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尹谌始终一言不发。
唐柊心跳如鼓,喘息也急促,耳朵里一片嘈杂,因此分辨不出尹谌的呼吸是否还平稳。
好在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不被理解、不被信任才是正常的,他从不奢望会得到尹谌的原谅。
唐柊像个把头探出壳外的乌龟,遇到危险又诚惶诚恐地缩了回去。扭身欲走时,发现腕还被尹谌拉着,尝试了几下没挣开,唐柊丧气地耷下肩膀,一副等待发落的颓然模样。
他以为尹谌会问刚才的话什么意思,问他这几年究竟去了哪里,饶是准备好了说辞,他仍然没有任何底气。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尹谌不受到伤害,可是到头来,伤尹谌最深的还是他当年急于逃离时丢下的那些话语。
重新开始谈何容易,如果早知道……唐柊闭了下眼睛,早知道也没用,这些都是必然要经历的。那时的他一无所有,保住自己尚且困难,除了离开,他没有其他路可选。
于是听到尹谌说的话,唐柊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什么?”他颤巍巍地问。
“不是做了饭吗?”尹谌的声音里听不出起伏,“一起吃吧。”
把厨房里的菜端上桌,落座前,尹谌给唐柊拿了片创可贴。
唐柊受宠若惊地接过来,撕开往上贴的时候嘴角压不住上翘:“你家的刀好快啊,一看就知道不常用。”
尹谌对此不置一词。
吃饭的过程,他注意到唐柊右执筷左扶碗,上臂几乎贴着身体不动,显然是习惯了以这样拘谨的姿势用餐,下意识在藏什么,也可能这样可以减轻疼痛。
在分化科坐班的时候,尹谌也碰到过几个有自残倾向的病人,多是被标记后丧偶的ega,后来都转院到专门的ega疗养院去了。由此可推知唐柊把伤口弄在臂内侧那种隐蔽的位置,就是不想被人发现,若不是今天歪打正着让他碰见了,这事可能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尹谌想起之前听尹谦说过,圈子里但凡有点权势的alpha都养着不止一个ega,不过他们大多不会终身标记那些ega。
根据本国法律,被终身标记的ega可以向标记他/她的alpha按月索要数额不小的赡养费,因此为了避免被当成摇钱树,为了玩腻的时候可以轻易脱身,“终身标记”这个词已经从那些alpha的字典里删除了。
转念又思及当年分前唐柊腰上的不明伤痕,尹谌的眸色变得深暗,里头隐有珍贵的宝贝被夺走却不被珍惜的恨。
如果让他知道这些年唐柊过得很好,他反而不会这么生气。
源自不甘心也好,出于别的什么心思也罢,至少面对浑身是伤还强颜欢笑的唐柊,尹谌无法狠下心来。
吃过饭唐柊主动洗碗,摞起的碗碟被尹谌夺了去:“我来。”
跟到厨房待了一阵,实在没有能插上的地方,唐柊便退了出来,拿出回消息。
苏韫今天出去拍片,刚刚才到家,看到群里的对话私聊唐柊:他们一个个吃饱了撑的,别理
木冬冬:你怎么连自己对象都骂啊?~
大大苏:他欠骂,看我今天晚上不收拾他
木冬冬:别啊,回头他更讨厌我了怎么办?~
大大苏:我能把他怎么样啊,也就按在床上打个屁股
木冬冬:我怀疑你在秀恩爱~
大大苏:你今天心情不错?
木冬冬:你怎么知道?~
大大苏:满屏波浪号
木冬冬:我在他家里呢~~
大大苏:啧,恭喜啊,家没白搬
跟好友聊了一会儿,厨房里水声停歇,想来是洗好了,唐柊赶时间问道:苏苏你当年是怎么追的贺贺呀~?我想学学经验~
苏韫的回答很直接:他还用追吗?
唐柊:……
大大苏:我跟你不是一个属性的,这问题你该问他
等唐柊明白过来“属性”指的是什么,一个不留神目光与尹谌的相撞,脸轰地红了。
尹谌似是没察觉他的异样,给他倒了杯热水摆在桌上,问:“糖葫芦什么时候出院?”
