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沉重的木门在推动下发出艰难的吱呀声。
从屋外明亮的天光中走进一个瘦弱的人影,将无边光亮带入屋内。
席安走进主屋,内里弥散着一股难以描述的臭味,偏黯淡的光线将屋内的一切都笼罩上一层破旧阴影。
席老爷子躺在床上,这个强势一生,带着席家从大灾战乱中得以保全的男人,老了也只能如同枯骨一般瘫在床上,忍受着病痛折磨。
“安丫头来了……”腐朽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席安在屋里看了一圈,拎了把椅子过来坐着,一边漫不经心的答应了一声。
她漫不经心的态度,若是寻常长辈只怕早已大怒,但席老爷子不愧是见过世面的,居然还能艰难的笑出声。
他声线嘶哑,说话似含着什么,带着种艰难的涩意。
“你大了,有本事了。”
“连养你长大的家人,都可以轻易舍弃。”
席安愿意过来,可不是来听这些的。
“老爷子,我来这里,只不过是看在血缘关系,断亲前来见您一面罢了。”
“您若是执意要说教我,可就没意思了。”
“嗬嗬——”艰难的喘息声从喉咙里溢出,那双浑浊的双眼在如今这副行将就木的身躯上,依旧能看出过往的凌厉与精明。
“你人大了,不听话了,若是你爹还在……”
“咳咳。”
“我爹在……”席安语句平静,她只是平静的注视着席老爷子,这个在席家犹如天一般的男人,如今也弯下了腰骨,成为了摊在床上的废人。
“我娘流产而死,你们愧疚过吗?”她突然开口。
“那是一个已经成型的男婴。”
“你都……”
“是啊,我知道,产婆和你们说的时候,我就在旁边,都听到了。”
“如果第一个孩子是那个男孩该多好,你们是不是都这样想过?”
席安一句一句的说着,似要把自己所有的疑问都一一道尽。
“我很小的时候,娘总是会哭,爹总会骂娘是个肚子里没货的,生不出金疙瘩,是只不下蛋的鸡。”
“仅仅因为生不出男孩,所以他就可以理所应当的把外面的私生子带回来?就因为我是女孩,我就必须做尽琐事成为全家人的奴隶,干尽脏活累活,忍受你们所有人的欺辱?”
“我不服……”
谁能服?
席安垂眸,她低头看着自己遍布老茧的手,这双手的主人曾经在农家受尽苦难,也曾在战场上建功立业。
所有的一切,她都记在心里,从一开始的怨恨到如今的冷漠。
她只想远离这家人,过上平静的生活。
但如果他们纠缠着不放,席安也不会就此罢休。
“你……咳咳,这个家里,只有你和我最像。”
“一样的不服输,身上长着反骨,脑子里尽是离经叛道的想法。”席老爷子似回忆往昔,如同破了面的风筝艰难的在风中飘荡,声音飘忽艰难。
“可惜……你不是个男孩。”
“但哪又怎么样?”席安嗤笑:“即便我是女子,我能上阵杀敌,我能建功立业。我敢说我所达成的成就,这席家的男子,就算是席修贤,这辈子也不可能越过我去。”
“你!”
席老爷子反手攥住床沿,激动的双目微突。
“你也不过是个女人!”
“女人又如何?”席安反驳,她起身,如夜色深沉的眼冷凝又锐利,唇角挂着冷笑:“你最好活久一点,看着席家所有人都只能在这小村子里挣扎度日。”
“包括你那引以为傲的孙子,席修贤。”
“站住!”嘶哑的声音怒吼道。
席安转身出去的动作一顿,她站立原地,背影是那样的瘦弱,却再也不是那个让人欺负的女孩。
“你那钱……是你送回来断亲的,我知道。”
“咳咳!”激烈的咳嗽声从身后响起:“你不能……不能要回去。”
“你算什么东西,你哥哥的赔款,也……也不能要!”
老爷子说得艰难,强撑着身子为自己的儿孙争取利益。
从席安的反应来看,这个久经风霜的老人知道事情已经没有了回转的余地,席安的心中充满了对席家人的厌恶。
事到如今,他只能抓着这些身外之物不放。
期盼着席修贤能如所有人期盼的那样,考中秀才、举人、进士,甚至入仕拜相,带领整个席家跨越阶层,彻底脱离面朝黄土的生活。
席安偏头,背着光看向席老爷子,模糊的光线中她面容模糊不清,只听闻一声冷笑从喉咙中溢出。
“凭什么?”
