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忽然就来了。
大大的太阳,从清早开始,就在不遗余力地散发着光辉和温度了。
再也不见什么毛毯子,厚衣裳,所有人都穿上了轻衫,身体轻盈了,自然心里也松快了,即便有那么几场雨,也不再像春日的雨水一般细密绵长,微微刺骨,反而很有些狂风骤雨的意味,短而急促,就像是从天上倒下来一盆水,清洗大地。
王家的院子里,谢道韫就坐在窗台外头的走廊上,正在哼着曲子,很耐心地照顾着自己的几盆小花。
时令好,季节好,照顾得也好,几盆小花儿,有那着急的,已经盛开,鲜艳欲滴,也有那不紧不慢地,正在鼓着劲儿生长,冒出头来。不论是像个笑脸的花儿,还是依然害羞的花骨朵,都煞是好看。
对于丈夫时不时走过路过,谢道韫头也不抬。
这家伙现在居然对我有了小秘密!
那天在谢家,丈夫和三叔在院子里聊完天之后,就走了,三叔进来又陪着自己坐了一会儿,对丈夫很是欣赏,说这么多年了,都没见过这样的年轻人,每次见到丈夫,都能感觉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当时谢道韫,不过以为这就是普通的互相吹捧一下,再加上丈夫确实讨人喜欢,也就没怎么在意,不过是随口说了一声‘他就是这样,经常会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有时候会觉得有些意思,奇思妙想,也有些时候就是纯粹胡来,异想天开’之类的话来回应。
可三叔给自己的反馈却不太正常。
谢道韫记得很清楚,当时三叔只是笑了笑,莫名说了一句‘令姜,可别小瞧了你的丈夫,王叔平不是那种泛泛而空谈的家伙,这个年轻人,很不错’这样的话。
还不仅如此,他又露出个古怪的笑容,“就是胆子太大了些,而且心里头的小算盘太多了些。”
最后呢,则是一句‘不过我很高兴,只要他是爱护你的,那这些都会变成优点。’这么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就在自己疑惑,要追问的时候,三叔却摆了摆手,“你想知道的,问你丈夫就好了,没有必要从我这里了解,只要是好的,你们自己商量就行。”
于是,谢道韫就只好送走了三叔,然后等着丈夫归来。
不得不说,这种未知的疑惑和期待,真是像一只小猫在心里挠痒痒,越挠越痒。
谢道韫自认对于丈夫,还是很了解的,他平日里那些或幼稚,或有趣的行为,加上一个聪明的脑袋,和时而粗心大意,时而心细如发的性格。
至于才学之类,自己倒也不是很在意,毕竟,那些东西是拿出去给人看的,难道两个人过日子,靠的是诗词歌赋?
不过能让三叔这么讲的,这么多年了,谢道韫还是头一次见。
丈夫很是与众不同,这个自己当然清楚,三叔也是知道的,今儿丈夫到底是说了什么话,让三叔说出这样古怪的评价来?
必须要让丈夫给自己讲讲清楚,看看自己是错过了什么。
好奇心啊,尤其是对丈夫的好奇心,突然之间发现自己朝夕相处的丈夫,似乎还有别的特点,这种迫切想要知道的心情,那是不言而喻的。
然后,谢道韫就一直等到黄昏,才把丈夫等了回来。
讲道理,是打算让人去找找他的,可好不容易回家一趟,谢道韫可不想让弟弟妹妹们觉得,自己是个离不开丈夫的人。
于是,大姐大的风骨和尊严,就和女人对丈夫的好奇心之间,展开了一场漫长而枯燥的对决。
而在这漫长的等待和内心挣扎之中,谢道韫突然就感觉这么很不爽。
但是又没有办法去处理,对于这两者不上不下的较量,身为主人公的谢道韫,很是惆怅。
然后就想到了丈夫经常说的一句话,那就是‘把麻烦事儿丢给聪明人去做’并且保持着自己的懒洋洋。
虽然自己一定是个聪明人,但谢道韫认为,作为一个聪明人,就要学会善于听取别人的意见。
那么,如果这时候,面对这种情况的人,是丈夫,那他会怎么做呢?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丈夫一定会把麻烦甩出去,让自己乐得轻松,用丈夫一向的观念来说,那就是先丢出去,能不能成的再说。甭管好事坏事,丢出去就是本事。
于是,谢道韫就把两种观念之间的碰撞,演变成了对丈夫的不满。
都怪他不早点回来。
否则我哪儿用得着这么麻烦,这么纠结?