太久没有听到狗狗的名字从尹谌嘴里出来,唐柊先是一愣,然后立刻接话道:“刚才医生给我发消息了,说糖葫芦恢复得不错,明天就能接回家了。”
说起来“糖葫芦”这个名还是尹谌给取的,听他毫无顾忌地喊这个名字,好像回到了那段无忧无虑的青涩时光,唐柊心里又酸又软,热水蒸起的雾差点又把吞回去的眼泪熏出来。
谁想尹谌接下来说的话更让人上头。
“明天我休息。”尹谌说,“跟你一起去。”
次日唐柊起了个大早,开锅烧水热牛奶,刷牙洗脸穿新衣。
他把去年买的还没穿几次的羽绒服拿了出来,头发也对着镜子梳得蓬松柔顺。平时不上台他没有化妆的习惯,可是病气色实在不太好,唐柊灵一动,在苹果肌部位抹了点腮红,看起来总算没那么惨白。
走前打一针抑制剂,补两颗止疼药,出门前唐柊对着镜子咧开嘴笑,镜子里白皮肤大眼睛的ega也冲他傻笑,一副要跟心上人出去约会的兴奋样。
电梯在20楼停下时,尹谌刚好开门出来,拎着两颗鸡蛋:“昨天你煮的,吃不完。”
去宠物医院的车上,唐柊跟那两颗煮鸡蛋大眼瞪小眼,好半天下定决心剥开一颗,磨磨蹭蹭的,满脸都写着不情愿。
尹谌开车很专注,停在红灯前才发现唐柊已经吃掉一颗蛋,略带惊诧地问:“你不是不吃煮鸡蛋吗?”
唐柊腮帮子鼓鼓的,张开嘴露出里头还没咽下去的蛋黄:“啊?”
原来这俩鸡蛋是尹谌给自己带的。
唐柊既羞愧又甜蜜,愧的是吃了人家的蛋,甜的是他还记得自己不吃煮鸡蛋。当年明明只在短信里随口一提,他居然记到现在。
车子停在宠物医院门口,尹谌把另一颗煮鸡蛋吃了,就着唐柊带来的热牛奶。
老远就听见糖葫芦嘹亮的叫声,两人进到里面,这家伙叫得更欢,在隔间里甩着尾巴不停转圈,又抬起前肢扒拉门,就差翻墙而出了。
医生给开了点保养肠胃的药,唐柊有些担心,问要不要再开点别的,医生说:“?r/
挥茫慵夜饭坊指吹煤芎茫谱拍南癜怂臧。劝烁鲈碌幕咕瘛!?/p
隔间门一开,糖葫芦就冲了出来。唐柊张开双臂准备抱它,谁知这小臭狗扭着屁股自他身侧越过,往后面的尹谌跟前跑去,挠他的裤腿哼哧哼哧求抱。
尹谌就把他拎了起来,一抱狗一拎药,走出去两步,扭头对还呆立在原地的唐柊道:“不走吗?”
唐柊猛然回神,忙抬脚跟上:“欸,来了!”
没人能说清楚现下的状况算怎么回事。
作为当事人之一,唐柊也对尹谌的态度稀里糊涂,是感谢他昨天做的那顿饭所以暂时软化,还是医生对病人的照顾,或是邻居之间的互帮互助?他不敢妄下论断,更不敢将真实情绪悉数流露。
即便如此,能维持这样正常交往的状态就很好了。尹谌虽不接受,至少不再像之前那样全盘抗拒,只要取得一丁点进展,唐柊都欢欣不已。
路过超市,尹谌停车下去买东西,唐柊也跟了去。人流量大的地方不适合发情期的ega待,戴着口罩的唐柊就在门口转悠,看见有贴膜的小摊,蹲在边上围观了会儿,经过一番讨价还价,跟摊主买了两张膜。
回到春韶湾,走进电梯里,唐柊先占据有利位置按下21楼的按钮,然后指悬在写着“20”按钮的边上,偏头小声道:“刚才买膜的时候摊主多送我一张,我看你膜裂了,要不要我帮你贴啊?”
尹谌还没回答,他怀里的糖葫芦先呜了一声,似在替他答应。
没让唐柊等太久,尹谌道:“那麻烦你了。”
唐柊哪会嫌麻烦,他巴不得尹谌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来麻烦他才好。
到家先把拿出来摆桌上,重操旧业的唐柊有点小激动,先拿自己的做实验,确定现在流行的钢化膜比从前的软膜好贴多了,再给尹谌的贴。
一气呵成贴得很完美,把焕然一新的交到尹谌上的时候,唐柊仿佛在学糖葫芦摇尾巴讨赏,虽然尹谌可能只把这当邻居间的礼尚往来,轻描淡写地说了句谢谢。
不知不觉一上午过去,唐柊想留尹谌在这里吃饭,理由倒是足够正当:“麻烦你跑了两趟,差点影响工作……我昨天买了不少菜呢,就留下陪糖葫芦吃一顿吧?”
