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总是热闹,元日一去了就是元夕,上元节衙门里、学堂里皆放假五日,又因时人重此节更胜过除夕,还将十四、十五、十六三日定为上元灯节,处处城镇悬灯耀光,人人点赏元宵月、吟诵元宵词,东京尤为热闹,鳌山银树、处处鱼龙花灯,只叫灯市如昼。
历数千年风流过来,只有此时上元灯最明,不仅要赏灯,还有赛灯,各色花灯如灯球、诗牌灯、镜灯、字灯、马骑灯、琉璃灯、影灯……数也数不尽,琳琅罗列在东华门外,直绵延到了闹市,夜里锦绣胜白昼十分,御街两廊下各色奇术异能百般登场,奇巧百般鳞鳞切切,千街万巷皆繁盛浩荡,叫游人耳目一新1。
阿鱼跟连怀衍抱了孩子来到街市赏灯,世清未曾见过如此热闹,在父亲怀里望着天上的烟花“呀呀”地喊,又入鱼龙阵中,烟幕层层钻了鱼龙似是行云布雨,出了鱼龙阵中又见一大鳌山,直冲云霄而立,张挂了数千锦绣花灯在上,侧身又是游走舞灯唱戏的……
世清一会儿扭了脖子看这里,一会儿要转身看那边,真是忙得不可开交,阿鱼一只手贴着丈夫的臂,扶着儿子的背,温柔与他道:“世清,一个个看,这么喜欢赏灯,以后娘给你在家扎个灯市好不好?”
连怀衍也是开怀不已,将儿子抱得紧了些,“你瞧这小儿,这样没见过世面。”
世清自是听不懂,见到爹娘的脸凑近,也跟着凑上去与他们面颊相贴。
等走出了观灯人潮,连怀衍道:“樊楼里赛灯应是开始了,秉舟或是已经到了,我们也该去了,见了秉舟还得去拜见姑父姑母。”
阿鱼点头,一行人遂才到了樊楼,刚到外面就听见里面欢声震天,进去就看各楼皆上了灯,还有请了在外耍百戏的,安家的侍女在二楼栏杆上见了他们就忙去迎了,“今日方巧,我家夫人还遇着了表姑娘跟表姑爷。”
阿鱼微微点头,凝眉想着王芠的外家不是早就迁出了京?还有哪家表亲?想着她便拽拽丈夫的衣袖,连怀衍侧身看她神情知道她所思何事,却也不明,只微微摇了头。
等进了阁子,正有两个小孩在里面舞着鱼龙跑圈,阿鱼认得其中一个是栎郎,安秉舟带他来过连府几回,扬波几次出门跟阿鱼相聚也都带了他,故而此刻他倒比大人还先反应过来,跑到阿鱼面前喊道:“姑姑来了。”
阿鱼笑着牵了他的手,看向阁子里,除了安秉舟跟王芠,却是常恒跟一个陌生娘子,王芠见得她来上前道:“还是栎郎动作快,许久不见陶妹妹了。”
阿鱼也笑道:“见过嫂子。”这是换了称呼了,她可没心思跟她称姐道妹的。
王芠遂对她夫妻二人介绍起来,“这是我元家表妹,这一位是常指挥使,想必连少尹是认得的。”
几人遂都互相见了礼,阿鱼一想元家,又是常恒的妻子,便是枢密院副使元家了,他家跟王家哪有什么表亲关系?她按下心中疑问,正想将世清从连怀衍手中接过来,就听她道:“你跟弟妹还有常夫人说说话,我带着世清。”
她才点了个头王芠便笑道:“还是连少尹会心疼人,陶妹妹大好的福气。”
阿鱼却只笑笑,“嫂子过奖,这也是他该做的。”
阁中便是一声“扑哧”,正是安秉舟,“道樾兄夫纲不振呀!”
连怀衍笑道:“振不振的,叫她高兴便是了。”
阿鱼便也失笑起来,王芠脸上的笑却微微凝了,拉着她到了屏风一边坐下,元氏看到她过来却是别了脸去,她心头诧异,还是微笑招呼了声:“常夫人,头次得见。”
元氏却冷冷道:“我对夫人,倒是久仰大名了。”
阿鱼却想她是常妤的嫂子,或是从常妤那里听到过自己的名字,便道:“想是妤娘跟夫人提过。”
元氏还未言语就见一小孩跑过来扑到元氏膝下,“娘,灯坏了。”
她便不理此间,却是招呼也不打就带了孩子离开这阁子,阿鱼跟王芠却是没什么好说的,便走到窗前去看灯市,不曾想王芠却跟了来,“今日扬波妹妹在家安胎,不曾出来,陶妹妹失望了吧!”
“嫂子说笑了,我跟她是时常得见的,见到嫂子我也欢喜。”
王芠也顺着她视线去看灯市,“说陶妹妹不争,我却觉得你什么都争到了,别人家的后宅都有你几分影子在。”
阿鱼皱眉看向她,“嫂子这话什么意思?”
