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平戎原本是想要留上两天就回京,无奈大雨封门,他出不去,也就在祁家住下了。
一日两日就罢了,等到七日八日,叶平戎便有些待不住,到叶娇这里来同妹子说话。
叶娇抱着旭宝坐在榻上,看着外面连成线的雨水,轻声道:“再不停,怕是我在山上园子里种的那些药材都要被冲没了。”
叶平戎正在一旁拿着布老虎逗着旭宝,闻言,叹了口气:“莫说药材了,这么久的雨,堤坝都不一定受得住。”
水冲了坝,便是灾。
这世上最无情的便是水火,沾上就逃不脱。
叶娇虽不知道天灾有多严重,不过她也看得出家里人近来的紧张,小人参也很体贴的不会多问,也不像之前那样总是变着法子吃东西,只是因为双身子,偶尔觉得嘴里缺了口什么。
并不是饿,就是嘴里干干的,总想吃点甜的。
叶平戎见她舔嘴,便问道:“饿了?”
小素在一旁道:“二少奶奶可要吃什么?小厨房里炖着鸡汤呢,可要让厨娘做碗面来?”
叶娇摇摇头,道:“不是饿,就是想吃点心,丰盛斋的,”声音顿了顿,“反正也不着急,我就想想。”
旭宝则是举起了手,递给了叶娇:“娘吃糕糕!”
叶娇也不跟他客气,笑着凑过去吃了,顺便还亲了旭宝一口。
叶平戎看着叶娇,不由得道:“瞧着这雨也快停了,回头我去丰盛斋给你买一趟就是了。”
叶娇笑着点点头。
而这雨,整整十天才停。
十天当中,并非天天暴雨,雨水有大有小,但终究是难得一见的大雨。
祁家倒是无事,他们地势高,积不下水,而在镇子里和城里面的铺子也没什么影响,外围有护城河绕着,里面有城壕和排水明渠、暗渠,顶多是有些药材泡了水用不得,店面是没事的。
庄子坐落在贯穿村镇的原河上游,虽说有淹了的,但只要粮仓无事,就一切无事。
可是在原河下游,却是堤坝被冲,有数个村镇被淹。
纵然有水报、羊报诸多法子来提前告知,但是村民只来得及自己跑到高处躲避保存性命,却没办法带走家里的粮食牲畜。
水灾无情,一顿冲刷下,便什么都没了。
而在城镇中的人都庆幸大雨停止避免了更大的灾祸时,祁昀却把宋管事叫了过来。
宋管事刚一进书房,就对祁昀道:“二少爷,我盘点过铺子,折损不大,药园子那边早早的就把药材囤积起来,如今正好是可以放出去的时候。”
祁昀闻言,并没有说什么,因为他知道宋管事说的是真的。
灾祸带来的便是短缺,朝廷多年来履行仁政,苛捐杂税少,又赶上刚刚打过仗,紧接着先皇驾崩,新帝登基,哪怕祁昀和当官的半点关联都没有,也知道这会儿朝廷只怕没多少钱,能分到地方上的更是不多。
如今若是能将存着的药材放出去,哪怕多上十倍的价钱,也是卖得出去的。
只是祁昀并不打算这么做。
他看了看宋管事,招手让宋管事坐下,而后道:“这次遭灾的地方,与庄上佃户多有联系,庄子上的不少人都是从那里出来的,终究离得不远,总会有些沾亲带故。”
宋管事一愣。
而后就听祁昀道:“我与大哥合计了一下,想着要给写东西安抚,哪怕是为了佃户们,也总要帮他们一把才是。”
此话一出,宋管事的脑袋里立刻计较起得失,很快回道:“二少爷心善,这种救人性命的事情自然是做得。只是咱们的知县老爷可不是什么心胸宽广之人,那新来的县丞也不算大度,哪怕我们出了力,只怕也会被当作他们邀功的凭证,对我们并无什么好处。”
祁昀神色平静,显然已经想到了这点。
他甚至比宋管事想的更进一步,笃定了知县不会把他的功劳上报,只会揽到自己个儿身上。
但是祁昀这么做的初衷却不是为了表功,而是为了祁家:“宋管事,你要记着,定人心才能定自身,我只要安稳住他们,至于功劳,那是以后才要考虑的事情。”
