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已至,凤翔城中处处皆换了门神、联对,封珧扎了爆竹放到门口,几位邻居也在门口,都喜气洋洋互相道了贺,又都用火烧了竹,令其毕剥发声,一时间这条巷落便沸腾热闹了起来。
阿鱼坐在堂前看丫头们跟莺儿在院里嬉闹,梅花新凋,枝头盛了玲珑冰雪,小孩玩耍碰到了梅枝,就砸下一边晶莹,落在雪里融成一朵冰花。
东风将替朔风冷,连怀衍又写完一幅对联,掸在窗下晾墨,透过窗喊了阿鱼一声,“陶儿,你来看看这一联如何。”
阿鱼遂走到窗前去,侧身看了一遭道:“正是好笔力,这几联当是够了的,也不需再写了。”
他这才起身,拿了笔跟砚台去院中出来清洗,边道:“贾川息的一手字更好,你跟林娘子开那铺子,牌匾上四个大字正是他的手笔。”
“先前也晓得几分的。”因着已经显怀,她动作时也颇为小心,撑着椅把坐下道:“好歹也比我们多用了二十来年的笔墨,又有天生灵气,不奇怪。”
“在衙门里已是说好了的,初三他上门来拜贺,初四我再去他门上。”
“那正好了,林娘子的拜帖说初三她也过来,这也少办一桌宴席了。”她看着连怀衍过来,便侧身先倒了盏茶,等人过来了正好得饮。
连怀衍到她身边坐下看见热茶便是一笑,端着一口饮尽,细品味了才道:“这是正山小种,我记得大夫交代过,你如今不宜饮红茶,怎还泡了这茶汤?”
阿鱼看他作势就要喊下人来,忙伸手道:“我知道的。”说着指向一侧小几上的陶壶,“我不记着几个丫头们也是记得的,这里冲了香饮,是我记得表哥爱喝正山小种,叫他们备上一壶,我也闻闻茶香。”
将做母亲的人笑容愈发恬淡,叫他的心都跟着化了几分,便似熬不住一般笑叹了一口气,“我在衙门里,下头小吏都说我铁面冷心,回头来只有你顾得我温柔。”他被这么称呼也并非没有缘由,赈灾之时两个贻误粮食的皂吏被他直接革职了,也因公事曾罚了不少底下官员,便得了这样的名。
阿鱼却笑着去看他面容,“我瞧着没有半分铁面,是他们胡乱冤枉人。”
垂文正提了浆糊出来,闻声道:“奶奶您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四爷在衙门里可不是这样,惊堂木一拍、公文一扔,除了贾通判敢言语几声,其余人大气不敢出一个。”
连怀衍不理他,只对阿鱼道:“他后面的话不对,第一句倒没错的。”
阿鱼失笑,又欲说话却是嗓子一紧,伸手捏了衣襟,连怀衍立时明白,飞快起身拿了痰盂过来,又轻轻拍着她脊背道:“莫不是大夫开的药不管用?”
骊月跟素荣也急忙跑进堂中来,端热水、拿帕子,阿鱼将将吐了一回才漱了口,额上也沁了汗珠,连怀衍神色也跟着紧张起来,在她身前奔忙,又是倒水又是擦汗,“大夫说你这般不算妊娠反应重的,这样不重什么样重,我先前便说去长安请个荣养的老太医来,你却不要,这样受苦是要来罚我不成?”
阿鱼叫他碎叨一回,抓住他手道:“表哥没见过,我从前也没见过,药吃了后,吐的次数是比往日少了的。”
连怀衍之前也翻看了不少医书,知道妇人怀胎孕吐难免,却实在看得心疼,“我看还是去请个老太医来,花几百两请他在家中住上几月到你生产,好吃好喝招待了比他在长安经营药店要强些。”
阿鱼只好无奈同意,用热水净了手,叹道:“表哥执意要请便请了罢,到时候要是再吐上几回,可别冒着大不韪上京去请了宫里太医来。”
连怀衍遭她数落也不觉惭愧,安抚她坐下,“太医是不敢去请,到时候叫娘在京中多打探些妇科圣手便罢。”
阿鱼不妨他还有此打算,又是无奈又是好笑,“罢了,由你去就是,没有你我也不会受这苦。”
一旁几个伺候的都偷笑起来,连怀衍又是好声讨了几句饶,才叫她开怀起来。
晚间用了饭便要守夜,府中主仆不过十余人,除去护卫便只有寥寥几个,加上莺儿也才刚凑了一桌团圆的,刚开始娴嫂子等人不肯上桌,还是阿鱼道:“如今在外不比在东京,京中尚得几个亲人好依托说话,在凤翔我跟四爷身边就只有你们几个,都拿你们当心腹看待,这桌子上只有我跟四爷岂不清冷?”
