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谢狰玉对胭雪擅自跑出来的事皱眉,回去后才同她算账,“谁让你出去的。”
地上红翠与绿珠已经跪下了,胭雪为自己做的事,牵连了她们二人,心情感到低落,说:“天色这么晚了,世子还没回来,月亮越来越小了,我还等着与世子一起赏月呢,再晚就看不到了。”
院里秋风四起,石桌上刚温不久的茶酒很快又凉了,放了不知多久的月饼无人动过,谢狰玉对上胭雪小心讨好的眼神,难得的有一瞬的沉默。
胭雪:“世子不要恼了好不好,红翠跟绿珠姐姐都回去吧,这里我来侍候。”
她说着好坏,目光看向红翠绿珠,可她们并没有听她的,照旧跪的规规矩矩。
胭雪微微一愣,谢狰玉终于发话,“下去,再陪着她胡闹就送你们回去。”
回去?回哪儿去?红翠绿珠不是府里的婢女吗。
胭雪满头疑惑,谢狰玉的话却是唯一起作用的,红翠绿珠从地上毕恭毕敬的起来默默的退下,过程中也没有看胭雪一眼,她们是谢狰玉的婢女,不是胭雪的。
被叫来也只是私底下监视她,如今她许多嫌疑暂时洗脱了,世子也没让她们走,干脆就继续留在她身边伺候。
要听话还要谨记不能忘了背后真正的主子。
胭雪茫然问:“世子要送红翠绿珠回哪儿去?”
谢狰玉:“不该你问的少问。”
胭雪瘪瘪嘴,倔强的站在庭院里不肯进屋,面对谢狰玉冷然的目光,她忧愁的道:“今日中秋呢。”
于谢狰玉来说,他的中秋今晚已经过去了,是在宫廷里与众人过的,庆祝对他来说从宫廷回来起,就已经结束了。
他还从来没有陪过一个下人过过中秋。
可是胭雪很想,她周身流露着殷切与期盼,谢狰玉瞥了眼桌上已经冷了的吃的,终于改了口。“让人重新做些吃的上来,茶酒重温。”
胭雪高兴的去了,回来缠着谢狰玉想让他说说宫廷这次的中秋之宴是怎么过的,好让她多长长见识。
“世子,宫里的娘娘是什么样的,宫女又是什么样的,是不是顶个都容色出众啊。”
谢狰玉就知道她问不出什么有见识的东西来,也没抱什么期望,“宫里的女眷是圣人的内人,你这张嘴到底知不知道什么能问,什么不能问。”
胭雪坐在他大腿上,偎依在他怀里,后悔的道:“我,我一时忘记了。”
“那,那宫人能问吧?”
谢狰玉看她满脸天真好奇,一副要问到底的样子,“到底漂不漂亮?”
他们贴坐在一块,晚间的风大了不少,吹起桂花子,飘落到地上,有些零落到他们头上肩上,人是热乎的,不觉得冷。
谢狰玉盯的久了,胭雪也很不好意思,两人脸越贴越近,最终吻在一起,气氛很缠绵,谢狰玉与她都有些情动之意。
然而这时红翠绿珠送了茶酒和吃的来,胭雪用了不少力与谢狰玉分开,气喘吁吁面红耳赤的把脸埋进他怀里,待二人走了之后才抬起来。
胭雪躲着谢狰玉暗藏诱.惑的眼神,轻声地说:“吃的来了,咱们赏月吧。”
最好的赏月时辰已经过去了,如今月亮已经高高的遥挂在远方,放平时回来后的谢狰玉关起门来自己在屋这日就过去了。
现在不同了,他怀里多了个可以贴着说话,虽然很烦,但能转移躁动心神的人。
谢狰玉开恩似的咬着她耳朵说:“爷没看她们,哪知她们长什么样。”
胭雪被他烫人的唇瓣烫的浑身一抖,端着酒杯的手都不稳了,“世子。”
谢狰玉抚摸着她的背,捏着她脖颈上的软肉,暗示的问:“月亮还赏吗。”
胭雪乖乖的摇头。
谢狰玉低笑一声,泄露了一丝勾人的邪气,打横将她抱起来往屋里去。
“夫君。”
夜已深,刘氏没摸到身旁人的余温,从榻上爬起来,室内仅点了一盏灯,段鸿就坐在桌前,如同一尊泥塑,沉默的待在阴影中,陡然吓了刘氏一跳。
“鸿郎,这是怎么了。”
刘氏披着外衣走过来,段鸿沉默不发一语的样子让她心生疑虑。“可是公事上多了些烦忧?”
