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3年3月1日,建业,齐王宫。
“这本书是哪里来的?”
齐天将手中那本《商君书》随意翻看了几页,然后轻轻地放在桌上,认真地看着自己长子——未来的继承人齐子兴。
“是建业大学堂的袁先生给我的。”齐子兴看到父亲一脸严肃的神情,心下有些紧张,“父王,可是觉得此书不妥?”
“袁先生?……袁祖良?”齐天想了想,沉声问道。
“正是。”
齐天听了,顿时有些无语,这个袁祖良,因为曾经在登州教授过少年时期的齐王,便一直以齐国帝师自居,极致张扬。而建业城众多官员和学者囿于他的身份,以及惊艳于齐王对百工杂学的精通,对袁祖良都是甚为恭敬和尊重。
但经过长期接触和交流,众人发现,这位齐国帝师的学识,似乎与自家王上掌握的截然相反,儒学经典和道德文章也算精炼纯熟,但对于那些农工商、营造器械,山川地理,内外实事,竟然所知甚少。
不过,齐王对他也并不特别亲近,更未授予重任,只是将他放到建业大学堂里做了一名儒学教谕,教授那些对传统儒学比较感兴趣的学生。众所周知,齐天虽然大兴文教,但所习的都是百工实物、数理化学等一些实用的经世之学。而对传统的儒学、礼教以及科举八股之类的知识不是非常看重,即使是培养政府官员书吏的建业济世大学堂也主要教授行政管理和农工商管理的实用学问。
虽然也有许多避难于齐国的文人学者不断哀叹呼告,莫让华夏传统儒学在汉洲大陆消亡,更不要让千年礼教和道德文化沦丧于这海外汉家之土。但齐王似乎对此并不以为然,仍旧坚持实用教育,但对那些传统儒学和五经研究,却也并没有彻底摒弃,只不过重视程度以及相应拨款经费,要势微得多。
而这位齐国帝师袁祖良,几乎一辈子皓首穷经,虽然在大明未能中过进士,但却自觉胸有沟壑,满腹经纶。曾经的得意门生,现在的齐王竟然对他不加以重用,这让他多少感到一丝难堪和不平。郁郁沉寂了十几年后,看到齐国王太子已然成年,便想将自己的满腔抱负投注到他的身上。
“这本《商君书》你可通读完本?”齐天淡淡地问道。
“……旬日前便已读完。”
“那位袁先生可曾给你解读过其中之释义?”
“此书论述,强国弱民,战胜强敌、称霸天下的国家,必须控制本国的子民,使之成为“弱民”,而不是“淫民”。另外,商君还认为国家的强势和子民的强势是对立的。只有使子民顺从法律、朴实忠厚,子民才不易结成强大的力量来对抗国家和君主,这样国家才会容易治理,君主的地位才会牢固。”齐子兴小心地答道。
“哦?”齐天不动声色地继续问道:“如何弱民?如何使子民顺从法律、朴实忠厚?”
“袁先生言,此书中可提炼出了驭民五术。”齐子兴硬着头皮说道:“五术分别为愚民、弱民、疲民、辱民、贫民。”
“何解呀?”
“愚民,即只允许民众信仰遵从皇帝的思想,绝不准怀疑违抗。在精神意识层面剥夺了民众的思考能力,让民众成为驯服的奴才;弱民,即不能让老百姓强大,要让老百姓时时感到很没有安全感,才有对君王强烈的依附感;疲民,即为民寻事,让老百姓疲于奔命,让民众没有空闲的时间去想去做其它的事,一心一意地为统治者服务;辱民,即消除民众的自尊自信,鼓励相互检举揭发,让百姓们屈辱的生活,没有体面的工作和生活的尊严;贫民,则为除了生存必须之外,不能让百姓有富余的粮食和财产。人穷则志短,不停地折腾,把富的搞穷,穷的让他再富,等富了再搞穷,如此反复折腾。老百姓心中眼里只牵挂着穷富,不作他想,国家就会稳定。再就是让老百姓没有恒产,无恒产者无恒心,要让老百姓整天惶惶不可终日,生活在恐惧之中,没有安全感,只有从属官家才能稍有安定。”
“若是此驭民五术皆不灵呢?”
