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院分化科,办公室亮着灯,急促脚步声响彻空荡的走廊。
拿出放在抽屉里的往年腺体术资料,循着印象往后翻,尹谌面上不动声色,留心便能发现指尖正在微不可察地发抖。
刘医生今天值班,进到办公室就看到身着便装的尹谌坐在桌前的椅子上,面朝什么都看不见的窗外,空茫的无焦点的视线不知落在何处。
“不是去市郊看妈妈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尹谌怔然回神,把上的件册放回桌上:“想查点东西,就回来了。”
刘医生摘掉口罩,见他看的还是自己借给他的那本资料:“怎么,你上次问我的那个案例,有新发现?”
“没有。”尹谌说,“网上查不到相关资料。”
“确实不好查,尤其是有些年代的。那时候技术不成熟,地方医院就更不用说了,敢动这种术都得冒着必死的心理准备,医院也不敢大肆宣扬,万一失败了,传出去有损形象。”
听到“死”这个字,尹谌眼皮掀动一下,不知想起了什么。
他看上去很平静,像在借这份平静掩盖内里的心绪汹涌。
微颤的呼吸是他不平静的唯一证明:“那二次修复的恢复过程,真的像书上说的那么痛苦吗?”
刘医生思考片刻,叹气道:“这世上有很多感受是字语言无法准确表达的,就以我见过的患者说吧,有的觉得很痛苦,生理上的疼痛让他宁愿放弃生命终止这场折磨,也有觉得没那么疼的,这种人都更想活,活着对他们来说比什么都重要,所以在旁人看来堪比凌迟的痛苦也能熬过去。”
从医院出来,尹谌没有回春韶湾,发动车子前往位于城东的尹家大宅。
到的时候刚过十点,门口的守卫敬职地为他开门引路,驶过冗长的巷道,尹谌顾不上把车在楼前停正,就下车大步往里面走。
这里的管家保姆是轮班制,24小时都有人接应,听门口接应的人说尹正则在书房里和二少爷说话,尹谌没理会他口的“通报”,径直往书房方向去,抬推开虚掩的门。
这个时间有客来访,里头的两个人具是吓了一跳。
站在桌前的尹谦扭头见是尹谌,倒是兴奋多过惊讶:“大哥你怎么来了?难不成你是听到我心灵的呼唤,特地来解救我的?”
看样子这里正在进行一场祖孙之间的交谈,多半是尹正则单方面教训尹谦。
尹谌没空管那么多,他来这里的目的很明确,对尹谦道:“你先出去。”
“欸,这就走了!”尹谦求之不得,扭头边往门口跑边说,“时间不早,我就先睡了哈,爷爷您和大哥慢慢谈。”
门砰的一声关上,少了个聒噪的人,屋里霎时安静。
桌上放着紫砂茶壶,尹正则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杯茶,说:“这么晚来找我,希望是很重要的事。”
尹谌没坐,目光凛冽地直视尹正则,连平日里出于礼貌的温和都省去了。
“很重要。”他说。
“那你今天算来得巧,平时这个点我已经睡下了。”尹正则示意尹谌坐,拿了个空杯子放在对面,“先坐下吧,慢慢说,咱们祖孙俩有好些日子没一起喝茶了。”
不知为何,尹谌觉得他知道自己想要问什么。
即便知道,尹正则仍然神态自若游刃有余。因为在他眼,这可能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他动动指头就可以解决,哪怕这件小事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
尹谌突然觉得很难受,有一种被揪住心脏、扼住喉咙的窒息感。
像被一张巨大的网包围,不同于当年心死神灭的绝望,是另一种事情已经无可挽回地发生了的无力感。他眼睁睁地看,竖起耳朵听,除此以外能做的只有痛惜和缅怀,或者伸出触摸细密而坚固的织网,连护住那个踽踽独行的身影、他一句柔声的安慰都是妄想。
不是所有人都注重过程胜过结果,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可尹谌还是要问个清楚,让事实真相还他、也还自己一个公道。
“当年,是不是你逼他离开?是不是你害他腺体二次受损?”