面对刘氏的关怀,段鸿终于给了她点回应:“没什么,是中秋一到想起许多事,我再待会就好了,你去睡吧。”
刘氏不信,她又将房里其他灯点上,然后就看到了段鸿跟前的凳子上放置的一幅没打开的画卷。
她脸色一变,难道他又在悼念钟婉心才睡不着。
刘氏当做没看见,走到段鸿身旁勾住他的脖子,轻言细语的说:“鸿郎你不睡,我身边没有你,总感觉睡得不踏实。你心里有什么事,可不要瞒着我,我是你的妻子,大可跟我说说,让我也替你分忧分忧。”
她想段鸿但凡承认他是在想念钟婉心,她就要跟他闹,淑旖再过些日子就要成亲了,他怎么还在悼念亡妻。她生的儿女与他才是一家人,钟婉心已经死了,她的女儿在多年前也就已经“死了”。
刘氏说的话段鸿也不知听没听进去,他起身抓着那副画卷放回屋内的画架上,待到回头,发现刘氏哀怨的看着他,段鸿用回忆的口吻问:“你说,人死后,再投胎成人,相貌还会与生前的自己像几分?”
刘氏睁大眼睛,呼吸急了不少。
她僵硬的面容恢复过来,带着笑问:“夫君在说什么呢,怪力乱神的,读书人不是最不讲究这些吗。”
窗外冷风一吹,段鸿回神清醒过来,“是我想差了。”
刘氏想知道他想什么想差了,是见了什么人,还是知道了什么,她迫切的想知道,可再问就显得突兀了,段鸿也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罢了罢了,不说这些,早些睡吧。”
说完他已经躺回了榻上,徒留刘氏站了片刻,回到床边又愣怔了,从前就寝,哪次不是让她先上榻睡在里面。
从什么时候起段鸿不等她就独个儿休息了呢。
床上谢狰玉难得的没有早起,胭雪与他躲在一个被子里玩着他的头发,等谢狰玉一醒便讨好的唤道:“三郎。”
王府中谢狰玉在谢世涥的子嗣中排行第三,嫡长女最年长,虽然不在,排名却保留了下来,庶长子谢修宜,谢狰玉是嫡长子,这样叫也是对的。
“三郎,外头落雪了。”胭雪攀着他的肩,满脸兴奋乖巧的说:“我刚刚到窗外去看了,昨夜落好大的雪,庭院都白了。”
自从她弄清了这府里的子嗣有哪些,又得知了谢狰玉的排位,便从夫君唤他三郎了,这称呼上了榻叫的,下了榻也叫的,不像夫君那般惹人震惊,谢狰玉便默许了这一叫法。
“今日什么日子。”谢狰玉越过她下去,被窝里一空,热源跟着跑了大半。
胭雪畏冷,想裹着被子再待会,又见谢狰玉在穿衣裳,只好跟着起来,“大,大寒了。”
感觉到屋里的寒气,她声腔都在抖,伺候了谢狰玉穿上衣服,再给自己快速的套上,“怪不得落这般大的雪呢。”
窗上因着天气,凝结了不少霜花,胭雪在谢狰玉的屋子里看着下人在清扫雪地,团圆儿也闭门不出,窝在暖盆边打瞌睡。
突然就听见院墙外的管事大声的道:“都给我警醒些,办事麻溜的把雪扫干净,菱花也都除好了,明日一早大公子就要出门迎亲了,注意那上头的菱花,明日也得除干净了,免得掉下来伤着宾客。”
外头还在吩咐,屋里团圆儿被吵的不得安宁,从暖盆边起来,绕着屋子里走来走去几圈,最后纵身一跳,落到胭雪的腿上。
她惊呼了一声,手里笔上的墨水差点掸到纸上,“团主儿,你怎么上来了。”
谢狰玉从屋外进来,身上鸦羽般浓黑的披风沾上风雪,他解了绳子三津便将它拿走了。
胭雪闻到他身上的酒气,就知道他应当是出去与赵荣锦他们吃酒去了。
他可真是百无禁忌,谢修宜明日成亲,他作为世子也作为谢修宜的弟弟,不说明日陪同一起去迎亲,也不该在这天寒地冻的时候外出还与人鬼混。
院墙外的管事声音又响了。
谢狰玉眼神一冷,胭雪就知道要不好了。
果然三津出去训了管事一番,让他不要扰了世子清净,谢狰玉往她这边的榻上一躺,团圆儿便从胭雪的腿上下去,跳到谢狰玉身上去。
胭雪感觉一轻,把桌上她今日写的字拿起来给谢狰玉看,“世子,我写的字是不是大有长进了?”
