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谌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地方。
家、学校、打工的场所、n城的各大医院,连唐柊曾经出过摊的天桥,还有他们俩都爱逛的龙藏河,都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找过。
成衣店铁门紧锁,透过窗户能看到里屋的一面墙,挂着的旗袍还是去年的款式,每当有脚步声靠近就狂吠不止的糖葫芦也不见踪影。
第一组第四排靠窗的座位空了十来天,已经积了一层灰,这天苏韫给他擦桌子的时候忍不住骂道:“你个没良心的,出去玩也不告诉我一声,等你回来看我不抽死你。”
郊区和市区的两个影楼都去过几次,陈姐也很着急,问尹谌:“小唐去哪儿了?上次说好元旦假期来帮一天忙,电话怎么都打不通。”
提起元旦,尹谌想到那天他说着“新年快乐”看向自己时,明明语气是郑重的,眼神却暗淡无光。
尹谌顿时明白过来,原来早有预谋。
原来那时候他就准备要走了。
“你一个劲问也没用,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呀。”
办公室里,老孙被问烦了,对好学生也和颜悦色不起来,“确实是请过假的,你看这通话记录还在呢。”
尹谌上前去看,号码是熟悉的那个,时间是1月2号上午10点,通话时长两分零秒。
“他有没有说请假去干什么?”尹谌问。
“只说家里有事,具体什么事一个字也没告诉我。”说到这里,老孙也有点不高兴,“都快高考了,刚开过会让家长们全力配合,这个时候家里有事,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在找借口。”
周末,尹谌去到龙藏河风景区里卖镜子的小店,在门口待了半个下午。
相比起初找不到人时的心急如焚六神无主,现在的他称得上淡定从容,至少没人能从他的言行举止看出端倪。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已经有多少个夜晚没睡过好觉,已经拨打过多少次那个号码,以至不打电话的时候,绵长的忙音仍在耳道里声声回荡,挥之不去。
店里的何老头怕他着凉,叫他进来坐,尹谌侧身从窄门里挤进去,坐在唐柊曾经坐过的小板凳上,看着墙上挂着的镜子出神。
“今天怎么没跟小唐一起来呀?”
尹谌闻言愣住,过了一阵才回答:“他家里有事。”
所有人能知道的情报都是“唐柊家里有事请假了”,尹谌也不例外。他也不知道唐柊还能去哪里,是真有急事还是编的借口,为什么一声不吭地走了,为什么不接电话,什么时候回来,还有……还回不回来。
这些问题他已经思考过无数遍,他宁愿简单一点,像苏韫那样以为唐柊只是出去玩忘了联系,或者像老孙那样相信他所谓的“家里有事”。
他仿佛走进了一条死胡同,所有的片段用线串在一起,非但寻不到症结所在,还越绕越紧、越缠越乱,勒得他头痛欲裂,呼吸都变得艰难。
“我说呢。”不明情况的何老头倒了杯热茶放在尹谌面前,笑着道,“小唐那么黏你,肯定是有很重要的事。”
下午四点多,尹谌离开龙藏河,乘公交前往市郊。
路过梅山路天桥的时候,即便知道不可能看到那个身影,他还是往从车尾的窗户往身后张望。
周末往来行人熙攘,桥上那个角落已经被其他摊贩占领,再也不见那个跳着向他挥的人。
买票进园时天色已晚,尹谌没往里走,在亮起彩灯的旋转木马前驻足良久。
拿着气球的孩子、欢声笑语的朋友、牵的情侣……一幕幕画面自眼前掠过,灯火通明倒映在尹谌淡漠的瞳孔里,他从口袋里掏出,又一次拨通了唐柊的电话。
冗长规律的嘟声好似没有尽头,随着意识飘离,尹谌甚至在想,我是不是做了一个梦。
;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笑声,有甜蜜,还有那些从前他体会不到的名为幸福的东西。
想起把这个号码存入的时候,生僻难找的汉字本该让他失去耐心,他该像以前那样随便选一个谐音词汇作为代号,可那时的他莫名静下心来,逐一思考了每个字的含义。
将“糖盅”这个名存入时,尹谌的嘴角轻轻勾起,仿佛品尝到了糖的甜味。
原来那么早,那么早就对他上了心。
半个月过去,尹谌还没放弃。
他费了一番功夫,找到那个alpha的学校,在后门堵到人。
打完酣畅淋漓的一架,为首的那个脸肿得老高,涕泪横流举发誓说天桥之后再没找过唐柊,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
尹谌自己也不清楚这话拨动了哪根神经,他只觉得生气,冷着脸揪着那人的衣领把他拎起来,又狠揍了几拳。
他想起从噩梦里醒来的唐柊抱着他发抖的样子,从死胡同里退出来,又陷入了一个解不开死循环。
在不断的寻找和思考到处碰壁均无结果后,除了研究外界因素、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尹谌甚至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表达得太少,是不是对他还不够好。
