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妃讲到,某人因为把坐骑借给二少年,结果牵扯到了宫中盗案,导致长安城内不良人特意在沈府门外蹲点儿,见到某人便即一把揪住,说你事发了,且随我等走一趟吧。
乃将某人押入内侍省勘问。进一小门,不良人从后推搡,某人跌落深坑之中,仰头观望,见屋顶高达两丈余,中间只开一小窗,略略可以见些天光。从午前一直到黄昏,不见有人来问,只是用绳索从天窗中垂吊下来一个竹篮,内有面饼、清水。某人饥渴难耐,顷刻食尽,那绳索便又再收了回去。
一直等到夜深人静,天窗中唯有淡淡清辉洒下,深坑内昏濛迷离,某人悲恸难禁——不想大才未展,却逢奇祸,既然事涉天家,这回自己怕是再难得脱囹圄了……那二少年,还以为是好人,结果竟是大盗么?何怨何仇啊,为何特意借了我的马去,栽赃嫁祸于我?
正自垂泪,忽觉月光瞬间昏淡,抬头一望,仿佛有人如同飞鸟般盘旋而下,直至落地,与他并肩。随即那人伸手抚着某人的肩膀,宽慰道:“不必惊恐,我既然来了,先生便无可忧。”听声音,正是那日在宴席上所遇,乘车而来的白衣女子。
随即那女子便取出一条绢带来,一头重重绑缚某人之身,另一头则系在自己身上,然后抱着某人,腾空而起,竟然从那小窗中穿越出去,继而飞出宫墙、飞出城墙,直至数十里外方才落下。
解开绑缚后,那女子便对某人说:“先生且归江淮,求仕之计,只能等待他日了。”
你这就算是在官家挂了名号啦,还打算露面去考试吗?作死啊!为今之计,只能暂且返乡,潜伏数载,静等以后朝廷再开科举——或者走别的途径求仕。
沈妃一边说,李汲一边琢磨,他很奇怪对方向自己讲述那桩多年前的异事,为什么偏偏不肯提其中几个主要人物的姓名呢?
估计那“巨盗”就是当日诱骗、宴请某人的少年之一,再加上白衣女子,这两个或许因为并非来自于第一手资料,故而姓名不详——这事儿是某人先告知了崔光远,崔光远再向沈震转述,最后落入沈妃耳中,前后转了三道手哪。
但某人呢?他既是沈氏通家之好,又曾经在沈易直府上住过,即便沈妃不记得名字,也总该知道姓吧,为啥即便自己开口询问,却也不肯明说呢?
莫非此人我是识得的?或者起码知道他的姓名、来历……
整件事情时间跨度、地域跨度都很大,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某人二十年前在长安城内的离奇遭遇,应该正是因为不慎被卷入了宫廷盗窃案,他才被迫在考试前不久突然间放弃科举,逃离沈府而去。
第二部分,则是此人辗转流离,不知道什么原因西游蜀中,结果在唐安县令崔光远的宴席上,再见那“巨盗”。估计起码得是好几年之后的事了,因为盗案已经审结,或者虽未审结,却也没有张榜天下,通缉某人,他这才敢将前情对崔光远合盘托出。
第三部分,五年之前,崔光远履任京兆少尹,来到长安,在拜谒沈易直的时候,提起了这桩往事——应该是知道某人乃沈氏通家之故吧——随即沈妃省亲,又从其兄沈震处得以听闻。
就不知道究竟是哪一段落,能够关联到阿措……不,崔弃了。据李汲判断,既然大致可以确定,崔弃乃是崔光远所养,则估计第一部分与她无关,却可能即将牵扯到第二、第三部分。
沈妃很会讲故事,原本就颇为曲折离奇的一桩事,在她口中,并非完全按照先后顺序来讲述,时空反复跳跃,就如同电影蒙太奇手法似的。等到基本上说完了第一部分,沈妃却并不急于揭开第二、第三部分的结局,而是笑着问李汲:“对于此事,你可有什么想法么?”
李汲沉吟少顷,虽然仍欲维持人设不崩,却怎么都压不下好奇心去,最终还是叉手问道:“请教,尊府那位通家之好,莫非是姓周么?”
沈氏闻言,笑容更甚,当即转过头去对杨司饎说:“阿措所言不差,此子果然心思通透,并非粗莽之人也。”
李汲心说完蛋,我的老底被人给看穿了……
他从来刻意维持莽汉人设,以便扮猪吃老虎,即便因应情势,不得不抖机灵,事前事后,也都要推到李泌身上去,说乃家兄所教。可惜潜入掖庭之后,近乎孤立无援,找不到谁可以帮忙顶锅的,且也不便再装傻,结果落在崔弃眼中,本相就多少有些暴露了。
小丫头还真敏啊!