要是他在三叔离开之后就回来,不就完全可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同时也不需要去找他?
没毛病的好吧。
然后,就在对丈夫的埋怨之中,终于等回了丈夫。
本来打算随便发个小脾气,让他哄哄自己的,但谢道韫一来不擅长这个,二来又着实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便只好将发脾气这个流程,放到后边去。
在从丈夫嘴里,知道了他和三叔的聊天之后,谢道韫也是有那么一些震惊的。
贪官污吏,鱼肉百姓的人,从来都不缺,但那都只是少数而已,这是所有人都必须要承认的观念,无论对错。
否则,那不就是在否定整个朝廷吗?
肃清吏治,抓出贪官,还百姓一个朗朗晴天,这也是很平常的事儿。
只是黄河不绝,千百年都在流淌,贪官不断,历朝历代都会出现而已。
可丈夫这个新奇的角度,却似乎很不对劲。
达官贵族越来越多,百姓终究会有养活不起的那一天。
那想要从源头上解决,岂不是要保证,达官贵族的数量增长,始终要被控制在一个程度内?
可是这怎么控制得住呢?
平心而论,谢道韫觉得自己在这些贵族之中,已经算是比较照顾百姓,体贴民生的人了,可就算是自己,也想要未来的孩子衣食无忧,前程似锦啊?
难道我以后有三个儿子,一个去继承丈夫的家业,剩下两个就去田野里种地?
这怎么可能?
哪个做爹娘的,会把自己的孩子给下放了?
难道哪个皇帝,会让除了太子之外的皇子,去泯然众人,去吃苦劳作?
丈夫的这个理论,听上去很是荒谬,似乎历朝历代,那些叛乱,那些麻烦,不是因为某些官员的过错,而是全体达官贵族的错。
错就错在,他们太多了。
人长大了,总要男婚女嫁,总要生孩子的,达官贵族的增长,这是根本无可避免的,那也就是说,想要长治久安,从根本上,就无法实现。
至于丈夫提出的两个办法,谢道韫倒是觉得可行,只不过,不必选择一个,而是应该共同推进。
以发展各种工具,各种手艺为前提,在需要的时候,也可以去抢。
虽然很不好听,谁也不想担上这个名头,可换位想想,我都要饿死了,还管你有没有道理,有没有礼仪?
我当然是要填饱肚子先了。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丈夫居然会有这种思想,而自己却不知道。
讲道理,作为达官贵族中的一员,大家的理念都是很一致的,那就是我们大体上是好的,只是极少数出了问题,就像一棵大树,长大的过程之中,总是会有些不太好的枝条,需要修剪。
但丈夫却觉得,这棵大树,它的长大,这本身就有了问题。
于是,谢道韫就十分担心起来。
“那你打算怎么样,难道要让我们以后的孩子,去过苦日子?”
“怎么会,我的儿子当然要继承我的财产,虽然不太多,养活个几代人也是没问题的!”
“那你怎么跟三叔说这些?”
“随便说说的啊,他下次再问我,我就可能给出别的答案了。”
想起那天丈夫的话,谢道韫就气的指甲盖儿疼。
因为当时自己抄起书去打丈夫的时候,不小心磕到手了。
当时看见自己的样子,丈夫才算是说了句真话,那就是‘我瞧三叔不是个享受一时太平之人,说不定他真的能想出什么好法子来,那我当然要献言献策,给他说说我的想法,不论对错,总是能让他多条路子去思考’然后又补了一句:
“说不定未来谢三叔成就万世之功业,咱们就能跟着混了。”
虽然这事儿就算是过去了,但谢道韫却打算好好地趁着这段日子,来发掘一下丈夫究竟还有些什么念头。
毕竟身为他的妻子,丈夫的很多想法,自己都了解不到,甚至对丈夫的判断,还不如其他人,这是谢道韫不能接受的。
这个世界上,丈夫确实有些不一样,我可以不理解,但必须要比别人理解得多才行。
这还多亏是三叔,要是个别的女人,对丈夫的理解程度,还在自己之上,那还得了?
