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李汲前后厮杀了将近半个时辰,虽说体力还支持得住,精神上却已极度疲惫了。主要是这般遭逢生死之险,别说穿越以来了,即便加上躯壳本主在此世将近二十年的寿命,那也是头一遭啊。
因而他向郁泠讨要了一件干净衣服换上后——关键不是满身的血,而是再不耐烦穿宦官服色了——便自去寻觅僧房安睡。反正已经让阿措去把沈妃叫来与郁泠相见了——当然是以搀扶杨司饎当幌子——则千钧重担,自然而然地便移交到了郁百万肩上,自己终于可以松快松快啦。
自从离开长安城之后,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李汲还从来没有睡得这么踏实安稳过,竟然一睁眼就已经日上三杆了。才刚长长地伸一个懒腰,翻身爬起,就听门外传来人声:“李致果醒了么?已近午时,我去给你端饭来吃。”声音颇为耳熟,却原来是贾槐。
等贾槐端了午餐进门后,李汲就一边吃,一边向他询问:你是几时到的呀,昨晚却不见你人影。贾槐道:“我不知李致果竟然做出这般大事来,匆匆跑到临淮,却不见踪迹……”
关键贾槐身上并无帅府公文,所以他进不了贺兰进明的驻节之寺,甚至于打听不出来,节帅究竟干嘛去了,身边是不是有一位李致果。无奈之下,被迫折返睢阳附近,潜伏待机,一直要到睢阳围解,他好不容易找到了南霁云,这才知道,李汲已然快马赶往洛阳去了。
李汲听到这里,急忙问他:“南八还活着么?睢阳解围,究竟是怎样一番情状,你可备悉说与我听。”
据贾槐说,睢阳城被叛军大举围困,城中粮尽,别说普通兵卒了,即便张巡、南霁云等人也都饿得半死,手软执不动兵器,眼看着便要沦陷。恰在此时,许叔冀率兵到来。
那许叔冀虽然人品不咋样,才能还是有一些的,故示疑兵,多方鼓噪,迫使尹子奇不敢再攻睢阳,而要分兵来敌。可惜城中残兵已然丧失了战斗力,否则以张巡的智谋、南霁云的性情,必定开城杀出,里应外合啊。
结果两军在睢阳城东南方向激战一场,叛军败绩,奔赴汴水而溺死者不计其数。尹子奇被迫释了睢阳之围,许叔冀乃命人舆百石粮草入城,这才救下城内军民不到两千人的性命……张巡才刚饱餐一顿,便起而视事,向许叔冀献策彻底击破叛军——可惜,许叔冀不肯听他的。
睢阳既然围解,无论许叔冀还是贺兰进明,都不肯再贾勇向前了,只是修缮城防,继续严守。尹子奇心不甘,情不愿,始终在城西逡巡不去,双方对峙整整三天,然后——张镐到了。
张镐以谯郡太守闾丘晓为前锋,率领河南西部的上万兵马来救睢阳。当闾丘晓与叛军交战之时,贺兰进明和许叔冀却在城头观望,不肯出击策应,遂致唐军挫败。闾丘晓弃众先逃,几乎冲垮了张镐本部,幸亏张镐指挥得法,五十多岁老宰相亲自提枪上阵,才终于遏阻住了叛军的攻势。
随即张镐即于军前持节而杀闾丘晓,以正军法,然后遣人绕路通知睢阳城内,示以闾丘晓的首级,勒令贺兰进明、许叔冀二将出城策应。那俩货见到同僚的脑袋,这才慌了,于是以南霁云、雷万春为先锋,于翌日开城杀出,与张镐东西夹击,大败叛军。尹子奇死在乱军之中,杨朝宗率残部遁归洛阳……
当然啦,这些情况多半都不是贾槐亲眼所见的,而是他在战后找到南霁云,听南霁云讲述——也包括南霁云从陈若处听来的李汲游说贺兰进明和挟持许叔冀等事。
李汲听了,一方面放下了心——张巡、南八他们都还活着啊,活着就好——同时又不禁恚怒于贺兰进明、许叔冀,心说那俩货是属懒驴的吗,抽一鞭迈一步?既解睢阳之围,便不敢再与叛军交战,若非张镐及时抵达,并斩闾丘晓以示威,说不定最终结局是尹子奇领着十万大军顺利地折返洛阳城下。
如此一来,有可能安庆绪就不会主动弃城而逃,西来唐军想要规复东都,尚须一场恶战,而自己,也被迫要在掖庭里多装好些天的阉人啦。
贺兰进明还则罢了,以许叔冀的阴暗心理、所作所为,若不是还盼望着他领兵去救睢阳,当日便该直接扼死了,或者灌他满肚子的毒药!等到见了李俶、李倓——李泌则说不定已经辞官归乡了——我可得跟他们好好说道说道,此獠绝不可留!