谢狰玉瞥了一眼,意味不明的哼了声。
胭雪看他懒懒的,便知道他现在心情应当不怎么好,于是凑过去卖傻,“世子怎么不夸夸我?我今日练了世子的字,自觉已有几分相似了。”
她说的相似,实际上还差的远,谢狰玉被她强行打起精神,说话便不大客气,“昨天夜里没睡好,还发梦?”
胭雪已经对他这些话感到不痛不痒了,回应道:“世子昨夜怎么弄的我,都忘了吗,哪还有力气发梦,就算发梦,我也只想梦见世子。”
谢狰玉伸手勾住她的发丝,低沉是嗓音戏谑的轻笑道:“你可真是没皮没脸。”
胭雪用头把趴在谢狰玉肚子上团圆儿挤开,面上也带着些许得意的笑道:“世子心情现在可好些了?”
谢狰玉闻言嘴角的笑意一凝。
胭雪还在和重新挤上来的团圆儿争夺偎依谢狰玉的位置,甚至稚气颇重的与团圆儿比划起来,“不许靠着三郎,你太重了,压着他不舒服怎么办。”
团圆儿瞪着猫眼,一声一声的与她叫唤。
胭雪:“世子是因为明日府里的喜事才不高兴吗?”
谢狰玉已经知道了刚才胭雪是故意卖好,想讨他高兴才有了那番话的,她现在这么问,谢狰玉本该要生气,却凭空忍了下来,目光幽深的盯着她。
胭雪被他看的微微僵硬,刚才的话她好像已经触及了谢狰玉不高兴之处。
她立马改口,“世子不说也不打紧的,我只是担心世子,不想世子因这些心烦。”
没想到谢狰玉居然果断承认了,他点着头,面色稍冷,还有些轻嘲,“你猜得不错。”
这些话原本谢狰玉是谁都不会说的,就连他与他最亲近的三津他们也不会知道。
可他现在竟然愿意告诉给胭雪听,“我阿姐如果还活着,也应当与她良人议了亲,待到春时,我母亲再为她办一场喜宴。日后有我王府撑腰,她的夫家更无人敢欺负她。”
转口谢狰玉的声音便阴冷下来,“可惜,她比谢修宜岁数大些,而今谢修宜都及冠成亲了,她却永远的葬在陵墓中。”
胭雪怔怔的看着他。
“凭什么有人可以安心娶妻生子,我阿姐却再无活着的可能,她死时不过十一岁,她欠了谁,谁又欠了她?谢修宜若是以为他娶妻后从此就能过上安稳日子,那我就该到我娘和她坟前以死谢”
“别说!”胭雪捂住谢狰玉的嘴,她突然就害怕起来谢狰玉拿他自己的性命赌咒发誓。
子不语怪力乱神,可她死过一回又活了,这又怎么解释。
她可以感受到谢狰玉话语里的伤痛,这些话她也是第一次从谢狰玉口中得知,府里对先王妃和郡主的死都很讳莫如深,没人敢谈论,胭雪知之甚少,今日才知道郡主的死或许并不清白,甚至更不是意外。
这里头显然是与大公子有关系,她胸膛起伏的厉害,被她捂住嘴的谢狰玉也是阴唳之色一顿,皱眉看着胭雪,“你……”
“呸,什么死不死的,三郎不可再说这些不吉利的话。”胭雪心有余悸的趴在他身上一会自言自语的,安慰的说:“三郎要长命百岁,我还想侍候三郎到老呢。”
说完害臊的一笑,往他肩上躲去,“我老了,世子可不要嫌我。”
她这样说着,好像真的想要留在他身边,与他长长久久,再到白头。
谢狰玉一腔气血翻滚的恨意倏地就停了下来,看胭雪的眼神也渐渐的变了,她知不知道以色侍人,是得不到长久的,只会一人白头,留不住多少恩宠。
恩宠最是薄情。
胭雪疑惑的抬眸,发觉谢狰玉竟然将她往怀里扒拉了下,两人抱取暖般抱的更紧,环在腰上的力道好似铁锁,胭雪依然觉得高兴,眼中的喜色显而易见。
