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汲压根儿就没想过要逃。
——若是想逃,早在途中就辞别李泌落荒而去了,我干嘛还回雍县来啊,干嘛还入行在,自投罗网啊?
他之所以坦然而归,一是感觉我行得正,坐得直,所以只怕暗箭,不怕明枪。既然阻止了回纥兵掳掠长安女子,则混蛋皇帝若敢以此罪来杀我,正好坐实了卖民之事。二则他得护着李泌,不希望李泌因为自己逃亡而受到牵连,同时也希望李泌可以如其所言,给自己求下情来。
皇帝虽然混蛋,不管是革新还是革命,以自己目前的能力,还得继续在体制里混下去,再等良机吧,倘若落跑,从前的努力——或许有吧——将俱化流水。难道自己能去投洛阳么?就安庆绪那种弑父的禽兽,我是宁为唐鬼,也不能做燕臣!
所以禁军围困,要擒要绑,李汲一开始打算咬牙忍了,且等见了李亨,再看李泌怎么帮我求情。然而先是卫伯玉耍花招,使其火大,既而发现领兵的其实不是副职卫伯玉,而是正职鱼朝恩……
我岂能受阉宦之缚?!
他跟鱼朝恩是有过节的,相信以那种小人的素习,不会老老实实绑上自己去见李亨,肯定还会玩儿花样——便如同他此前擒缚李倓时所做过的恶事一般。倘若只是言语相激,李汲心说没关系,我城府深,才没李倓那么容易上当呢;但若鱼朝恩察觉到激不起自己的火气来,他会就此善罢甘休吗?天晓得还会琢磨出什么毒计来哪!
所以逃我是不逃的,即便老荆冒险给了机会,也不能逃——一出宫禁,那就别想再进来啦,就连李泌的求情都很有可能落空——同时也不能受缚。于是他在拋出老荆之后,便即发足狂奔,闪过众兵,直向鱼朝恩而来。
起初还想故技重施,我先捉一个人质吧——李辅国不在,只好退而求其次,先你鱼朝恩滥竽充数得了——但见鱼朝恩东躲西闪,直向大殿逃去,李汲心说这有意思哎,就故意距离两步之遥,也不发力,只是紧紧缀在那厮身后。
鱼朝恩还以为李汲想杀自己,慌忙中只得来找李亨救命。他本负有护守宫禁之责,又不是普通人臣而是内侍,所以守门的卫士不敢拦阻,眼睁睁瞧着他大呼小叫地冲进了大殿,并且一进殿就“扑通”跪倒,还顺势滑行向前,伸手欲去抱李亨的大腿……
然后,李汲就跟进来了。
李汲始终吊着鱼朝恩,等他一条腿迈过大殿门槛,这才陡然加速,于守门卫士猝不及防之际,同样冲入大殿,随即瞟一眼李泌,屈膝拜倒,还伸手揪住了鱼朝恩的脚踝,一使劲儿——你回来啵!鱼朝恩右手中指都已经触碰到李亨的裤子了,却被倒扯了回去。
殿上众人皆惊,首先发问的是李泌:“李汲你又做什么?!”
——咦,我为啥要说“又”?
李汲还没回答,鱼朝恩先杀猪般大叫道:“大家救命,李汲要杀我!”
随即他就被李汲倒拖回来,按倒在自己身边,李汲还温言劝告道:“鱼公,入殿要拜,不可滑行,而且你还大呼小叫的,陛前失仪,这成何体统啊?”
伸手在鱼朝恩颈后拍了一拍,鱼朝恩当即觳觫起来,乃不敢再言,只是朝着李亨,不住地磕头。
——这家伙平素其实挺刚硬的,但上回李汲闯殿,几乎一脚踹开了他的心防,他可算明白,那刺客朱飞本不肯招供,为什么一见李汲,就瞬间崩溃了……
李亨一拍几案:“李汲,汝为何追杀鱼朝恩?!”
李汲略略抬起头来,满脸的无辜:“臣何曾追杀鱼公啊?臣与鱼公同殿为臣,且素无嫌隙,为啥要杀他?且臣难道是吃了豹子胆么,敢在禁中杀人?”