虽然谢道韫一向都自诩为一个讲道理的人,但如果真的发生了这种事,那不砍上两刀,是不行的。
可是事与愿违,对丈夫的发掘行动,从第一天开始就失败了。
谢道韫本想着,清晨起来,夫妻二人对坐于席,清茶一壶,书本几番,畅谈古今,以此来看看丈夫的。
可是丈夫根本就赖床不起来!
等到谢道韫自己看完了两本书,顺便吃了早餐,喝了茶,丈夫才睡眼朦胧地出现了。
谢道韫就打算把上次积攒下来的脾气先发一下,让丈夫能重视一些。
然后,还没等自己想好,要怎么发这个脾气,丈夫就吃饱喝足,丢下一句‘睡个回笼觉’离开了。
谢道韫是经过了漫长的深呼吸,才稳定住情绪,不在孩子还没出生之前,就先把他爹打一顿的。
作为一个成熟且明理的高质量女性,谢道韫是个十分善于总结经验教训的人。
在丈夫又回去睡觉的时候,她便仔细地研究推演了一番,最后得出一个很真实,却很悲伤的结论。
发脾气这种事儿,其实也是很讲究的。
有的人,可以随时随地发脾气,都发的那么自然合理。
或许是真情实意地发脾气,或许是随便找个理由都行。
可有的人,就只有在真心实意生气的时候,才能发出脾气来,否则的话,发脾气也是一件很难的事儿。
而在对自己审视了一番之后,谢道韫得出一个很不幸的结果。
在发脾气这件事情上,自己很明显是没有什么天分的。
还记得小时候跟着娘去访亲,家里有个表嫂,就很会发脾气,一颦一笑,皆有风趣,就算是生气了,也总是能让人不生抵抗,而是觉得就该去照顾她,安慰她。
再回想一下自己,谢道韫就打从心底里叹了口气。
出嫁之前,自己生气,大多是因为弟弟妹妹们不听话,而谢道韫发脾气的方式也很简单,那就是惩罚。
大概是太过于简单粗暴了,导致自己缺乏一个发脾气的经验积累过程。
而出嫁之后,讲道理,自己其实还没发过几个脾气,或者说真正意义上的发脾气,因为在婚后,惹自己生气的,当然是只有丈夫了,但丈夫惹自己,总是那种哭笑不得的形式,就算是想发脾气,也往往发到一半,自己就先忍不住笑起来了。
而因为受到丈夫的影响,家里的下人们,有时候办事不利,但也都是那种古古怪怪的错误,很少是真的用心不良,能给自己个机会去惩戒的。
这可不行,时间长了,大家岂不是会觉得自己是个很好说话的人?
而且,丈夫这么不配合,要是自己不发个脾气,那还怎么探究他的那些小秘密?
于是乎,谢道韫就下定了决心,要好好地发一次脾气。
只是对于该如何发,目前还处于筹备之中。
但是,气氛必须是要先烘托出来的,就像丈夫上次给自己过生日,那也是一番布置,明明自己还没过去的时候,就已经心生感动了。
所以,谢道韫在这两天里,对于丈夫,一直都保持着一个爱答不理的状态。
王凝之又走了过来了。
讲道理,自己也是有些没明白,为什么妻子从回家以后,就一直这么怪。
要说她这个样子吧,像是在生气,但首先王凝之没搞懂她为什么生气,然后也不能确定她是不是在生气。
妻子平日里生气的时候,可不会玩什么冷暴力,都是有话直说的。
而且也不会有什么闲情逸致去养花,散步,研究给孩子的小衣服之类的。
因为妻子一向都是那种有事儿就必须马上处理的人,最反对的就是自己这种遇到事儿先丢一边的作风。
目光游离,王凝之突然想到一个词。
撒娇?
对,她肯定是在撒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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