守岁时也都围着火炉坐在了堂中,外面响声震天,雁影搂着莺儿道:“铺子前日新进的爆竹,说是用纸包了火药,叫鞭炮的,比今日扎的双响的还好,能连响的,可惜那日刚放出消息说铺子里来了这新奇货物,不到半个时辰就叫人抢光了。”
骊月道:“这也不须非要在家里来放,奴婢听着外间响动,应是那鞭炮连响,现下咱们也能听见的。”
娴嫂子大笑起来,“这样叫我们沾了别人家的便宜了。”
阿鱼也忍不住笑,指挥封珧跟垂文道:“我们也不白白听人家的爆竹,将这焰火拿去院里放了,也请他们看看。”
垂文伶俐地搬了几抬焰火出来,跟兄长一起点了,过了几瞬,才慢慢起了火树银花,夜空先还沉默,瞬间金砂傲然绽放,庭下明灯错落,莺儿的口中一只馎饦才咬了一口,看到宝烟飞焰冲天上去,就欣喜地欢呼了一声,瞪大眼睛看向阿鱼道:“夫人,我可以去外面玩吗?”
“这要问你娘。”
莺儿便转头看向雁影,就听她叹道:“你去就是,当心别踩了焰火,烧坏了衣裳我再不给你做了。”
“我知道了。”她又吃了一口馎饦,欢喜地跑到庭前,不时惊叹几声,垂文跟封珧看她出来,拿了一旁的鱼龙灯给她玩。
烟雾携了火药气息在地面缭绕着,有孩童舞着鱼龙欢呼,堂上欢笑晏晏,空中火龙衔烛、缨凤吐花,只是一尘间院落,也胜仙家了。
三更梆子一敲过,爆竹便响得更多了,瞬间如山呼响,阿鱼本也生了倦意,瞬间就惊醒,连怀衍忙搂着她哄了几声,“三更过了,该拜天地、祭祖了。”
阿鱼恍然点点头,“那快去拿了香烛纸钱来,困倦得很,我怕明早还有人上门来拜年。”
她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先前贾夫人上门拜会时跟她提过,如今凤翔最大的两位官员就是贾、连二位了,少不得真有人大年初一便要上门来贺新春。
连怀衍遂哄道:“无事,明早我推说你去孕里不适就是,横竖我在这里最大,谁也不敢说你什么。”
阿鱼便笑了起来,道:“这样好,不过也不好冷落人家,等我缓了不适再来招待。”
说着娴嫂子就拿了香烛纸钱来,还有些牲畜祭拜之物,众人祭拜完了才依次睡去了。
翌日,阿鱼巳时才起,梳妆时便听凤翔府衙几个小吏上门来贺了新春,也速速穿戴好了,又吃了两只炊饼、一碗浓汤,便出去招待了。
来的三位小吏都是从前不服蒙玉江的,却对连怀衍十分敬重爱戴,此刻见到知府夫人亲自来了堂中招待还有些受宠若惊,纷纷起身见过,阿鱼却侧身避了,笑道:“几位都是食朝廷俸禄的,我且当不起,之前听老爷提过您几位在此次赈灾中都是尽心尽力,实在叫人敬佩。”
来这三人都是清瘦书生的模样,也皆口称不敢,连怀衍便叫他们坐了,“虚礼莫提,你们清早顶寒而来,这份心便已是足够了。”
阿鱼也在一边坐下,笑道:“家中简陋,要你们奔袭了一场却没什么可招待的,我身边丫头会做些东京的名菜,稍后你们用得可口便抄个方子回去,也叫家中老小尝尝。”
一个小吏便急忙拱手,“夫人有心了,得来与知府谈论学问朝政,于我等便是大幸了。”如今府衙小吏大多是未得功名的读书人,来这三个有两个都已三十上下,正说话这个还年轻,正是渴望功名得进的年纪,三人又还有几分热气在胸中,故对连怀衍十分推崇。
阿鱼遂点头赞了句,“有这样的上进心是好事,我便不扰你们了,吃食上可有什么忌讳的?我叫丫头们记着。”
三个小吏纷纷说没有,又要站起来送她,待她离开后一个小吏便道:“夫人如此明理大气,知府好福气。”
连怀衍低眉一笑,眼里也神采流光,半晌道:“是我的福气。”
还年轻那个便感慨道:“知府跟夫人这样合璧,仿若日月之投,我等羡慕不得。”
便有一年长的笑话他,“莫不是也想着娶妻了?”
“并非并非,功名未竟,不敢多想,还是向知府讨教学问要紧。”
连怀衍便无奈叹了口气,“大好的年节,也当歇上几日,你们又在衙门里做事,不比寻常书生镇日能读书,往常散衙了回去还须得钻研,已是十分辛苦了,今日探讨也只上午,用了午食你们去歇上半日,我也要带夫人去饮凤池游玩。”
小吏笑应:“这是自然,饮凤池边早已堆了雪狮冰龙,关扑、舞场歌馆这些更不用提,知府跟夫人头年来,该去瞧个新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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