旁边爪子扒榻的团圆儿左右转了两圈,见实在插不进去两人的缝隙,便一扫尾巴,挨着谢狰玉的腿趴着休憩。
大寒过后,雪也不见落的就少了。
昏礼入夜才举行,翌日一早端王府的部分下人及高家的子弟、昔日同窗好友、同朝为官交好的同事便陪谢修宜去段府接亲。
谢狰玉是世子,庶子成亲他可去也可不去,去了给庶子增添分量,不去也合情理礼法,这种情况下他怎么可能愿意给谢修宜增光。
谢修宜那帮人一走,王府里便开始接待宾客上门,谢世涥让人请了谢狰玉过来,与他一同接见来道贺的客人,女眷那边则根本不是让高氏与王氏招待。
按照礼法,就算是侧妃,那也是妾室,来的女眷中有不少命妇,大多都是身份高贵的正妻,失去了王妃的谢世涥便请了谢狰玉的姑姑,也是他的妹妹帮忙,再由高氏王氏两侧妃从旁分忧。
这一日的王府是胭雪看过迄今为止最喜庆热闹的,放眼望去,府里都是被尽心添置过的,院子里摆的花木耀眼夺目,哪像是在冬日。
而满园尽是贵气无比的客人,为了宴客,花厅客堂都放了不少暖盆,即便开扇窗屋里的暖意也不降多少,登门的宾客一茬一茬的走进,王府里的管事也一句又一句的报喜,接着命人拿走一件件贺喜之礼。
胭雪站在花厅的廊檐下,眼前树上的簇蔟白雪往她跟前打了个滚,她打了个喷嚏,一眨眼间雪团忽的落下,惊走树梢上两只麻雀。
红翠走到她身边来,避人耳目悄悄的往她手里塞了样东西。
胭雪摸着面露愕然,红翠莞尔道:“世子命我送来捧炉给姑娘暖暖身子,姑娘藏好了,可别叫人看见。”
胭雪更加惊讶的朝花厅里的谢狰玉看去,视线穿过人群,在与人说话的谢狰玉却能通过许多道视线,一眼就能发现她的。
胭雪呼吸一窒,陡然心虚的背过身,捧着手里的捧炉,爱不释手,小脸越发娇艳如春。
她这份娇羞喜悦,一直维持到门口一阵沸腾的喧闹,她看到一身艳丽富贵吉服的段淑旖被两个婢女亲手扶着进门,虽看不见她此时的脸,但还是能透过她那副精心的打扮可以看出大喜之日她有多美。
全场的目光都在她与谢修宜的身上,旁人祝贺之词有多喜庆,她的心便难受的犹如万只虫子啃咬。
她身为继室之女,奴仆成群,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嫁得王府有前途有官职的公子,她好风光,她命好好。
是不是她到现在为止,刘氏也不曾告诉过她真相,不知道她的好母亲究竟做了什么,才能让她如今风风光光的,毫无羞耻的嫁自己的如意郎君。
从宾客看到送嫁的队伍,眼见人越来越近,胭雪被那抹艳色一时蛰痛了双眼,当下撇开脸红着眼,哽着喉咙当没看见。
段淑旖一行人走过,扇子后面她果然被装扮的娇美无比,嘴角挂着笑,眼神更是透露出紧张与欣喜。
胭雪还是没忍住又朝她看去,握着捧炉的手也越来越用力,此刻的事实告诉她,她就是比不上段淑旖,人家就是掌上的明珠,她就是东躲西藏阴沟里的老鼠,除了暗自恨的咬牙,一只肮脏的老鼠什么也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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