李汲如今回想起来,那天送饭去司舆,碰上宫中搜索假宦官,当时崔弃假意失手打翻了饼筐,帮忙李汲解围,她还曾经暗拂李汲之手,事后又主动开言,警告李汲不要莽撞行事。或许于此之前,自己在小丫头眼里,人设还没有彻底崩掉吧。
因为在定安、在雍县,乃至长安城中,李汲的人设还算维持得挺好的,而崔弃既然两次遭逢,自然能够通过各方面渠道去打听李长卫的为人处事——也或许是直接由崔光远告诉她的——所以才会担心李汲一时冲动,惹祸上身。
然而当日晚间,李汲特意跑去央告崔弃,请她向宫外通传消息,同时也打听相关真遂的来历、现状,对谈之际,谋划之间,那根本没法装傻啊,就此被小丫头瞧了个通透……
而且这小丫头转过脸去,便禀报了沈妃。
李汲估摸着,沈妃得以安然离开掖庭,进入圣善寺,那是必定有一肚子话想说,有一万个问题要问的。自己昨夜实在疲累,遂将肩头重担往郁泠身上一抛,就直接跑去睡了,并且一睁眼便已近午。深更半夜还则罢了,等到今日天光放亮,难道沈妃不会急召郁泠或者陈桴过来询问么?
那自然也会问到他李汲是何如人也。结果在郁、陈二人口中听闻的相关李汲的往事,却与崔弃所禀报的形象大相径庭,所以沈妃才故事讲到一半,先问李汲你有什么想法啊,加以试探。李汲明明可以继续装傻的,偏偏对于某人身份的问题,如同鸡骨头梗在咽喉里,实在是不吐不快啊!
沈氏本是江南大姓,则某人既然与沈氏乃通家之好,出身也不可能很低吧,即便今日不显耀,也必为昔时豪门。那么江南地区,尤其是常州,也即竟陵郡,曾出过什么显姓大族啊?
李汲前世是精研西晋末年史事的,穿越之后,向李适商借了不少史书来读,其中他最感兴趣的,自然也是东晋南北朝的历史——且看不同的时间线上,分岔会有多大。那么他自然知道一句老话——“江东之豪,莫强周、沈”!
在李汲原本那条时间线上,义兴(今之竟陵郡)周氏和吴兴沈氏在南北统一后,很快便没落下去了。但在这条时间线上,东晋有沈充,刘宋有沈演之、沈庆之,萧齐有沈文季、沈昭略,萧梁有沈恪,隋末有沈法兴;即便入唐之后,中宗朝还出了个沈君谅,曾一度被任命为正谏大夫同凤阁鸾台平章事,也就是宰相——沈氏仍很兴旺。
你以为江南普通人家,不经进士、明经,便能轻松做到从三品大理正吗?以为庶民女子,有机会当上皇孙侧妃吗?
相比之下,义兴周氏则要差得多了,且一度为王敦、沈充联手所灭——倘若周氏仍很兴盛,某人来到长安,就不必要走沈氏的门路啦。但终究是几百年前的旧族,且从沈充、周玘算起来,确实是通家之好。
——几百年算什么,孔融还跟李膺论过通家呢……
关键是除了义兴周氏外,李汲实在想不出来沈氏还可能有什么通家,故此大着胆子,开口问了一句。旋听沈妃赞叹:“此子果然心思通透,并非粗莽之人也。”那就说明,自己猜对了。
李汲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先不管籍贯,当世有哪个姓周之人,是沈妃不方便提起姓名,而宁可要李汲自己去猜的?且李汲在此世间,又认识什么姓周的士人呢?
答案只有一个——周挚!
李汲心说怪不得,明明自己在问崔弃的来历,沈妃大可以几句话简单说明一下,却偏要兜个大圈子,把二十年前的往事娓娓道来,甚至于还把某人的外貌也描述了一番。
他不禁回想起在掖庭之中,曾经途中偶遇,见过周挚一面,那厮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啊,但论外貌,确实当得起“容仪颇佳,体格强健”八字考语了。
没想到伪燕重臣、安氏心腹,竟然能跟沈妃扯得上关系!则沈妃之所以能够在掖庭中潜伏整整两年不被察觉……李汲忍不住又开口问道:“殿下藏身宫禁之事,那某人……周某人,可曾知道么?”
沈妃轻轻摇头,说:“我不知也……”顿了一顿,又说:“然而此人素有韬略,倘若传言是实,曾为安贼招募江湖异士,恐怕是瞒不过他的。”
也就是说,周挚未必不清楚沈妃就藏在宫中,他只是假装不知道罢了——事实上也是一种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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