李辅国心说行啊小子,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比我还强……
就听李汲随即解释:“鱼公来宣圣谕,说要绑缚臣见驾,臣自觉无罪,不知道为何要绑……且臣虽官卑职小,臣兄是陛下爱臣,实不甘被些小兵绑缚了,便请鱼公,你身份贵重,你来绑我吧。谁想才一靠近,鱼公便如见鬼魅,掉头就跑,臣跟随其后,直至殿中。
“臣实无杀人之意,也不知道鱼公是撞了什么邪。难道是臣前几日在长安城下与叛军恶斗,身上带着战阵杀气,故而吓着鱼公了么?”
随手又拍拍鱼朝恩的后颈:“鱼公,胆量如此之小,怎能肩负护守宫禁之重责啊?”
他这么一解释,殿上诸人全都明白了。
李亨心说我没让鱼朝恩将李汲绑缚来见啊,定是这阉奴妄测圣意,趁机作威作福,结果恼了李汲,作势欲打,他这才吓得逃我这儿来了……也是啊,李汲胆子太大了,连回纥太子都敢揍,会把他一个宦官放在眼中么?这小子,莽起来还真让人头疼……
李辅国则朝鱼朝恩连瞪眼带运气,心说李汲不肯受缚,直冲你来,你害怕得转身就跑,犹有可说——换了我,那也肯定逃啊——但你为啥不趁机把他引出宫门去呢?干嘛要上殿来?先不提破坏了咱家的谋划,这你、你丢人不丢人啊?!
鱼朝恩不必抬头,就知道李辅国是怎么想的,只可惜暂时无从辩解——往宫外领李汲,你开什么玩笑?行在院落深深,道路曲折,我勉强不被他追上,这一出宫门就是通衢大道,以那小伙儿的脚力,我还能跑得掉吗?!
旋听李亨又是重重一拍几案,呵斥道:“庸奴,还不退下!”
李亨不气李汲,因为李汲莽撞人的形象已经深入其心了,那么只要不冒犯自己,不追杀自己,朕都能忍……不对,是圣怀宽广,赦他无罪。而且你瞧李汲虽然闯进殿来,他对朕的态度不还是毕恭毕敬的吗?
他气鱼朝恩,你明知道朕方宠信李泌,竟然敢在他从弟面前擅作威福,这奴才脑袋里是有屎吧?尤其李汲所言有理啊,你自称知兵,朕也以为你不但忠诚,而且勇武,这才把禁军交给你执掌,朕是希望你统领禁军来护朕的,结果你倒跑过来求朕保护!
赶紧滚蛋,不要污了朕的眼目!
鱼朝恩又是害怕,又是委屈,还外带三分的懊悔——我就不该听李辅国的挑唆啊,李辅国那混蛋遇事只出主意,却习惯把别人往上顶,我怎么就不记取教训呢?但他不敢回皇帝的嘴,只得又磕一个头,哭丧着脸退至殿外。
李亨故意怒视李汲,喝问道:“李汲,汝可知罪么?”
李汲一脸的茫然,外加天真无邪:“臣不知罪……臣生擒田乾真,只有功劳啊。”
“汝无故殴打回纥太子,可有此事?”
李汲点头说有,但是——“并非无故。那蛮夷唆使部下抢先入西京劫掠,元帅屈尊跪拜求情,他竟敢不下马!陛下,元帅是陛下的亲儿子,则元帅受辱,便是陛下受辱,陛下受辱,臣又岂敢置若罔闻哪?”
其实叶护太子是想下马还拜李俶来着,只是才刚偏腿,就被李汲给揪下地了……这种突发事件,即便亲眼所见,也谁都不敢打包票说,叶护太子并无失礼之意——难道你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吗?所以李汲那一拳头打得是否有理,是否合适,除非有视频回放,否则是审不明白的。
而且李汲也鬼,他不说是因为皇帝的乱命,自己才殴打叶护太子——于此事只字不提——只说叶护太子辱了李俶,这就等于是给皇帝台阶下。李亨不禁略略斜眼,望一眼李泌,意为:长源啊,这是你教的吧?
李泌垂首不语,心道:还真不是……
随即李亨又瞥了李辅国一眼,事到这般地步,李辅国也只得苦笑着朝皇帝摇头。李亨由此便道:“不管怎样,殴打回纥太子,也是重罪——倘若因此坏了唐回交谊,如何是好啊?汝生擒田乾真,便算将功抵过了,广平上表,请为汝加官,朕不准奏!”