旋听贾槐继续说道,他在得知李汲已然离开贺兰进明所部后,才赶紧骑马赶来洛阳城,恰好在三日前进入城内,和郁泠、陈桴他们接上了头。等到安庆绪宵遁后,郁泠便派他潜出洛阳,前往新安附近寻找大军,通传消息。
李俶、李适都住在新安城内——果然不见长史李泌——郭子仪、仆固怀恩等将则统率主力,屯扎在城池东南方向的长石山麓,因为尚有一支叛军就在三十里外的慈涧,以为洛阳屏障。
本打算翌日——也就是今天——一大早,便对慈涧叛军发起总攻的,但估计最晚昨天半夜,叛军就应该听说安庆绪北遁的消息了,多半要撤,甚至于还可能一哄而散。因而李俶接到贾槐的禀报后,大喜过望,李倓趁机献策,赶紧通知郭子仪,今夜便可发兵掩袭叛军,务求重创之。
别让他们再全须全尾地逃回河北去,复依安庆绪。
随即贾槐便又潜行而归,来向郁泠复命,天大亮的时候,回到了圣善寺中。
于是李汲说既然你忙了一夜,就不必再跟这儿陪着我啦,自去休歇吧。贾槐答应一声,却不肯走,稍一犹豫,终于将面容一肃,翻身拜倒。
李汲赶紧撇了筷子伸出手去搀扶,说你这是干嘛啊?贾槐叩首道:“李致果忠勇而有智谋,敢挟三品大夫,能救睢阳生灵,贾某拜服!今后还当唯致果马首是瞻,万望提携啊。”
他原本光知道李汲胳膊粗、靠山硬了,经过睢阳之事,才觉摸出来这小年轻虽然一张娃娃脸,瞧上去有些平庸,其实心机深着呢,胆子也大,下手更狠——他不是贺兰进明,当然不会疑心李汲所为都是李泌所教——那还不紧赶着宣誓效忠,抱上粗腿,更待何时啊?
若非存着此心,他骑马跑了大半夜,干嘛不去补觉,而要巴巴地跟僧房门外头等着李汲醒来?
李汲心中暗叹:穿越来那么长的时间,终于有小弟肯纳头便拜了,不容易啊……脸上当然不能表露出丝毫得意之色来,反倒扯起贾槐,好言抚慰道:“我与贾兄,这也算是共历时艰了,且能解睢阳之围,非我一人之力也,自然也有贾兄你的功劳……”
你不知道吧,你给我的毒药,这回可派上了大用场哪。
“既如此,自当携手并进,何必行此大礼啊?贾兄更不必致果、致果地叫,今立救睢阳、救沈妃之大功,说不定隔几日,贾兄的功名将会在我之上呢……”
贾槐心说不能,但……我连跳几级,也混个致果副尉甚至于校尉当当,那还是有些机会的。
就听李汲又说:“故此,我二人不如兄弟相称……”
“岂敢。”
“或者贾兄叫我的字长卫也行啊。不知贾兄表字如何称呼?”
