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即将过去。
风里已经没有了那股热浪,反而带着一丝丝凉意。
当然了,也可能是个错觉。
王凝之很难讲述,现在究竟是真的凉快,还是心里凉凉。
瞥了一眼脚下的青苔,目光沿着青苔的纹路而行,最近的,是一片青青草原,上面有几块碎小的石头,成功地将水汽隔绝。
而王凝之自己,就身处于墙角的水汽之中。
或许是离得太近,又或许是那水汽覆盖了双眼,青绿色渐渐消逝在眼前。
水雾渐渐升腾,如烟如云,置身其中,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眼前,又仿佛和这个世界离得很远,那远方的光芒,和耳边轻响的风声,若有若无。
沉浸,再沉浸。
眼前忽而出现了一片连绵不绝的山麓,隐隐约约,山顶上似有白雪皑皑,山路上似有行者漫步。
沉浸,再……
“我让你蹲在那儿,是去反省的,不是傻笑的!”
妻子的声音打破了所有美好的幻想,王凝之的思绪再回到脑中,这个世界仿佛在一瞬间清晰了起来。
脸上的笑容在这一瞬间全然消散,就好像从没出现过一样。
条件反应一般的,一股懊恼,悔恨,反省,悲伤,忧郁的神情出现在脸上,王凝之抬起头,看着坐在树荫下的妻子,努力挤了挤眼睛,楚楚可怜。
“等你什么时候能挤出眼泪,再做这个样子吧,不然没得恶心。”谢道韫并不打算给丈夫什么好脸色看。
真是服了!
就那么一会儿功夫,让他带着孩子们去看会儿书,哪怕玩一会儿也行,反正看好孩子就行了。
自己现在有身孕,很容易累,所以不能和孩子们一直玩,就正好跟徐婉说说话,轻松一会儿。
可他倒好,一个院子里,满是狼藉,跳绳儿,棉布手套,两个车轮儿,地上歪七扭八画了一堆,关键是还跟孩子们玩起来了。
玩就玩吧,就当你是童心未泯,那副洋洋得意的样子,丢不丢人!
得意吧,就当你是个幼稚鬼,这些事儿,谢道韫都是可以勉强接受的,毕竟丈夫就是那么个人。
点燃谢道韫暴脾气的,是那个从屋顶上滚落的沙包。
要不是自己反应快,可不就是砸在脑袋上了?
大人还好说,要是孩子们路过的时候呢?
尤其是那个沙包,一看就不是正常沙包,又厚重,又瓷实。
“夫人,我知道错了,真的认错了,不会再有下次了。”王凝之十分诚恳。
“上一次你说这个话,还是两天前,打翻了我的花盆。”谢道韫淡淡回答。
“那次是个误会,不小心的,这不是没有下次了吗?”王凝之眼神闪烁。
“所以,你是想告诉我,这次是故意的,是这样吗?”谢道韫冷笑一声。
“也不是故意,这次是没来得及,我们是打算玩完了,再去弄下来的。”王凝之仔细分析。
“明白了,感情是我错了,我不该走进去,那要不咱换换,我去反省?”谢道韫挑了挑眉。
“其实,这个沙包是谢玄丢上去的,跟我关系实在不大。”王凝之还是坚持,努力撇责任。
“嗯,是他丢上去的,所以你这个大人,就不管不顾了。”谢道韫往后一仰,靠在躺椅上。
“夫人!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王凝之决定还是老实认错吧,虽然妻子近来因为怀孕而懒散了许多,但那是行动上,这脑子转得,还是一如往日地快。
“过来。”谢道韫闭着眼,淡淡说道。
王凝之迅速站起,讲道理,这片阴暗的小墙角,确实不是自己这样光明伟岸的人应该待的地方。
“夫君啊,你要是要当爹的人了,咱能不能注意点儿?你说说,以后孩子有样学样可怎么办?家里头难道混世魔王也要代代相传?这样不仅对孩子有影响,也很容易影响到我们琅琊王氏的风气啊!”