袅袅热气混着茶香在屋内蒸腾飘散,想是猜到尹谌必是有把握才敢这样质问,尹正则呷了口茶:“是我让他离开,不过谈不上逼迫。”
说着将双放于桌面交握,依然是上位者的姿态,“至于那场事故,准确地说是一场意外事故,我的本意并非想伤害他,造成那样的结果,我也很遗憾。”
即便对尹正则的性格和为人有一定的了解,这番避重就轻的解释还是令尹谌心头震怒。
他想问“你知道他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吗”,到嘴边的冲动话语被尹正则一句“但是”堵了回去。
事不关己的人自然可以做到不带情感的理智分析,尹正则认为尹谌是聪明人,想通之后也会赞同他的观点:“但是,若不是他年轻不懂事,既天真又愚蠢,脑热之下把什么‘不放弃’‘不后悔’当成美德,何至于弄成那样?”
时针缓缓走过12点,日历后翻一页,已经是第二天了。
窝在沙发上打瞌睡的唐柊突然惊醒,撑着扶坐起来,向门口张望,尹谌的拖鞋还摆在地垫上,拿起看,也没有新消息或者未接电话。
算算已有个多小时,再麻烦的资料也该查出点头绪了,唐柊拨了尹谌的号码,紧贴耳边耐心等待接通。
绵长的嘟声在安静的环境格外响亮刺耳,唐柊边听边默默数着,一声,两声……十声,十四声,直到嘟声暂停,系统发出“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的提示,也没有被电话那头的人接起来。
深夜寒风四起,唐柊握着走到窗边,有些茫然地向外张望。
雨已经落下来了。这个季节的首都降雨量极低,遮云蔽月的雨幕沉重而锐利,从形态上来说更似冰雹,砸在窗户上发出细密钝响,唐柊的心跳也跟着密集起来。
他又打了一遍尹谌的电话,没人接。他在屋里来回走了几圈,开始怀疑信号有问题,走到阳台上打,还是没通。
唐柊焦虑的时候有啃指的习惯,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疼,已经把食指的指甲都咬秃了一块。
尹谌从来没有拒接过他的电话,无论学生时代还是重逢后之后。唐柊的预感向来很准,他觉得一定发生什么事了,八点多那通电话里尹谌的语气就不太正常,他早该察觉的。
无规律的心脏搏动渐渐发展为心悸,唐柊抖着给尹谌发短信:我不要糖葫芦了,也不要菜园小饼,你回来好不好?
难道下雨天堵车,正好没电了?
还是查资料累了,在医院睡着了?
又或者没带伞,被困在路上?
……
各种有道理没道理的猜测将唐柊的脑袋填满,持续疯涨的不安让他再也等不住,他迅速披上外套,抄起玄关的一把伞夺门而出。
事实上尹谌已经回来了,只是没有上楼,在楼下人行道边的长椅上坐着。
头顶有交错的树枝遮蔽,几滴钻过缝隙的雨落在头顶时,他也只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冬天的雨也有气味,干净的、冷冽的,带着些微苦涩,是他自分化以来就能准确辨别的味道。
鲜少有人知道,尹谌曾接受过第二性征认知方面的心理疏导。
彼时的他戴着eta的面具生活,因为家庭变故对信息素这种东西存在的意义难以认同。他不认可自己alpha的身份,甚至产生了强烈的逆反心理,以能闻到信息素、会受其影响而羞耻。
尤其在唐柊离开之后,这种想法愈演愈烈,到了不得不接受治疗的地步,后来在学校心理咨询室以及医院心理科的帮助下,才慢慢走出这个病态的误区。
心理医生们爱追根溯源,寻找心理疾病的诱因,最终找到的因素就是那场大雨堪称惨烈的分。
他们一致认为,如果林玉姝那些关于“信息素是世界上最恶心的东西”的灌输潜移默化给他渗透了扭曲的讯息,那么唐柊分时说的那些话便是一个引子,当年企图用“我是alpha”留住唐柊的举动便是火上浇油,将他长久以来压抑的愤恨和自卑悉数引爆。
烈火燎原,烧心灼肺,余烬时至今日仍飘在空气,哪怕已经决定妥协接受,这无关情爱的恨仍存留心底,再难消除。
可是就在刚才,他亲自验证并推翻了长久以来的坚信的东西,他的那些恨突然缺了支撑、没了落点,变得十分不讲道理,甚至有些荒谬可笑。
与此同时,又有另外一种更剧烈、更持久的恨蔓延上来,不仅造成了生理上的刺痛,还桎梏了他的脚步,让他只能坐在这里,不敢面对唐柊纯澈如初的目光。
他恨自己心