“你既要断亲,便不是席家人,你不能……”
还真是冠冕堂皇。
席安冷淡的瞧着他,“可以,断亲书与田地给我。”
“老爷子心中有数,便让他们在三天内把断亲书与田契送过来,否则我状告官府,定然有官老爷替我定夺。”
“我们朝堂上见。”
听罢这些,席老爷子仿佛一下子失了气力,叠在木床上。
巨大的声响把屋外的人也引了进来,不论是真心还是假意,两个儿媳妇焦急的闯了进来,围着床边关怀备至。
席老爷子喘着气,把自己的决定告知他们。
枯瘦的手颤颤巍巍,指着席安艰难道:“去,把田契拿来。”
“爹!”席二婶大喊。
“还不快去!”席老爷子怒视她。
席三婶眼看妯娌不情不愿的去了,转头自己也被老爷子使唤着去拿笔墨纸砚。
席三婶一看不妙,眼珠子一转,连忙跑去了席修贤的院子。
席修贤正在屋子里等好消息呢,谁知见娘慌慌张张的跑过来,抓着他的胳膊小声道。
“事情不妙,老爷子叫你二婶拿田契出来,还要我拿笔墨纸砚呢!”
“什么?”席修贤顿时惊讶。
他原先搬出老爷子,是希望老爷子能震住席安,让她乖乖掏钱供他读书。
至于嫁人?呵,这么大人了,想也嫁不得什么好人家,留在家里伺候他们倒也不错。
原先所有,不过是给她画的大饼,诓骗她。
可谁知一转眼,老爷子也倒戈了。
席修贤顿时急了,背着手来回踱步。
他思索许久,席三婶忍不住催促:“修贤,你想到办法没有?我这出来的太久怕是得回去了。”
席修贤被催得焦头烂额,抓着他娘的胳膊问:“爷爷真的要给她写断亲书?”
席三婶也没听到,但又是田契又是笔墨纸砚的,只怕是差不离。
席修贤一甩手,对着桌上雪白的宣纸一咬牙,把墨水打翻在上。
“哎呀,这么好的纸,你这是做什么?”席三婶心疼的把纸捡起,用袖子意图补救,却只能把纸张擦的支离破碎。
席修贤如何能不心疼纸?只是事到如今,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抓着他娘的胳膊,咬牙道:“就与爷爷说,家中的纸方才被墨水污染了,能拖一天是一天。”
“这……这……”席老爷子在席家积威甚重,席三婶面露犹豫:“这……这没问题吗?”
“娘!”席修贤见她犹犹豫豫的,恨铁不成钢的一甩手:“田契先给她也就给她了,只要她还没断亲,一切都有回旋的余地。”
“儿子读书每年花费如此巨大,您忍心看着到手的银子都还了回去,忍心看着我无钱科举无缘官位吗?”
他这一席话说得极重,叫席三婶一下就定了心神。
席修贤的仕途在她看来比什么都重要,千万不能有任何闪失!
她一咬牙,当真拿着几张被墨水污染的纸灰溜溜的进了主屋。
面对公爹审视的目光,她咬着牙,咬死自己不小心把纸都弄脏了。
这下没法子写东西了。
就在这沉默的时刻,齐寐再次横插一脚,端得是满脸懵懂无辜的色彩。
“纸不能写,可以写在布上啊。”
这一席话,叫席三婶生生僵硬住面皮,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席安忍不住憋笑,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给了个夸赞的眼神。
“齐寐说的没错,既然纸不能写,可以写在布上啊!”
席二婶不满嚷嚷:“写谁家布上,哪家布有多这么糟蹋。”
席三婶这时也回过神来,连连点头附和:“对对,安安,咱家穷,每人就那么几件衣服,少一件都是不成的啊!”
“你看这会儿实在没东西写,要不就先这样算了?”
席安不语,偏头凝视着席老爷子。
席老爷子把两个儿媳妇的算计看在眼里,一时气她们目光短浅,可恨他如今摊了,震不住她们了。
他绷着脸心中如何骂娘没人知,奈何是一家人,不得不艰难的开口:“要不安丫头,这事先缓一缓。”
席安盯着他许久,终是松了口。
“田契先给我。”
“可以,老二媳妇,把田契给她。”席老爷子松了口气,冷声使唤。
席二婶不情愿,扭扭捏捏的拿着田契,满脸写满了不情愿。
齐寐直接伸手,从她手中强硬的把地契拿来。
他下手无所顾忌,席二婶深怕田契被撕破了,顿时松了手叫他夺了去。
齐寐把田契拿在手中好奇的看来看去,转手乖巧的递给席安:“席安,田契。”
席安扫了一眼:“你拿着吧。”
他便收入怀中。
“希望这断亲书,能在三日之内送来。”临走时,席安目光扫过众人,抛下这么一句话。
带着齐寐扬长而去。
徒留两位婶婶咬牙切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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