的财物,而且马后还拴着老长一串,全都是唐人女子,年少不等,俱被系缚双手,被迫逐马而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甚至于还有跌倒后被拖行而前的,声声惨呼,闻之使人心碎。
李汲见此情状,不由得怒火直冲顶门!
孟子说“见牛而未见羊也”,这话实在是至理名言,很多事情若非亲眼所见,是很难触动人的心灵的。李汲初闻回纥兵入城抢掠,虽然也感愤怒,但未见那些女子的惨状,还一门心思只想保住沈妃和圣善寺里这些士民百姓而已,至于整个洛阳城,估计自己管不了……然而亲眼得见唐女被掳,他却不由得火冒三丈,再也按压不下去了。
几乎就想直接从墙头上跳下去,杀散这伙回纥兵,把那些女子救入寺中。
可是此念才刚泛起,就觉得肩上被人拍了一下,随即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休要莽撞,从长计议吧。”
李汲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了——崔弃你不是失踪了吗,怎么又突然间出现了?而且无声无息的也攀上了墙头,挨得我这么近,我都没能察觉……这你若想刺我,直接一短剑,我躲都躲不过去啊!
当下冷冷地便问:“你又有何计了?”
崔弃道:“你不是命人出去通知建宁王了吗?可尝试喊话,敷衍这些回纥兵,拖延时间,以待救兵到来。”
李汲伸手一指:“救兵来了,或能救下沈妃和满寺众人,但那些已然被掳的,又怎么办?”
崔弃轻叹一声:“便只有寄望于建宁王了……”
李汲一想也对,虽然皇帝不是东西,李俶不靠谱,终究李倓比他爹他哥要有担当多啦,也只能盼望着他能够说服叶护太子,放弃对洛阳女子的劫掠。
昔日自己帮忙阻拦回纥兵抢掠长安城,那是因为擒贼擒王,先一把揪住了叶护太子,如今叶护太子可不在自己视野之内,此计难售啊。而且面对数十骑回纥兵,光靠自己一个人跳下去,能够把他们驱杀干净吗?就算有崔弃跟墙头放飞剑相帮也不成啊,至于旁人,估计没几个有跟自己并肩奋战的胆量。
且即便自己真能杀散这些回纥兵,救下马后牵着的女子,终究这只是沧海一粟罢了,洛阳城那么大,别处被掳的女子又该怎么办?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回纥兵已然迫近了寺门,俱都挥舞长刀,扯着嗓子嚎叫,也不知道在喊些什么……估计是喝令打开寺门,放他们进去抢钱抢女人,而若不开的话,那说不得,我等要动刀子啦!
李汲左右一扫视,貌似领兵之将有些面熟,可能是当日跟随叶护太子来与李俶相见,自己招待过的。当即一挺胸膛,把半个身子都露出墙外,伸手戟指此将,暴喝一声:“可唤叶护太子来见我!”
他嗓门本大,这一句话又是丹田运气,扯着嗓子吼出来的,真如同晴天霹雳一般,震得伏身在旁的阿措伸手捂耳,更将那些回纥兵的啸叫声全都压了下去。回纥兵不禁愕然,喊声仿佛被一刀裁断了似的,当场便即止息。
他们多半听不懂唐言,李汲喊了一整句,也就听明白个“叶护”了——因为这个名词是音译啊。
领兵的回纥将领望望李汲,不认识;此人喊的什么,听不懂。他说叶护,难道是跟叶护有交情,希望我等宽放彼等,不要骚扰此寺么?可是一个唐人,又非官吏,怎会与我家叶护有交情啊?除非他说的叶护是指……可汗之婿李承寀?那家伙的故人,我等又何必理会?
当即举起刀来,望空一扬,反诘了一句什么。当然李汲也听不懂,只能反复呼喝“叶护太子”之名,叫了几声后,见毫无成效,自己嗓子反倒有些哑了,便伸手捏捏喉咙,然后抬起来朝那名回纥将领一招。
回纥将领说这是啥意思,喊不出声了,要我靠近些答话?
