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
陈子俊一袭青衫,手握书卷,在微风中诵读圣人之言,站如松柏,挺拔而卓然,颇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之飘飘欲仙的感觉。
难得今日,陈子俊并不想像往日里一样,下去在学生之中巡逻,随手挑几个不顺眼的起来刁难,而是一脸的淡然,目光时不时落在课堂外。
春夏之交的小青峰,是一年里最美的时刻。
远处的山麓,连绵不绝,那自山涧而落的清泉,清越激扬;隐约可见的钱塘,干事儿麻利的妇人,已经点起了袅袅炊烟;山上的杨柳林中,飞鸟群群,低吟浅唱。
风吹过竹林,竹叶的清香便混入风中,拂过脸颊的时候,一缕幽香,沁人心脾。
“智慧的人喜爱水,仁义的人喜爱山;智慧的人懂得变通,仁义的人心境平和。智慧的人快乐,仁义的人长寿。”
“或言,智者之乐,就像流水一样,阅尽世间万物、悠然、淡泊。而仁者之乐,就像大山一样,岿然矗立、崇高、安宁。”
“知者,达于事理而周流无滞,有似于水,故乐水。仁者,安于义理而厚重不迁,有似于山,故乐山。或以五行而论,知者属土,故乐水;仁者属木,故乐山。”
“智者通过事理,反应敏捷而又思想活跃,性情好动就像水不停地流一样,故以水而喻。仁者安于义理,仁慈宽容而不易冲动,性情好静就像山一样稳重不迁,故以山相拟。”
“此即为,知者乐水,仁者乐山其多意。”
陈子俊收回目光,看着底下坐着的学子们,很是感慨:
“学子们,如今你们课业已满,夫子我最后便以此言而相告,望你们能知山乐水,无论是知者,还是仁者,都应当谨记书院之教诲,谨记夫子们之恩情,谨记同窗三年之情义,谨记这三年来,不曾虚度的时光。”
说到这里,陈子俊明显是有些动情:
“学子们,这三年里,夫子我是看着你们,一点一滴地学习,进步,到如今,你们都学业已成,各有前程,真是甚慰吾心,看着你们的样子,才让我觉得,这三年的辛劳,都是有意义的。”
“无论是知者,还是仁者,你们都要一以贯之,非扬长避短,而是取长补短才好,就像夫子我,少时曰仁,宽厚而稳重,一心求学,不为外物所惑,而后得智,学以致用,入朝为官,造福天下百姓,老而复仁,安宁,平和,崇高,任劳任怨地教授一批又一批的学子,将自己浩瀚的知识,传授于你们。”
“此乃知者,仁者相结合,所谓双全者也。”
“你们如何,尚且做不到如夫子我这般,也不必气馁,只需牢牢记住夫子平日里的言行举止,加以学习,总有一天,会达到我这般境界。不再以外物之盛衰牵动内心之悲喜。”
“在离开书院之后,也应当时时归来,拜访夫子们,再得指点,若有困难,犹豫不决,自也可再问于书院。”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和诸位夫子们,都会耐心指正,助你们一路前程坦途。”
“山豫不明,水波不兴,日月交替,唯有学问一道,不可置弃,望诸君谨记。”
说到这里,陈子俊深深一揖,学子们都齐齐站起回礼。
而坐在课堂后边的山长和其他夫子们,则都是面带笑容,抚摸着各自大大的胡须,很是欣慰。
重新站直,陈子俊开口:“接下来,请山长为各位讲话。”
王迁之站上讲台,深切地看着各位学子,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划过,露出个笑容,和往日里的严肃不同,今日的山长,显得格外亲切而慈祥。
“学子们,这就是你们在书院里的最后一堂课,也是你们之中,许多人在书院的最后一天了。”
“三年的时光,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你们在书院里学到的,不仅仅是书本上的知识,还有在小青峰上的春花秋月;和夫子们问答之间的引经据典;与同窗们据理力争的辩论;每一次清晨上课的钟声;每一个夜晚的烛光;每一个清晨和黄昏;每一次欣喜的雀跃;每一次失意的惆怅。”
“这些都是你们人生中,不可多得的财富,从今以后,你们更要明白,学无止境,但并不仅仅是在书本之中,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要善于学习,勤于学习。”
“最后,我也要感谢诸位学子,三年的陪伴,你们从书院里学到了很多,书院也从你们身上,收获了许多。”
“在此,我作诗一首,以送诸位。”
“胸怀天地阔,眉间一字宽。
振衣千绝岭,濯足万里江。
立身如白玉,抬手尽曲直。
青山行不尽,绿水去何长。”
说罢,王迁之微微躬身,学子们纷纷站起,低首行礼,齐声:“谢山长!”
王迁之眼里有些晶莹,笑着摆摆手,便转身走了。
陈子俊再上台来:“诸位学子,自今日起,你们便可离开书院,所有的品学,皆已归入扬州中正,有几位学子,已经被授官职,勿要耽搁,尽早上任。”
很难得,夫子们离开以后,课堂里居然很是安静,没有往日的那种吵闹,所有人都在默默地看着这课堂周围,似乎想要把这里的一切都记在心里。
青山行不尽,绿水去何长。
王迁之的这句话,似乎一直在耳边回响。
……
小院子里,王凝之打了声哈欠,瞧着那边正在打包行礼的徐有福,吩咐一声:“不用急,咱们还要过两日,总要上山去,跟山长告别,吃个饭。”
徐有福回过头,很是正经:“公子,我知道,不过咱东西比较多,总要先准备上。”
王凝之愣了一下,“你什么时候这么体贴了?”