盲眼瞎,没能继续的学业、与社会脱节般的天真、磕磕绊绊的英语、粗糙的双、臂上的伤痕……每一样都是摆在他面前的线索,他却到今天才将它们串联起来,拼凑出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作为一个自分化起就处于弱势地位、需要保护的ega,唐柊的腺体第一次损坏是在十五岁那年,加害者是他的亲生父亲。
尹谌从未听他提起过这件事,只能从数度将他惊醒的噩梦、简短的术报告,还有那个宛如失心疯的女人的言语,勉强窥探到一段模糊的画面——
潮湿的卫生间,逼仄的墙角,alpha丧心病狂的掠夺,激烈的反抗挣扎,最后是为了自保又念及亲情,无可奈何刺向腺体的一刀。
这种事已经唐柊不是第一次遇到。他曾经被几个alpha围堵到被动发情,试过一盆凉水迎头浇下无效,最后侥幸逃脱,因此清楚地知道碰到这种事一旦跑不掉就只能任人宰割,那一刀是他被逼到绝境做出的选择。
后来他学会遮掩,尽量低调,上eta学校既是为了减轻家庭负担,也是为了自保。
一个出身贫寒又过分漂亮的ega,对别人而言普通的生活对他来说犹如踩在刀尖上,理应最安全的家也无法给他带来庇护。
好不容易等到天降报应,与禽兽无异的父亲因为**得了脏病住院,家里的钱流水一样往医院送。
他知道这是个无底洞,就算这次治好下次还会复发,禽兽之所以被称为禽兽,因为它从骨子里就是坏的。
他终于自私了一回,为了不再度陷入孤立无援的恐慌,也为了自己和奶奶的将来,哭闹着不让卖房子救父亲,结果招致了周围邻居以及同学们往后数年的鄙夷与嘲笑。
再后来,他遇到了一个人。
在他眼里,那人是天上的星星,是长夜里的灯火,是他艰难困苦的生命唯一的向往。
为了和那人在一起,他努力学习、积极面对生活,想着终有一天能不用掩饰伪装,和那人牵着站在阳光下,日子不用多么富裕,安心、安定就好。
就在这个时候,他从旁人口得知,他喜欢的、想与之共度一生的人不只是他心的星,也是天上真正闪耀的星。
身份地位的天堑鸿沟让他自卑让他无措,却没有让他萌生退意。他想再争一争,抢一抢,在收到来自握有重权的上位者的警告,抱着一线希望仍紧紧抓着不放。
可是命运酷爱跟他开玩笑,总是在他看到希望的时候给他沉重的一击。
那个alpha向来段卑劣,得了好处还不够,仗着有权势大到可以只遮天的人撑腰,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动了更坏的心思,步步逼近,企图将他终生标记,占为己有。
而被充满恶意的alpha包围的ega除了束就擒,唯一能做的便是摧毁自己以求逃离困局。
有雨落在额上,顺着脸颊滑落嘴角。
尹谌不知道当时的唐柊有没有哭,只能凭想象猜测他一定很害怕,在心里默念了无数声自己的名字。
尹谌更不知道唐柊在明知道腺体二次损坏的后果的情况下,在身边没有任何防身物品的情况下,是如何狠下心来,用指作刀刃,把对于ega来说比生命还重要的腺体抠得鲜血淋漓,一次长达八小时的术都没能修复好。
白纸黑字的术记录,虽仅有供同行参考的寥寥几行,只需稍一回想便历历在目——
术后第1天,病人两次全身抽搐,用药后陷入昏迷。
术后第天,出现排斥反应,病人全身疼痛,注射镇定剂后仍无法正常入眠。
术后第15天,镇定剂用量濒临极限,采用物理方式将病人足捆绑,防止患者自残。
术后第0天,患者体征不稳,脉搏、血压等指数下降,并伴有呕吐眩晕症状。
术后第天,患者陷入昏迷状态,体温偏低,采用鼻饲强制喂食。
术后第45天,鼻饲摘除,静脉注射营养液。
术后第六0天,患者连续天高热不下,根据ega医疗护理册进行降温处理。
术后第六1天,患者要求出院。
术后第80天,患者因抵抗力低下肺部感染引发高热,办理住院。
术后第100天,患者开止疼药,再次出院。
术后第121天,受到周围alpha信息素影响,患者出现呼吸困难和呕吐症状,
办理住院。
……
作为医护人员,初看这些字,尹谌考虑的是当时的操作是否得当,并对这位病人在身体未愈的情况下几度要求出院感到不解,认为这是一种对自己的生命极度不负责任的行为。
而现在,这些字带给他的全是触目惊心的画面,还有锥心刺骨的痛。
他没有亲身经历,光看这简单的记录尚且难以忍受,当时的唐柊该有多痛呢?