于是尹谌又抽空去街上,为他选了只新书包,鲜亮又不过分高调的海蓝色。
买完路过旁边的店,看见挂在门口的一排围巾,想着唐柊常戴的那条已经起球了,尹谌走了进去。
本想按照唐柊的喜好选个耐脏的颜色,尹谌忽而想起在操场上戴着大红围巾奔跑的身影。
他皮肤白,红色最衬他。
还是红色吧。
拎着东西回到家,尹谌一面开门进屋一面编辑短信。
原本坐在客厅里的林玉姝跟到他房里,问他怎么买这么鲜艳的围巾,尹谌没说话,把东西放下埋头继续打字。
林玉姝劝道:“高了,学习上抓紧点,别总拿着。”
尹谌发完短信还是没应,把大红色的围巾叠好放进书包里。
这副因为失恋而萎靡不振的模样令林玉姝感到失望,看见他脸上尚未痊愈的疤,她忍不住语气重了些:“还有将近半年,就你这个态度,别说医科大学,专科都别想上。”
尹谌把书包拉链拉好,默不作声地转回书桌前,从桌角的一堆书底下抽出一张纸放在林玉姝面前。
是n城医科大学的自招申请表,已经盖了表示即刻生效的公章。
林玉姝匆匆扫了一眼上面的签署日期,瞪圆眼睛道:“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就最近的事。”尹谌终于开了口,“竞赛成绩下来之后。”
换言之如果不是为了等竞赛成绩,可能会更早。
林玉姝用力捏着那张纸,说话的声音都有点发抖:“不是说好听听我们的意见,不随便决定去向吗?”
这似曾相识的话让尹谌皱了皱眉:“那是您的想法,我没答应过。”
“你!”林玉姝满面愕然,像是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n城只是我们暂时的落脚点,难道你想为了一个……”
察觉到古怪之处,尹谌抬头:“为了什么?”
林玉姝适时收住没说完的话语,面对儿子探究的目光,正搜肠刮肚地想该怎么接,尹谌放在桌上的震动起来。
甫一接通,贺嘉勋的大嗓门就从听筒里炸开:“尹哥你快来,我刚东西落教室了回来拿,看见木冬冬了,就在老孙的办公室!”
电话都顾不上挂,尹谌扭头就往外走。
“你要去学校?去那里干什么?不准出去。”林玉姝追着他喋喋不休,“你不准出去……你现在不
听妈妈的话了吗?”
打开门,尹谌双脚跨至门外,他回过身时,林玉姝看见隐没在黑暗的一双眼睛。
一年多前,她一意孤行要带他走的那天,他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里面有若即若离的陌生,还有无可奈何的悲凉。
他不是什么都不懂,他的叛逆就藏在沉默之下,只需要一个引子就能爆发。
“妈,”门槛像一条泾渭分明的线,尹谌在那头看着她,“这次我想听我自己的。”
时间刚过五点半,下雨天天黑得比以往都来得早。
在万家灯火穿梭的尹谌犹如一头看准目标向前奔跑的豹,他的心跳得很快,声音被哗哗的雨声掩埋,唯余胸膛起伏的鼓噪。
今天是休息日,十五正门紧闭,只有后门为来值班的老师敞开着。
尹谌以最快的速度冲进校园,越过操场,爬上高教学楼,在楼梯口看见办公室亮着灯,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生怕挡了视线看不清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跑到门口,尹谌双撑门框,断绝了里面的人想逃跑的可能,抬头看见里面只有老孙一个人,喘着粗气问:“唐柊呢?”
老孙被突然出现的学生吓了一跳:“你这是从哪里来,怎么淋成这样?来来来老师给你拿把伞。”
尹谌又问:“唐柊呢,他去哪儿了?”
老孙弯腰打开柜子找备用伞:“他呀,办退学续来的,说要出国了,搞得我大老远从家里赶到学校来,这会儿应该在政教处领学籍了吧。”
等到他找到伞直起腰来一看,门口哪里还有尹谌的影子?
虽然n城的冬天从理论上说比首都暖和,但这里刮的是阴风,寒气裹在雨里顺着毛孔往骨头缝里钻,比首都的雪天还要让人难以忍受。
是以远远看见从综合楼里走出来的身影,出现在尹谌脑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他一定很冷。
唐柊正撑开伞往台阶下走,被从雨幕里冲出来的人逼停脚步。
站在雨的尹谌浑身湿透,不知走了多远的路,喘得很厉害,吸气的同时雨水钻入鼻腔,他被呛得咳嗽几声,开口问不是质问也并非责怪,而是:“穿这么少,冷吗?”
唐柊下意识低头看自己的穿着,毛线衣加羽绒服,在n城已经足够过冬,反观尹谌,只穿一件单薄外套,看着才该是冷的那个。
嘴巴张了张,唐柊似乎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没了声。
在平日的相处,尹谌习惯了由唐柊引领话题走向,唐柊不言语,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哪怕他其实攒了一肚子话想说。
“你去哪里了?”