他们于昨日夜间,便奉命对慈涧叛军发起了突袭,果然不出李倓、郭子仪所料,叛军已然听闻安庆绪遁逃的消息,军心大乱,遂被唐回联军一举踏平,多数都跪地请降,做了俘虏。随即叶护太子有密令传来,要回纥骑兵不必休整,连夜直进,率先进入洛阳城去抢钱抢女人,别再被唐军所阻了。
一路行来,少遇挫折,固然守城的叛军已然星散,就连洛阳城内士庶,也没几个人胆敢抗拒回纥兵——富贵人家多半花钱买平安,穷人百姓只好眼睁睁瞧着妻女被掳——他们抢劫得真是顺风顺水啊,由此便丧失了警惕心。因而见李汲招手,那将便稍稍带马,靠近了寺墙。
李汲在墙头见此情状,不由得心痒难搔。
其实他受崔弃的规劝,已经基本上熄了出寺与回纥兵厮杀之心,因为自觉毫无胜算啊。只是喊得嗓子有点儿哑,故此随意招手,且看那将是否肯靠近一些交谈,谁成想对方还真的挺听话,并且吧——
你这个位置摆得那么好,端端正正正,距寺墙不过数步之遥,我只要一纵身,自高而下,刚好可以扑得中你。既然如此,若不扑上一扑,未免太过可惜啦。
擒贼擒王,昔日擒下叶护太子,可救长安女子;如今虽然救不下洛阳全城,能够擒下此将,或许有望救下被这一小队回纥兵所掳之人啊。
于是乎,我扑!
阿措一个伸手没扯住,李汲右腿奋力一蹬墙瓦,便已然飞身而下了,并且张开双臂,去抱那名回纥将领。对方手中长刀兀自高举,遂在李汲脸侧划开了一道寸多长的口子,鲜血涌溅,但同时李汲也正中目标,把对方双臂给牢牢箍住,并且连人带马,一起撞倒在地。
回纥兵俱是大惊,急忙挺刀来救,谁想李汲动作却快,一个翻身跳将起来,自家的横刀已握手中,顺势朝被压在马下的回纥将领脖子上一比划。回纥兵投鼠忌器,被迫纷纷勒停了坐骑。
然后就是一人而对数十骑,相对破口大骂,当然是鸡同鸭讲,谁都听不明白。李汲无奈,只能打手势,先指指被回纥兵牵系的女子,又再指指脚边的回纥将领,那意思:用那些女人来换你家将军吧。
几个回纥兵也在马背上打手势,指指寺门,又指指李汲,也不知道是想说你放了我家将军,我们便不入寺抢掠呢,还是想说,以你一人之力,恐怕救不下全寺,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李汲倒是无所谓,他虽然不能挟质达成目的,起码可以拖延时间,以等贾槐把救兵李倓给搬来啊。
然而过不多时,又有马蹄声响起,李汲充满期盼地斜眼望去——不好,还是回纥兵,并且这回来得更多。
李倓你速度也太慢了点儿吧,我快撑不下去了呀。天晓得脚边这员胡将是多高的身份,倘若对方不受要挟,不顾人质生死,一拥而上,则自己必凉无疑!
几名正跟李汲对峙的回纥兵拨马奔去,向来军禀报情况,于是过不多时,一员银甲大将策马而来,扬鞭呼喝道:“速速放人,饶你不死!”虽然有些生涩,倒是正经的唐音了。
李汲心说能沟通是好事啊,抬眼一瞧,不禁又惊又喜。喜的是,来人是不打不成交的老相识,正乃当初被自己用格雷西柔术击败的那个帝德;惊的则是,倘若帝德不跟自己论交情,除非贴身肉搏,恐怕自己打不过他……
可是诸军环伺之下,你打算跟敌将肉搏?不是对方脑袋进水了,就是自家脑子里有屎……
于是高叫一声:“帝德,连你家叶护太子我也不惧,岂会惧汝?!”
帝德闻言,倒不禁有些迷糊,这人谁啊,竟然认得我——“汝是何人?”
李汲心说嘿,记吃不记打——“我李汲是也,相别月余,难道便不认得了么?”