“……杀之。”
“……”齐天眼神逐渐变得冷冽,“你对此,是何想法?”
“孩儿认为,……皆不妥,不说这驭民五术有违我齐国现行政策和发展模式,就是此等残民之行,也非圣人之举,有悖人伦。”齐子兴犹豫了一下,轻轻地说道。
“你倒是没有被人家给洗脑!”齐天稍稍松了一口气,脸色也和缓起来,“我们于汉洲建国立制,除了乱世求活,还有就是想试图走一条与此前历朝历代都不同的道路。我们兴文教,开民智,发展工商,富国强兵,在短短二十余年里,便能傲立南洋地区,并不断地向海外扩展。何也?我们以后是要打造一个自信的华夏民族,建立一个强大的民族国家,依靠这《商君书》中的所谓驭民五术,是根本无法做到的。”
“历朝历代,皆为家国天下,帝王凌驾于全国无数百姓之上,予取予夺,视天下人皆为奴仆牛马。殊不知,到了王朝末年,这些高高在上的帝王均会被民众踩在脚下,肆意践踏。需知,在华夏数千年历史当中,无数民众的创造和永不断绝的文化,才是我们经久不息的民族传承。在这个世界上,最为不智的莫过于让国中子民一直处于蒙昧虚弱的状态,以愚民、疲民、贫民来残害百姓,以使得帝王的宝座和官员的位子得以高枕无忧。”
“然,当今之世,已然不同于远古时期,甚至更不同于数百年前的大明王朝。现在,乃是大争之世,国家民族林立,如丛林般野兽横行,奉行弱肉强食,胜者为王,败者将湮灭于历史的尘埃当中。若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仍然想以一家一姓为之尊荣,拂兆民之好恶。到最后,要么被自己的子民所打倒,要么被其他强国所攻灭或者奴役。”
“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延续千年的王朝,但是不变的将是塑造成型的民族和国家。也许,我们齐国的王室在未来某一个时候,也会因为要逆历史潮流,违人民大众之意愿,而被国内的子民所推翻,或者将之覆灭。但我们也不要因此,就要以这种所谓的驭民五术,来统治我们的子民和国家。那会使国家和民族陷入万劫不复,所有子民也将沉沦于最为深重的灾难之中。此,将遗毒无穷矣!”
“父王,孩儿记下了。”齐子兴郑重地点头应诺道。
“当然,若是我们的后人学会如何妥协,如何退让,更懂得如何审时度势,顺应历史潮流和国内民众之意愿,说不定,我们创建的大齐王朝,可以多延续若干年。”齐天拍了拍长子的肩膀,笑着说道:“只要我们建立的国家和民族持续保持强大,就算以后,做一个虚君,也未为不可。”
——
3月15日,黑山。
作为一个普通的工匠,涂福有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会因为对手摇脚踏式轧棉机的一番改进,便获得了齐国工业研究院颁发的最高科学将——毕懋康奖,同时也得到了三千汉洲银元的现金奖励。
自从十余年前,齐国开始大力发展棉纺织业,一个个棉纺工场从最早的威海(今澳洲凯恩斯市)、广陵(今澳洲汤斯维尔市)、云阳(今澳洲麦凯市)等汉洲东北地区,逐渐扩展到建业府、大兴府(今澳洲布里斯班市),以及临淄府(今澳洲悉尼市)。使用的棉花原料,除了少部分来自东北地区几个府县外,大部分都来自于印度以及大明,是齐国每年进口物资的最为大宗商品。
大量的棉花原料随着一艘艘商船驶入港口,然后又通过马车一包一包地又运送到各个棉纺工场,再纺织成纱,最后织成一匹匹的棉布,销往国内和海外市场。
但在棉纺织行业中,却始终有一道关键的工序,严重制约着行业的快速发展。那就是将棉花脱籽,将其变成皮棉,即轧棉工序。