祁昀不敢说自己是个慈悲菩萨心肠,相反,他在乎的不过那几个人,旁的与他都没有关系,他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可祁昀总归是个有考量的,而且这次遭难的多多少少与他家是有关系的,他自然做不到不闻不问。
如今祁家做事的,无论是管事还是掌柜,还是多从佃户里面找人。
而那些佃户,瞧着没什么家底,但是里面还是有不少有本事的,最关键的是和祁家一条心,这点最为难得。
哪怕用这次的花销去换手下人的忠心,祁昀也觉得这笔买卖划得来。
宋管事又拱了拱手:“东家……”
不过不等他说完,祁昀就抬抬手只住了他的话:“生意做的永远不只是银钱,还有人情,宋管事,照我说的去准备吧,总不会让你吃亏的。”
宋管事低了低头,不再多问,应了一声:“是。”而后便快步出去准备了。
自始至终,祁昀没有说宋管事不对,哪怕看起来宋管事有些不讲人情,但是宋管事的想法才是大多数人的想法。
事不关己罢了,在别人过得好和自己过得好里,寻常人都会选择后者。
只是祁昀这次选择了让别人过得好,倒也不是完全圣心发作,更多的是祁昀看得更清楚些。
钱可以再赚,根基要是没了才是真的完了。
祁家在这里扎了根,尤其是庄子上的佃户,大多是从村子里出来的,若是什么都不做,哪怕和那些村子里头没关系的也会物伤其类。
寒了人家的心,只怕以后走的也不会那么顺遂。
聚人心难,想要散了却很容易。
于是,第二天一早,祁昀和祁昭分别派了人去庄子铺子。
庄子里的粮仓,十开其六,由佃户们护送去村子中分发,酒铺中囤积的烈酒也取出一半,即可燃烧也可暖身。
李郎中则是带着十几名郎中,带上药材,并且准备好了药丸以及雄黄去点烧,预防瘟疫。
其实其中需要花销银钱的并不多,起码叶娇的放钱的匣子并没有少太多,但是却把之前囤积的东西放了不少出去,那都是实打实的粮食药材,尤其是药材,从镇子上运走的时候看着浩浩荡荡。
而这些粮食药材的银钱,祁昀都是和各家管事单算账的,不会亏到他们。
忙活了数日,总算是暂时稳定了下来。
而做这些的时候,祁昀并没有和叶娇多说,怕她担心。
不过小人参却总是能听到风声,便把自己院子里头的药材花薅掉了将近一半给他用。
这些药材花并不像是石芽草那样立竿见影,也不稀罕,寻常在董氏那边也种了不少,多是烧一烧就能对身体有益的,总算是个帮助。
但祁昀不招摇,叶娇在和叶平戎说话时自然也没涉及这些,等叶平戎带着祁明来告辞时,她只是道:“大哥,这雨水刚过,外面怕是道路泥泞不好走,不如再等几日吧。”
叶平戎笑了笑:“不碍事,这里到镇子上的大路我上午时候去瞧了瞧,能走通的,而且三郎的书院也重开了,他也该早早过去读书才是。”
这不仅仅是为了祁明考虑,更是也是楚承允的嘱托,叶平戎自然不敢懈怠。
叶娇也没有多留他们,只是去内室拿了个穗子出来,递给了祁明。
祁三郎瞧着,觉得这个穗子有点歪,配色也是红加绿,格外……与众不同。
但在祁明开口前,叶娇笑道:“最近大雨封门出不去,我就想着找点事情做。这是我亲手打的穗子,给你了。”
祁明立刻伸手接过,瞧着那个红配绿的穗子,又看了看叶娇,憋了半天说了一句:“很好看的,嫂嫂手艺真好。”
这让叶平戎瞥了他一眼,觉得这读书的人也会说瞎话。
祁明则是在心里默默道,上次说嫂嫂字难看,抄了无数篇大字,这次他才不说实话呢……不,这就是实话!好看,好看极了,嫂嫂亲手打的穗子,当然好看,谁说不好看谁瞎!