王芠走近她几步,轻声道:“我说笑呢,如今东京年轻女子都觉得你好福气,多少闺秀都想效仿你往后嫁个如意郎,可不就是后宅有你的影子。”
阿鱼看她这副装神弄鬼的样子,后退几步道:“嫂子说笑了。”说完她便转身回去,吩咐了骊月几句,骊月便到了郎君那一侧,“四爷,奶奶说乏了。”
连怀衍便起身来,对着安秉舟跟常恒道:“如此我们便先告辞了。”
常恒却看了屏风一眼,“若是夫人乏了,还是早日归去。”
安秉舟也起身来送他,到了门口见到阿鱼她才低声道:“阿鱼,我知道你不爱跟她一处说话,今日你也别怪你嫂子,她在家中实在颇多委屈。”
阿鱼想他如今或也为难,心中情绪难言,只点点头道:“我明白,秉舟哥哥回吧!”
下了楼连怀衍便关切问道:“可是她说话让你不愉快了?”
“今日若不是想着秉舟哥哥不久便要赴任了,难得再见,我也不会来,她却说话夹枪带棒,我就是心眼小不爱见她。”
“这世上没有比你心眼更大的了。”连怀衍哄着她,“不爱见就不见,咱们去杜家的彩楼去,好不容易姑母起了兴致要赛灯,说是姑祖父姑祖母都来了,娘或许也早到了,我们去见想见的人。”
阿鱼仰头笑看了他一眼,看他俊逸流光,倒是将后方的花灯都衬得黯了颜色。
杜家的大小主子们都在彩楼前的彩棚里,人声正鼎沸,阿鱼一家三口好不容易穿过了人群进到彩棚来,还不待她一一叫人,连氏就将世清抱了过去,跟杜贺生一起哄他玩,“可算来了,眼跟前我就这一个外孙,你们还去别处玩。”
杜老夫人跟杜老太爷也去看孩子,纷纷拿了彩纸逗他,三个姨娘也得了允许跟出门来,都围着世清闹,世清被长辈们围着咯咯地笑,二太太也站在阿鱼身边笑,“看我孙儿多喜人。”
“娘不去看看?”连怀衍戏谑她。
她颇有几分得意之色,“我随时看得着,今日叫亲家过过瘾。”
阿鱼不见两个兄长跟两个弟弟,问道:“哥哥们可是未来?怎么四弟五弟也不在?”
杜贺生道:“你义母先前见比不过人家的鳌山,叫你兄弟们去外头吟吟诗、写写对子、作作画,你瞧这许多人看我们家的灯,就是他们的功劳了。”
阿鱼向人群看去,似乎是在人群中见到了几道熟悉的身影,被一群大小郎君、大小娘子给围了,顿时就开怀起来。
过了会儿李霄才跑了出来,慌张地跑进彩棚里,“太太、太太救我,有个夫人要捉我给他家做女婿。”
他跑进棚子见到了阿鱼夫妇立马就躲在了连怀衍身后,“姐夫救我,有个高壮的夫人要捉我。”
正说着就见被丫鬟簇拥着的一位夫人走了过来,“这位小郎君,莫躲,正好见了你家大人,我们商量商量。”
连氏虽也开怀,还是拒绝道:“谢这位夫人垂青小儿,不过他年岁尚小,不急议论婚事。”
那夫人便道:“年纪小,我们先定下。”
阿鱼笑着递了一盏灯给她,“这位夫人,我这弟弟如今正在苦读,家里先生说了,不许沾染杂事,要是心有杂念了先生就不肯教了,这盏灯您收下拿着玩,往后真是咱们的缘分自会再遇。”
她都这么说了,这夫人便也不好再提,见这家人也说话和气,收了灯高兴地走了。
连怀衍这才将李霄从身后拽出来,揶揄他道:“可是你诗画太出色了?才叫这位夫人想捉你?”
李霄已是面红耳赤,讷讷道:“我看她的丫鬟抱了小猫,就给小猫写了首诗。”
彩棚中诸人皆是笑得不行,李霄被笑话也是害羞不已,连氏此时才道:“算了,想是你三个哥哥也都累了,正好你五姐姐跟五姐夫到了,咱们去吃浮圆子。”
他遂欢喜跑去人群里将人叫出来,杜丘出来时手里还拿着一卷画,看到阿鱼笑道:“五妹妹,方才我见了一盏螃蟹灯,你瞧瞧我这画得像不像你作那幅?”
阿鱼过去轻轻拍他几下,“不曾有二哥哥这样的人,整日里记着笑话我。”
老太爷过来拿了画,抚须笑道:“呦,像了像了。”
阿鱼羞得跺脚,“祖父也这样笑话我。”
老太爷却拿了画去给世清看,“世清往后不要像你娘亲这般,咱们作画就要好好学,不要今日画个蟹,明日画个马。”
彩棚里的人也都笑起来,只有连怀衍还为阿鱼辩解,“陶儿初学时所画,也是天真可爱的。”
老夫人笑话他:“你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在你眼里她什么都好。”
二太太道:“老夫人这话却不对了,在我眼里,陶丫头也是样样都好的。”
连氏便作恍然大悟状,“原是这样想的,专门来说我们这娘家人刁钻,就你们母子两个会疼人。”
……
彩棚外挂了斑竹帘,有人观灯过来时只听得里边欢声一片,隔了竹帘看得人影绰约,里边灯火喧闹,真是热闹人间。
作者有话要说:1《东京梦华录》;欧阳修《醉翁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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