哪有什么有钱的alpha、什么出国过好日子,退学之后唐柊就再没进过比学校更好的地方。
因为缺钱,他先是躺在冰冷的术台上,由着技术和设备都不达标的医院为他做足以剥夺性命的腺体二次修复术;因为缺钱,最重要的几年恢复期没有吃上对症的进口药,任由强力止疼药弄坏了身体;最后还是因为缺钱,在本该卧床修养的时候拖着病体出去打工,没学历也没有足够的体力,能干的活儿很有限,布满伤痕的在洒了清洁剂的凉水里泡了又泡。
唐柊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在生死线上挣扎了足足年,就为了能全须全尾出现在他面前,跟从前一样对他笑,让他毫无负担地接受他的好。
雨还在下,尹谌像一尊立在雨幕的雕塑,带着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喘息和心跳。
随着出现在头顶的遮蔽物,刚才还肆虐嚣张的雨尽数收敛,周身被笼罩出一片无风无雨的地方。
“不回家,坐在这里干嘛?”
清亮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天边,尹谌抬起头,对上唐柊充满担忧的眼神,思绪忽然飘到那年下着雨的天桥,被担心着的自己第一次感受到这样不计回报、纯真朴实的温暖,满脑子只想着把他留在身边才好。
原来动心来得那么早。
许是突如其来的一扯力道太重,落在尹谌怀里的唐柊一松,伞吧嗒一声掉在地上。
静默了大约秒,唐柊轻拍尹谌后背:“怎么啦,又碰到不开心的事了?”
尹谌摇头。
“那是怎么啦?”通过信息素,唐柊能感觉到alpha身上散发的浓重悲伤,不明原因的他焦急道,“下着雨呢,我们先回去,洗个热水澡再慢慢说,好不好?”
喉咙口仿佛被塞了一团吸满水的海绵,尹谌嗓音低哑:“你后悔吗?”
明明有很多话想说,很多问题要问,最迫切想知道的还是——你后悔吗?
十五岁那年,没有选择用刀刺死父亲,后悔吗?
十岁那年,选择了没能保护你的我,后悔吗?
后来选择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用伤害自己的方式信守承诺,后悔吗?
因为这些选择,往后的年甚至更多年,付出了那样惨重的代价,真的从来没有后悔过吗?
尹谌宁愿他后悔,哪怕只有短暂的一瞬,他也能借此不这么痛,不这么痛恨自己。
他甚至为唐柊不够在乎自己无数次生气。
说来轻狂,尹谌不在乎钱,不追逐名利,能让他驻足守护的,唯一颗真心而已。
而唐柊给他的爱那么多、那么好,精心准备的餐食、珍藏至今的录音、挂在胸口的银戒指、臂内侧狰狞的伤……唐柊的爱俯拾即是,留在那些消逝的岁月,但凡回首就能窥得痕迹。
尹谌狠狠呼出一口气,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
根本无需再问,他的答案早已深深刻在每一个含着泪的笑、每一次掷地有声的心跳里。
两千九百多天前,唐柊接到一个来自首都的电话。
“他现在不懂事,等到他明白过来自己因为你放弃了什么,他一定会后悔……你也会后悔的。”
即便预知到危险,当时的唐柊仍然昂着头,用大人们嗤之以鼻的“年轻人头脑发热”,坚定地说:“我不后悔。”
自那天起,他的答案再未变过。
唐柊在尹谌怀里愣怔许久,在雨水的浸润下沾染湿气的眼眸慢慢睁大,视线由迷茫转为清晰,不变的是与从前如出一辙的明亮与执着。
轻而缓的叹息之后,两道声音穿越时空在当下重叠,十八岁的唐柊和二十六岁的唐柊做出了同样的选择:“我不后悔。”
我永远不会后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