谢道韫很快就后悔了这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环节。
因为自己说完以后,丈夫陷入了深思,看上去倒是很有些重新审视自己的意味,可是从他一开口,谢道韫就很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儿了。
“夫人,你说的很有道理,我确实不能给孩子带来什么负面影响,而且不仅仅是这样,最近我也一直都在考虑一件事儿,你说徐有福都是要成亲的人了,咱们也算是家丁丫鬟许多了,是时候拿出一个主人家的风范了!”
“首先呢,我是打算在衣着打扮上,做出一些调整,让自己看上去沉稳一些,威严一些,以后这种偏亮色的衣服我就不穿了,”王凝之拍了拍身上的淡蓝色袍子,“以后都以深色为主吧。”
“还有,说话的时候,我也觉得如今略微轻佻,这很不符合我未来的走向,那么对于声音而言,你觉得这样如何?”
“嘿,嘿,哈,哈!”王凝之粗着声音来了几句。
不能再让丈夫说下去了,谁知道还有些什么非人类的想法,谢道韫赶紧摇了摇手,打断了他对于未来的畅想,说道:“夫君,你瞧瞧爹爹,那不也是经常穿浅色的衣服吗?这个并不影响的,还有,你就不要这么刻意说话了,听起来实在古怪,咱又不是那行走江湖的老头儿,何必呢?”
王凝之皱了皱眉:“那么,我或许可以在……”
“停!”谢道韫抬起手,“我的意思是,咱们以后不能再参与这种幼稚的小孩儿游戏了,你觉得呢?”
“没错!”王凝之十分认同地点点头,说道:“这种小儿科的游戏,我是真的腻了,况且,我小的时候就是玩这些,这都十几年了,他们居然还在玩这种的,真的是毫无进步,我刚才玩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所以有了几个方案,你听听看。”
“方案?”谢道韫愣了一下。
“首先,就像这个丢沙包的游戏,其实完全可以改善一些,比如丢的时候,还需要跑动,这样才能更有趣,也能让双方和谐,不然的话,一方只是丢,另一方却要满场跑,消耗的体力根本不对等,那谁输谁赢自然也不靠谱,所以……”
“好了好了,”谢道韫抿了抿嘴,“这些事儿,咱们就先不管了,这不是我们该考虑的事儿,再说了,孩子们玩个游戏,不就是简单易行,有趣就好了吗?没必要整的那么复杂。”
“那你说该怎么办?”王凝之很是委屈,自己预想好的那么多种游戏改革方案,到这儿还没说上几句,就被叫停了。
“你给三叔弄得那些玩意儿,都弄好了?”
谢道韫已经放弃了让丈夫从心态上进行转变,看样子是等到了六十岁,丈夫也会是这个样子,所以想要他看上去成熟稳重些,就安排任务吧。
“弄好了,大概是有了,剩下的就看三叔能不能找到能工巧匠了,”王凝之回答,“那些实际上的工具使用,我可就不会了,我只能是出个主意,现在也出完了。”
“那徐婉的事儿呢?她一来,这回就不会轻易离开会稽了,我们的孩子必须是在会稽,咱家里的生意,是不是也要全部迁回?”
“迁是肯定的,最起码制画册,制书籍的这些,必须要在会稽,否则我们都不在钱塘,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儿,不过也不必全部撤回,钱塘可以留一点儿,做我们平时的一个发售点。这个我再看看徐婉的意思吧,这些生意从头开始就是她在弄,真要说起来,咱们俩加起来,怕是都不如她懂。”
谢道韫点点头,“那徐有福的婚事呢?打算怎么安排?”
“当然是要尽可能大,尽可能好,尽可能夸张了!”王凝之不假思索,“这可是咱们操办的第一个婚事,当然要让大家都看看,跟着我们待遇有多好,再说了,毕竟是徐有福,虽然这小子没什么用,但跟了我这么多年,总是该得些好的。还有那个小丫,事事儿的,不弄好了,难免要跟我吵吵,我这样的身份,总不能跟她一般见识。”
谢道韫鄙夷地看了一眼,“你跟人家小丫头吵架,还少了?要不要去问问祝英台是怎么看待你高贵身份的?”
“这个就大可不必了,”王凝之尴尬地笑了笑,“再说了,那都是以前的事儿了,只要我不承认,谁能强扣在我头上?”