算了,朕也是多余听了李辅国的话,把你叫过来,你跟长源有如骨肉之亲,他能眼睁睁瞧着你罹罪吗?肯定会设谋解套啊——比方说,教你该怎么在御前为自己辩解——而朕方感念长源之功、之德,还能不由着他么?
于是一甩袖子,打算到此为止——“李汲且退……”
话音未落,就听一声凄惨的“陛下……”,又一个身影直愣愣地冲入了殿中。
李亨这个气啊,今天这一个两个的都是怎么了,你们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啊,迈腿就能往里进?别说宫中大殿了,就算普通官宦人家的正堂,也不能这么没规矩吧?!
可是定睛一瞧,怒气便消。原来这次闯殿的并非旁人,而是自己向来最保爱的长孙——奉节郡王李适。
李适哭入大殿,一直冲到御案之前,这才屈膝拜倒——在经过李汲身边的时候,还特意伸腿,轻轻踹了他一下,那意思:别怕,我来救你啦。
李汲不由哭笑不得——小爷啊,你要想救我就劳驾早点儿来,这我都没事儿了,你三不知跳出来愣充什么恩公啊?
李亨问其孙,因为何事啼哭啊?难道是谁欺负了你不成么?谁如此大胆,等祖父来收拾他!
李适抽噎着回答说:“适才李家令(指太子家令李辅国)遣人通传,说得了家慈的讯息——恳请陛下,千万救救家慈啊!”
李亨闻言,也不禁有些黯然,赶紧起身,把李适也拉扯起来,抱在自己怀中,对他说:“沈氏之事,朕也听闻了,据说有人在洛阳掖庭中见过她的踪迹,尚不知真假如何。汝父方收西京,稍稍整顿,便可挥师再向东京,最多半岁,汝母子必能相见,毋忧也。”
李适抹着眼泪说:“母子至亲,骨肉连心,哪里还等得了半年之久?两载音讯杳然,既有家慈的消息,即便是假,也要当真来救啊。且陛下,倘若这半岁之中,叛贼暗害了家慈,如何是好?倘若大军攻克东京,安贼挟家慈而遁,又如何处?
“且家严既为兵马元帅,安贼会不会以家慈为人质作要挟呢?家严身荷陛下重命,必不肯受挟,恐怕到时候孙儿与家慈,便再无相见之日了!”
李适这救兵,是老荆搬来的。老荆虽然没被鱼朝恩、卫伯玉挑中去捕李汲,但都是同袍,很快便听说了消息,于是一方面冒险往救,一方面派人去找李适帮忙——没办法,宁国公主是女子不便出面,广平王、建宁王都领兵在外,宫中或可施以援手的,便只有未成年的奉节郡王啦。
李适才刚得到李辅国遣人通传,说得到了他娘的消息,正自感伤,听闻此事,便以此为借口,闯殿来救。其实他没想好该怎么帮忙李汲求情,只是打算哭诉一番,把李汲的事儿给岔过去……
可是装模作样哭了几声,随即依偎在祖父怀中,想起娘亲,逐渐的悲伤之情涌起,一浪高过一浪,反倒把李汲给抛至脑后了。他恳请李亨,说既然有了我娘的消息,不管是真是假,您都得找人去设法搭救啊,不能等到半年后我爹再带兵杀过去,谁知道还会不会出啥波折呢?
李亨抚摩着长孙的脑袋,加以抚慰,随即转过头去望向李辅国,问:“可能设法搭救沈氏么?朕前日要汝招募江湖异能之士,汝云已有投效者,彼等可能为此事否?”
终究洛阳还在叛军手中,发兵去救人是不靠谱的——迟早都要发兵,但我孙子等不了啊——只有那些江湖异人,惯会伏低蹿高,或许可以潜入城中,甚至潜入掖庭,去把沈氏救出来,最起码保她在东京规复前安然无恙吧。
李辅国望望李亨,又瞧瞧李汲,想了一想,叉手回复道:“此事倒未必不可为……然而陛下,那些江湖人士,实不识圣人之教,难有忠君之心,只能以财货相结,则这般凶险之事么……”
不等李亨斥责,便赶紧补充道:“此等事,必须由朝廷遣人督责才好。在老奴想来,李汲素来勇猛,又与奉节郡王交好,必愿当此重任。”随即转向李汲,似笑非笑地问道:“李长卫啊,你看郡王好生悲恸,则念其思母之诚,可肯为他跑一趟东京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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