糖葫芦听到“吃”字就激动:“汪!”
唐柊以前脸皮薄,被人在背后说道两句都胸闷气短,所以在他看来,脸皮厚当属优点。
至少能腆着脸豁出去把人留下来吃饭,哪怕尹谌答应的背后有小臭狗一半以上的功劳。
总之人是留下来了,唐柊一改昨天做菜粥时的敷衍了事,把钱小朵送来的大部分食材都洗干净切了,牛腩炖萝卜,老母鸡汤,山药炒木耳,样样都适合给alpha补身体。
当医生的辛苦唐柊都看在眼里,他暗下决心,这顿至少让尹谌胖斤。
客厅里的尹谌并不知道自己即将发胖,陪糖葫芦玩了几次扔球捡球的游戏,大龄老狗的体力不比从前,溜了几圈就累得吐舌头,扒着尹谌的腿讨吃的。
尹谌在客厅转了一圈,没找到给狗吃的东西。走到厨房门口,刚要出声询问,见唐柊把夹在肩窝里,边切菜边跟谁讲着电话。
“我好着呢,食欲也好得很,今天做两个大菜……想呀,好想奶奶呀,下个月就过年了,我
争取早点收工早点回去……想吃奶奶做的酒酿小元宵了。”
锅里咕嘟咕嘟地煮着什么,唐柊纤长的背影和撒娇的声音一起融在暖热的空气里。时间在朦胧的画面回溯,尹谌记起很久以前,他也是这样对自己撒娇,嗓音软得像棉花糖,睁大的眼睛里满含涉世未深的天真。
如今这份天真竟一分不少地保留在他身上,好像这年他被保护得很好,或者只是不问世事地睡了一觉,现在又完完整整地回到自己身边。
吃过饭,尹谌进到卫生间,换了一张新的阻隔贴。
ega发情期释放的信息素浓度是平日里的好几倍,使用阻隔用品也不能完全杜绝影响,是以刚才那顿饭,尹谌不记得饭菜的味道,只记得坐在对面的唐柊有多香。
贴完出去,推开门便对上唐柊回眸的笑颜:“茶泡好啦,来陪糖葫芦喝一杯。”
趴在一旁的糖葫芦都懒得叫唤了。它十分郁闷,因为唐柊只给他挖了一勺狗粮,里头还混了两颗药,既没给它吃牛肉也没给它喝茶。
糖葫芦觉得自己被利用了。
为把泡好的茶安然运送到沙发前的矮几上,唐柊来回走了好几趟,木质鞋底在地面敲出哒哒哒的轻快节奏。
喝了两口茶,他猛然从尹谌看向地面的视线意识到什么:“我在家穿这双鞋,是不是吵到你了?”
“没有。”尹谌说。
“肯定吵到你了,我明天、不,今天下午就换。”唐柊说着就把鞋子脱掉放在一边,赤脚踩在地毯上,“这是粉丝送的,挺好看的,我就拆开穿了……”
尹谌的视线又移到摆在桌上的木质小收音上。
“啊,这个也是粉丝送的,放在这里当装饰。”唐柊的声音低了下去,“我现在睡前不听广播了,都听别的。”
尹谌没问“别的”是什么。
两人相顾沉默地坐了一阵,没什么可聊的,就一口接着一口喝茶。
不多时尹谌便喝完了,唐柊要去帮他添,起身时目光掠过阳台,眼睛一亮,惊喜道:“下雪了!”
首都的雪不似江南那般委婉,刚下起来,鹅毛大的雪片就散了满天。
唐柊爱雪,曾经最大的愿望就是来首都看雪。
去年这时候他也处在发情期,无以缓解的发情期潮热伴着严重的后遗症击垮了他本就疲累不堪的身体。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连着呼吸,偶尔还要营养针过活,冬天有多长他就昏睡了多久,醒来时雪早化尽了。
所以这是他第一次看到首都的雪,刚好尹谌也在。唐柊想,老天爷还是待我不薄,以后再也不怨您老人家了。
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尹谌行至唐柊身侧,把那双刚脱下不久的木拖鞋放在他脚边。
唐柊的注意力全放在外头的雪上,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这场景令他想起那年和恋人做过的关于雪的约定,他喃喃自语道:“是不是真的跟沙子一样,风一吹就飞起来了?”
两个人并肩立于窗前,漫天飞舞的雪花滑过瞳孔,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尘埃落定。
尹谌轻而缓地叹了口气:“下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