对于丈夫的厚脸皮,谢道韫是早就免疫了,直接无视掉,说道:“我跟徐婉是商量了一些的,我看徐婉对这个事儿确实很上心,咱们可不能亏待了人家。”
“放心吧,夫人,这事儿我保管给你整得像模像样。”
谢道韫点点头,突然觉得自己很聪明,其实丈夫也是有那种认真时候的,就是在办事儿的时候,自己没必要强求他从心态上变成一个大人,那就可以安排他一些事儿嘛。
就在两口子针对徐有福成亲的事儿,紧密商量着的时候,这场婚事的主人公,徐有福傻笑着走进院子。
“怎么回来了?不是去给小丫弄冰沙了?”王凝之疑惑。
“嘿嘿,嘿嘿。”
“吃完了?”
“嘿嘿,嘿嘿。”
讲道理,每次看见徐有福这一脸幸福的猪哥儿样子,王凝之就气不打一处来,偏偏又不能当着夫人的面,教育他什么是大丈夫之风,便只能一瞪眼:“不会说话了?”
“啊,公子,夫人,”徐有福这才从傻笑中缓过神来,“我已经给小丫送过去了,她吃的可开心了!”
“徐有福啊,这次徐婉两人来会稽,你也差不多该准备婚事了,我打算下个月就让你们成亲,你看怎么样?”
徐有福的笑容僵硬在脸上,露出一个拒绝的表情:“公子,太快了!”
“这还快?你不想赶紧把那傻丫头娶回家?”
“不是,当然想了,不过下个月太快了。”
“你一个大男人,你要准备什么,等什么?”
“我问过小丫了,我们是打算冬天再成亲的。”
“为什么?”
“小丫说了,刚来会稽,事儿还有一大堆,总要先把生意都弄正了,才好成亲,不然来这儿办不好事,反而坏事。”
“哟,这小丫头还有这份心?”王凝之和妻子对视一眼,很是怀疑。
“有的,小丫说既然是王家的掌柜,就应该先把王家的生意弄好,我也想帮着她一些,这样的话,等到了冬天,我主内,小丫主外,我们就是公子的大管家了!”
谢道韫是傻眼了,王凝之却理解了。
搞了半天,这货是整外援来的,想要和小丫合作,来和如今的大管家绿枝抗衡啊。
“滚吧!少在我这儿傻笑,丢人现眼的样子!”
打发走了徐有福,两口子相视一笑。
“他主内,小丫主外,这种话都能说得出口来,真不愧是夫君你的跟班啊。”谢道韫是发自内心地赞叹。
王凝之一脸嫌弃,“这小子就是从小跟着我,学不到好的,尽学了些有的没的,这两年了已经,居然还没放弃大管家的职位,有这心思却干点别的,早就有成效了。”
谢道韫笑了笑,对于这种‘光明正大’的小心思,倒是很无所谓,家里头很是和谐,这点儿事,就算是下人们最大的争斗了,至于徐有福想要从绿枝手上抢走大管家的职位,那恐怕是很难。
除非徐婉肯帮他们,但徐婉那种性子,打死她都不会插手的。
剩下的,就看绿枝如何管教这个徐有福了。
伸出手来,让丈夫搀着自己,慢慢地在小院子里踱步,谢道韫只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等外头的事儿都结束了,我们去绿荫村里过一段儿怎么样?”
“那敢情好啊,大黄已经想念我很久了,站在村口,一呼百应,叱咤风云的日子也该来了。”王凝之很是赞同。
“只要村里的老人们不管,就随你好了,”谢道韫耸耸肩。
对于丈夫那种带着大黄狗,去号令群狗,然后撵着村里的土鸡,和池塘边鸭子乱跑的行为,谢道韫是不能理解的。
实在是不懂,这种事情有什么好高兴,好骄傲的,几乎每次丈夫回村里,那都是一个‘鸡飞狗跳’的时节。
但是随他去吧。
反正到时候被村里老人们用扫帚追的,也不是自己。
感受着阳光,微风,和那蓝天白云,芬芳的花草气息,聆听着丈夫对未来的想象,真是美好。
“以后我带着大黄,儿子带着小黄,号令群雄,我们就是村里最强的……”
“你敢!”谢道韫横着眼,瞪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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