终于还是挑了一个最想知道的问题,然而唐柊并未打算回复,他垂眉敛目,苍白无血色的唇虚抿着,嘴角紧绷。
尹谌又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他看出唐柊脸色不佳,以为他病了,上前想摸他额头看是不是发烧了,刚踩上一个台阶,一声不吭站了半天的唐柊往后退了一步。
分明是抗拒的姿态。饶是再迟钝,也能察觉出哪里不一样了。
况且尹谌对于唐柊有关的事向来敏感,能看出唐柊状态不对劲,自然也能察觉到味道变了。
那股令他迷恋的青草香味凭空不见了。这样的距离下,可以辅助挥发的雨水也没能起作用,尹谌深深吸气,仍是一丁点关于草木的气味都没有捕捉到,反而有其他杂乱的味道随着湿气蒸腾而出,陌生的,刺鼻的,令人不适的。
“出什么事了?”
“你来干什么?”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话音一落,唐柊就急忙接上,生怕被抢了话似的:“你来这里干什么?”
虽是问句,语气却无甚起伏,轻描淡写得像在完成任务。
尹
谌的心开始下沉,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今天或许不该来。至少此刻,唐柊因为他的出现感到困扰,并且不想回答他。
他找了这么多天,做过各种各样的预设,眼下的场景并没有超出他的预料。可即便如此,冲击仍然不可谓不大,大到脑的所有疑问瞬间暂停了喧嚣。
尹谌拣了个痕迹尚且清晰的问:“为什么退学?”
“要出国了。”唐柊说,“有人要带我出国。”
尹谌本该接着问“谁带你出国”,视线往下瞥见唐柊里拎着的崭新书包,想到家里新买的那只,突然哑火。
半晌,他才重新找回声音:“为什么?”
“为什么?”唐柊反问自己,而后自嘲一笑,“因为过够穷日子了啊,又要上学又要打工,这种每天吃不好睡不着的日子,我早就过够了。”
尹谌站在雨,冷冽的目光穿过雨幕审视面前的人。
唐柊似乎看出他的不相信:“你不是听过我那些传言吗?那些都是真的,我为了钱,不管亲生父亲的死活,我还为了钱投靠过别的alpha,之前那几个alpha就被我利用过,所以他们恨我,想报复我。”
说到这里,唐柊扯了下嘴角,任由覆住瞳孔的睫掩盖神情:“你不会还不知道我是个ega吧?”顿了顿,又添上一句,“你可真好骗。”
尹谌的心被这个“骗”字扎了一下,只轻轻一下,便摇头:“不可能。”
这个字的重量仿佛压过了刚才所有的话语,唐柊拧眉,后槽牙也跟着咬紧,露出一个近乎痛苦的表情。
不过只有短短一瞬,像寒风吹到身体里,须臾就被血液融化,无人得见。
“有什么不可能的?”唐柊举起左的书包,“这就是要带我出国的人给我买的,看见了吗,名牌,我打两个月工都挣不来这么多钱。”
尹谌的目光不得不转移到那只他没敢多看一眼的书包上,海蓝色,和他今天买的一样。
来时的冲动一点点被浇熄,连日的疲劳一股脑扩散全身,尹谌艰难地呼出一口气,道:“我不信。”
眼底的那汪深水骤然翻涌,水波漾开裂纹,唐柊紧捏伞柄的细微地发着抖,深嵌在掌心里的指尖都僵硬到麻木。
“随便你信不信,反正我要走了。”声音依旧是冷的,唐柊没有移开视线,借此证明自己的坚定,“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言罢,他抬脚顺着石阶向下。
他走得有点急,脚步溅起地面上薄薄的一层积水。
他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经过尹谌身旁时,还是被拉住了腕。
“我是alpha。”尹谌的声音很低,若不是离得近,根本听不真切。
他像一个好不容易抓住救命稻草的人,拿着自己从前最不屑提及、可现在成了最有价值的东西当做条件:“我是alpha,我也骗了你。”
若是此刻有外人在,定会嘲笑他的挽留不得其法,称得上百无一用。
果不其然,唐柊喉咙里逸出一声轻笑:“我知道你是alpha,早就知道。你要是eta的话,谁会黏着你不放,谁会跟你上床啊?”
尹谌好似被狠狠打了一棍,身形猛地震颤。
哪怕不愿承认,尹谌还是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上有着作为alpha的所有特征,其一个便是学什么都很快。
在n城的这一年多里,他学会了很多从前接触不到的东西,看到了许多从前不曾在意的风景。
可唐柊教会他笑,教会他爱,让他明白什么叫幸福,却唯独没有教过他该如何挽留。
如今最后的砝码也宣布无效,能说的便只剩徒劳的一句。
“你别走。”尹谌死死握着唐柊的腕不放,“别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