最早的轧棉手段,是完全依赖手工,用手指一个一个剥来去籽净棉,极为耗费人力,而且效率非常低下。不过,在蒙元时期,著名的纺织先驱者黄道婆先是发明了擀籽法,即,持有一根光滑的小铁棍,将籽棉放在硬而平的捶石上,用铁棍擀挤棉子,将棉籽分离的效率提升了一倍以上。
后来,黄道婆又利用琼州黎人使用的脚踏车原理,发明了手摇脚踏式轧棉机,将轧棉变成批量化、省时省力的流程,使得籽棉分离效率较擀籽法又提升三倍以上,比美国人惠特尼发明的第一台轧棉机足足提前了500年。
因而,面对国内蓬勃发展的棉纺织业,几家机械制造厂生产了无数的手摇脚踏式轧棉机,售卖与众多的纺纱场和民间个体家庭,用于脱籽净棉,为纺纱提供充足的皮棉原料。
但是,这种轧棉机相较于纺纱机的生产效率而言,还是太低下了,即使依靠纺纱场周边众多的妇女儿童在家中兼职处理轧棉工作,也无法满足纱场的日常消耗,极大的影响了后续棉纺产业链条的正常运行。
涂福有是黑山机械厂的一名高级工匠,十年前从大明佛山移民至汉洲本土,因为曾有在铁器厂做工的经验,便被作为铁匠,分配到了黑山机械制造工厂。
在汉洲,他从学徒工做起,一步步从初级工匠,升至高级工匠,也见证了齐国工业的快速发展历程。各种车床、镗床、铣床……,从水力驱动,到蒸汽机驱动,效率也从数倍到十数倍的提升,无数的机械产品,源源不断地从工厂里制造出来,然后使用重型马车,通过轨道,输送至港口,最后装船运往汉洲各地和海外市场。
当然,作为机械制造工厂,他们的主要产品就是一台台能用于加工各种原材料的生产机器。而手摇脚踏式轧棉机,就是他们其中生产加工的一类比较重要机械。
身为工厂里的高级工匠,涂福有在五年前便试图对目前生产制造的轧棉机进行改进,以提升其作业效率。但那个时候,黑山几乎所有的机械制造工厂,都将精力投注于蒸汽机车的研制和改进方面。
待两年前,“先驱”系列蒸汽机车逐步定型并开始投入使用后,涂福有便将目光转向轧棉机的研究和改进。
到去年6月中旬,经过反复试验和改装,一台新式的轧棉机终于被制造了出来。他的设计,构造比较简单,但构思精巧。机器主体为一个大圆筒,筒壁安装有大量钉齿。在大圆筒旋转时,钉齿强行将棉绒从棉籽上撕扯下,并运用离心力把棉籽滤除,而将棉花纤维抛出。
采用这台新型轧棉机,一个普通劳动力一天分离的棉花比以前一个月都多。若是使用水力或蒸汽驱动的话,每天可清理五百公斤籽棉,效率提升十倍以上。更让人惊叹的是,这台轧棉机操作极为简便,只需要一个人就可以操作,而且比手摇脚踏式轧棉机摘得更干净。
黑山机械制造工厂的大掌柜当即授权涂福有主持这种新式轧棉机的生产,并积极地为这项发明向工业研究院申请毕懋康奖。
想到每年申请的各类科技发明种类繁多,自己只是对原有的手摇脚踏式轧棉机进行了较大幅度的改进和提升,涂福有并不认为会有机会获得毕懋康奖。他对工厂奖励给他的五十块汉洲银元,已经感到非常满足了。
然而,到了今年的二月初,意外的惊喜却砸到了他的头上。经过数月的评定,涂福有发明和改进的滚筒式轧棉机竟然获得了毕懋康奖,而且在3月15号这天,王太子更将会亲自在黑山工业研究院对他进行颁奖和表彰。
涂福有闻知此事后,顿时激动德晕了过去。
天可怜见!我等匠人,何曾得到过如此高的礼遇!
昔日,在大明地界,不过是一个卑贱的匠户,世世代代永无出头之日,却不料,移民到齐国后,不仅能吃饱穿暖,还能成家立业。在百工器物上只是进行了一番改进,便可以得到丰厚的奖励,还会受到王太子的亲自颁奖和表彰。
这莫不是我老涂家祖坟冒青烟了?!
这齐国,如此厚待子民,如何不让人万般拥戴,如何不让天下有识之士心之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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