叶娇也看出了祁明脸上格外真诚的神色,心想着,下次在给三弟打几个才好。
等出了院子,两人又去见了祁昀。
祁二郎对自己这些天在忙的事情只字不提,只拜托叶平戎将自家弟弟平平安安的送到城里,其他的什么都没说。
却不知道,叶平戎将祁明送到书院之后,才发现自己的佩囊里装着一个纸包。
这是他上午来看路的时候到镇子上买的,本来想要亲手交给叶娇,这会儿里面的点心已经在马匹颠簸的时候被震碎,叶平戎这才记起自己答应叶娇要给她带点心的。
这其实是小事,想来他没有带回去叶娇也不会埋怨,况且过去了这么多天,只怕叶娇自己都忘记了。
但是对于叶平戎而言,只要是小妹说的,那就堪比圣旨,是一定要做的。
总不能让小妹失望。
于是叶平戎调转马头,又去了镇子上的丰盛斋,准备再给叶娇买上一包点心送回去,就算耽搁了时候,回去了会被楚承允责罚,他也觉得值。
不过就在买点心的时候,叶平戎看到街上与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可是这种平静却是最大的异样。
寻常天灾都是无可避免的,纵然朝廷早早筑造堤坝,加宽河道,但是不过是尽人事,到底能不能永免灾祸还是要听天命的。
下游的村子被淹的事情叶平戎也是能猜到,而寻常来说,那些灾民为了求生,难免是要朝着镇子甚至是城里涌入以谋生路。
哪怕是当初他在边关镇守时,也常常碰到跑到城中的灾民,那场面可以说分外混乱,镇子上的商铺只怕都不敢开门。
可如今瞧着风平浪静的,倒不像是有什么灾难发生似的。
叶平戎不由得问着丰盛斋的伙计道:“最近都没有人到镇子里来吗?”
上午叶平戎来买点心的时候,就是这个伙计招呼的,现下伙计一边叶平戎包点心一边道:“想来客官是想问这次的水灾吧,客官大概是外地人,并不知情,这次水灾来了之后,除了朝廷给了钱粮,那边的祁家也是使了大力,又出粮食又出郎中的,那些灾民这才没有往镇子里面跑,客官若是再往前走走,肯定能看到路边给祁家运货品的车架了。”
叶平戎一愣,忙问道:“可是东边的那个祁家?”
伙计笑道:“可不就是那个祁家?城里的富户不少,可也就祁家有这个慈悲心肠了。”而后伙计将包好的点心递给了叶平戎,“来,客官您拿好。”
叶平戎接过来,纸包的点心还热着,但是叶平戎却觉得心口的地方更热了些。
站在那里想了半晌,叶平戎却没有回祁家,而是去了趟祁家药铺,让小伙计将点心送去祁家,而后他就快马加鞭的回了京城。
第一件事便是递牌子进宫,一点不漏的将这件事情告诉了楚承允。
而楚承允对此事竟是毫不知情。
撂了笔,楚承允微微皱眉,伸手从旁边那一摞奏折里找出了一份奏折,打开来,里面是一份邀功的奏章。
说的是县丞办事得力,知县指导有方,却分毫没有提过祁家在此事中出的力气。
不仅没提,还把祁家送出去的东西都张冠李戴的扣在了自己头上,为他们的族人要好处。
楚承允自然不会怀疑叶平戎的用心,纵然叶平戎与祁家有亲,但是叶平戎是楚承允身边的纯臣,素来坦诚,况且这种赈灾之事只要稍微打听就能知道内情,叶平戎总不会撒这个谎。
只是,若没有叶平戎说这么一句,只怕楚承允绝对不会去找人专门查其中的细节。
这到底只是贪功冒领,还是看他是新帝继位根基不稳而欺瞒……
楚承允眯了眯眼睛,没有说话。
不过很快,他便对着叶平戎道:“行了,平戎先起来吧。”而后,楚承允对着叶平戎道,“自古以来,奖罚自有分明。祁二郎一不贪财,二不求赏,着实难得。”
叶平戎看了楚承允一眼,心想着,这说的奖罚分明,可光说自家妹夫的奖,却不说罚谁,这是怎么回事?
这会儿,楚承允已经笑着让宫人拿了纸笔来,挥毫写了几个字,而后又叫了户部和吏部的人来,至于说了什么,叶平戎就不知道了。
至于革职罢黜一个小县丞和小知县的事情,在京城里根本连新闻都算不上。
但皇帝命人做了匾额护送出京的事情,却悄然在官员当中传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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