帝德仔细朝李汲脸上打量,恍惚确实有点儿相象——“你是李汲?你为何……剃了胡须?”
中国人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所以男子习惯蓄须,回纥虽然没这种说法,风俗却也相近——当然啦,不是绝对不能动的,平常也时常会修剪。所以帝德就疑惑啊,李汲你没事儿刮胡子干嘛?
我倒是听说唐人中有老朽为了看上去年轻些,而假扮少年的——比方说混过科举的年龄上限——有可能会剃须甚至是拔须,但你年岁不大啊,这刮了胡子更跟个孩子似的,我差点儿就认不出来。究竟是何缘故?
李汲当然不能说自己是为了假冒宦官,而且这事儿也说不清楚,他近乎本能地伸手摸了摸胡碴,只得随口敷衍道:“为生了虱子,无奈而暂且剃去。”
随即瞪一眼帝德:“且唤叶护太子来。”
“你欲见太子,为何?”
李汲一挺胸膛,正气凛然地说道:“昔日叶护太子欲掳长安女子,是元帅求恳,才得放过。今又劫掳洛阳女子,难道以为李汲昔日那一拳,打得还不够重么?!”
帝德听他提起此事,面色不由得一变。
还有几名回纥将领,压根儿听不懂唐言,就一并凑过来向帝德询问,这人是谁啊,他想干嘛?帝德对他们说:“还记得长安城外,有人竟然大胆殴打太子么?正是此人,名叫李汲。”
回纥将领们听了,不禁震惊,随即面色俱变,却又各不相同。
有人注目李汲,上下打量,颇有些怀疑——这看上去还是个半大孩子嘛,竟然如此胆量,敢打太子,而且事后太子还拿他没招儿?有人微露钦佩之色,终究回纥中最重勇士。但也有人双目中流溢出仇恨的光芒,甚至于直接就把手给按在刀柄上了。
就中一将,盔明甲亮,看似身份不在帝德之下,闻言浓眉一挑,豹眼环睁,左手一松马缰,便朝李汲缓步迫近,同时嘴里“哇呀呀”怪叫个不休。李汲赶紧横刀下指,威胁脚边那名被自己扑倒的回纥将领,然后问帝德:“他说什么?”
帝德面露无奈之色,翻译道:“他说,你打太子,回纥之耻,他要报仇。”
李汲不禁冷笑道:“昔日一个对一个,我将叶护太子揪下马来,饱以老拳。如今数百回纥骑兵对我一个,这仇倒是可报,只怕传扬出去,人道回纥惯于恃强欺弱,太子脸上,怕是更不好看吧?”
其实他这话说得没啥道理,昔日在长安城春明门外,诸军环绕,多是唐人,叶护太子也是迫于其势,才只好假装大肚,放过了李汲的。真要是都无帮手,李汲也不偷袭,公平单挑,他未必还能那么轻松地给叶护太子脸上添一块青,关键是就算打赢,也未必能有什么好下场……
然而回纥人最重勇士,看不惯恃强凌弱——主要是士兵个人或者小团体之间,至于以大部而欺小族,或者抢掠别族弱女子,则同样也是习惯——加上这名回纥将领身份尊贵,深怕会落下个欺软怕硬的恶名声。再者说了,你知道太子心里怎么想?会不会反倒恼你多事,没把大仇留给自己来报?
因此那将听帝德转述了李汲所言,不禁有些犹豫,随即想了一想,便即翻身下马,朝李汲高声叫阵。
帝德翻译道:“他说,不欺你,过来打。他若赢了,绑你去见太子;你若赢了,便放过寺庙。”
李汲伸手一指那些被掳的唐女:“那些女子又如何说?”
帝德与那将交谈几句,便即回复道:“可以放了。”左右不过十多名唐女嘛,有何可惜?我们已然抢到的,超过此数十倍不止啊。
李汲又问:“他可能信守承诺么?他是何人?”
帝德转述其言,那将当即面露傲然之色,伸手一拍自家胸脯,报名道:“车鼻施吐屯发裴罗特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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