“贾某是粗人,没有字,李致果……长卫还是叫我名字吧。”
李汲本想说你没字不要紧,我给你取一个吧……再一琢磨不妥,一则表字都是尊长所取,他才跟人说可以兄弟相称,完了就给取字,这不打脸吗?再者说了,自己还想维持着粗胚的人设呢,就不可能引经据典,给取表字。
槐者,木也……李汲从来不背经典,就光记得个字意了,完全想不出哪本典籍上提到过这个字,还有什么佳美之意,这就算愣充长辈,也装不象文化人……起码不象这年月的文化人啊。
由此只能继续叫“贾兄”,请他赶紧去休歇吧。贾槐去后,李汲继续用饭,这些天在掖庭中装宦官,可把他素得不行,才知道正如同荒年地主家也没余粮一般,宫禁中下等奴婢的食用也不可能精致……本以为既出宫来,可以沾些荤腥了,谁成想贾槐端来的午饭一样很素——
只有两大钵杂粮饭,加一碟菘白煮面筋、一碟腌菜。
李汲心说这是密教的寺院啊,我还以为密教是不持斋的……大概是宗教知识匮乏,给搞岔了。
吃饱喝足后,便出去寻觅郁泠、陈桴等人,最终得见郁百万于方丈之内。
沙弥通传后,引李汲进门。他抬眼一瞧,只见郁泠正跟一个胡僧隔案而坐,随即向他介绍:“此不空三藏法师也。”
胡僧朝李汲笑笑,抬手请坐,还赞叹道:“老衲方听郁施主说起李施主的事迹,先救下睢阳生灵,昨夜又救了数百宫人、百姓,功德甚大啊。”
李汲合什还礼,然后屈膝坐下。他向来对宗教不感兴趣,虽然知道李亨既崇道又佞佛,定安行在中便常有僧侣往来,却始终没有打过交道,所以也不知道这胡僧究竟何许人也。要等事后找人询问,才知道此僧来头不小。
不空三藏是号,释名则为智藏——李汲听了颇感好笑,心说原来是个“智障”的和尚——本为狮子国(斯里兰卡)人,幼年出家,十四岁随金刚智三藏来到中土,在洛阳城一住就是二十来年。
开元二十九年,三十七岁的智藏奉命返归本国,入坛而受密法;天宝五载携狮子国使复至长安,奉敕在净影寺开坛灌顶,并从事翻译工作,不久后又前往河西传法。天宝十五载,皇帝召智藏返回长安,然后……皇帝落跑了,转眼就变成了上皇天帝,却把智藏给撇了下来。
好在叛军中信佛之将颇多,倒没怎么难为这个胡僧,安庆绪僭位后,还把他召至洛阳,住锡圣善寺。智藏所学,本与圣善寺是同一传承,且又声名遐迩,因此住持把方丈都让给了他,自己跑去跟监寺挤通铺。
郁泠跟智藏和尚是老交情——打从智藏开元末年归国之前,二人便相识于洛阳城内了——由此才能说服智藏,让十几户的家眷、仆役,进而附近百姓,全都躲入圣善寺中。当下智藏见了李汲,颇为赞赏,李汲不由得谦逊几句,并且叹息道:“可惜睢阳一城数万之众,最终获救的不足千人……”
智藏安慰他说:“救万众是救,救一人也是救,要在其心,不在于行,更不在于结果如何。李施主既怀悲悯之心,只须顺意而躬行,自能积攒功德,消解宿业。”随即笑对郁泠:“即郁公此举,亦非止于一人、一家有救拔之德也。”
李汲不懂宗教,也插不上嘴,只能以目示意郁泠,那意思,咱们单独出去说说呗。郁泠却道:“那人身份,正不必隐瞒不空三藏法师——我已命人妥善安置下了,表面上是命她贴身服侍杨司饎,只待广平王来,咱们便可交卸了重担。”
李汲点头,继而又问:“昨夜与我一同进寺的那个小宫人……”
郁泠微微一皱眉头,说:“正要请问,那宫人究竟是何来历啊?沈妃颇为看重她,她却一早便不见了踪影……”
李汲想了一想,含糊回答道:“此人具体来历,我也不知,但知是朝中某位大老豢养的异人——我等此番功劳,多半也是要分润她些的。”
郁泠“哦”了一声,面色有些不豫。智藏突然间伸手,隔着几案,一拍他的肩膀,倒把郁泠吓了一大跳。就听智藏警醒他说:“郁公,你已去日无多,所要积攒的是功德呢,还是功劳呢?所虑之人,既然插手其间,必定有所苦劳,难道还想夺之为己有吗?贪念一起,便是地狱,不可不慎啊。”
郁泠赶紧合十为礼:“法师教训得是。”
李汲问清楚了沈妃所在,就此拱手告辞,智藏却双眼盯在他面上,微笑着说:“李施主且慢,老衲看你这双眸子,清澈过于常人,来历想必甚奇吧?”
李汲心说我眸子清澈么?我是轻度近视咧。
就听智藏又道:“老衲平生观人多矣,从未见过这般眼目,几乎不似此世之人……”
李汲听了,不禁心中微微一颤。
“奈何,奈何,世外高贤,谪降乱世,染此俗尘。但望施主保持本心,勿为因果所限,勿为污秽所侵……”
李汲忍不住插口问道:“则在法师看来,我还回得去么?”
智藏淡淡一笑:“既来之,则安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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