徐有福‘嘿嘿’傻笑,“前两天去帮着小丫收拾家当,她跟我说的,凡事儿都要提前做准备,这样才能万无一失。”
王凝之长叹一声,摆了摆手。
徐有福倒也不以为意,跟着王凝之这么多年,早就熟悉了他的脾气秉性,于是乐呵呵地继续收拾着。
倒是树下坐着,正在编织的绿枝有些疑惑,低声:“夫人,怎么公子不高兴了?”
谢道韫的目光从书里抬起头,瞥了一眼,“夫君,这是在感慨,以后没有人陪你过那随心所欲,无拘无束的日子了?”
王凝之很是悲伤地点点头,“人人都是爱情的奴隶。”
“夸一句,还喘上了,”谢道韫白了一眼,“不就是那种走哪儿算哪儿,想到什么干什么的懒散日子没了吗?”
“不,”王凝之抿着嘴,摇头,“就算是这个世界上的人,都要有规有矩,计划安排着过日子,我也不会随波逐流,不会丧失本心的。”
“哪怕只有我自己,也一样要做那天上最亮的星星。”
“对了,你给祝英台去信了吗?”谢道韫及时地转移话题,避免丈夫又开始自吹自擂。
王凝之皱眉,“去信做什么?”
“梁山伯不是被选去,擢拔为貿县县令了吗?”谢道韫淡淡地,“那地方连年水患,民不聊生,就凭梁山伯那简单的一腔热血,怕是行不通。”
王凝之耸耸肩,“他可不这么觉得,反而高兴的不行,还说什么要做,就要从最难的做起,要为民谋福。”
谢道韫轻叹一声,“你呀,就不能帮帮他们?梁山伯不肯告诉她,你去说一声,让祝英台心里有个考量。”
“我都把信给了梁山伯,剩下应该是他们自己的事儿了,”王凝之表示不情愿,“你是没见那梁山伯哭哭啼啼的那副恶心模样。”
“帮人帮到底,”谢道韫被逗笑之后,还是说了一声,“祝英台有此勇气,我很是喜欢,倒不妨多做一事,我想着,这或许是个好机会,县令虽小,也是官职,梁山伯去了祝家庄,肯定是不会说的,但祝英台提前知道,也便能和她父母相说,多少有些底气。”
“你还是不了解她,”王凝之撇撇嘴,“祝英台的底气,可是和这些无关,纯粹来源于她那股子疯劲儿。”
“不过去封信,倒是可以考虑,”王凝之仿佛突然想起什么,眼前一亮,口风突变,“祝英台虽然是个疯子,但总算还不傻,她那爹娘,可是攀附权贵的性子,想要爹娘点头,梁山伯就必须是个有出息的,虽然只是个小小县令,但祝英台肯定能吹嘘得多有前程一样。”
“我帮了他们这么大一个忙,让梁山伯不用遭白眼,他们总是应当感谢我的,梁山伯虽然是个穷光蛋,但祝英台可不是,祝家庄可是有名的大财主。”
王凝之边走边思考:“不能明说,不然这个人道德比较低下,一定会翻脸不认人,我还是先跟她说,有个好消息,吸引一下,然后再暗示一下……”
“你开心就好,”谢道韫又把目光收了回来,对于丈夫发癔症,并不感兴趣,而是和绿枝讨论起了小衣裳的编织手法。
“就是说,”绿枝拿起手里的小衣服,和旁边那件比了比,很不服气,但又无可奈何,“我学了这么多年,自己也亲手织过多少东西了,都比不上徐婉这件。”
谢道韫轻轻点头,“徐婉确实费心了,这般的精致,可不是靠个耐心就行的,上次我们下山的时候,我还问过她,手上那几个针眼,怕也是这么来的。”
“这种针脚,应当是设计过的,”绿枝细细研究着,“身上针脚绵密,保暖很好,而小胳膊这里,却略为通透,可纳风,又不至于吹着。徐婉那一双弹琴的手,居然能织出这样的小衣裳,下了苦功夫啊。”
正在院子里溜腿儿的王凝之,听到这儿,也凑了过来,虽然听不懂,但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妻子看这些衣服,向来不会注意这些细微之处,她也会女红,但毕竟身份摆在那儿,除了给自己织过条帕子,就再不动手了。
至于绿枝,平日里忙得很,这还是王凝之头一回见她编织出一整个的小衣裳。
见到王凝之过来,绿枝就要站起来,王凝之则摆摆手,“不用起来,这儿不还有凳子吗?”
也不让绿枝去拿,自己搬了过来,坐在桌子的另一边,王凝之疑惑:“你俩怎么对这个感兴趣了?”
对于王凝之的问话,谢道韫并不作声,而是举起书来,挡住了自己的脸,一副要认真学习的模样。
王凝之顿时就更疑惑了。
绿枝则被他盯着,看的发毛,又不敢开口,只好一边斜着眼睛,一边努努嘴,脸上的表情怪得很。
王凝之在她的表情中,仿佛察觉到什么,愣了一小会儿,才张开口,没出声音,而是嘴巴动了动,无声地问了一句。
绿枝点点头。
王凝之眼前一亮,再就顾不得了,直接问:“什么时候的事儿?”
“应当有一个多月了。”绿枝也是忍不住了,笑得开心。
王凝之咽了口唾沫,看着躲在书后头的妻子,“夫人?夫人?”
谢道韫把书放下,一张脸通红,先是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绿枝,这才对上丈夫的目光,在那殷切希冀的目光下,轻轻点头。
王凝之‘腾’的一下站起来,足足绕着院子走了两圈儿,才站定在妻子面前,声音微微颤抖:“真的有了?”
谢道韫白了一眼,却是风情万种,“应该是真的。”
王凝之先是‘嘿嘿’后是‘哈哈’最后绕着圈子吼了一声:“我也是要当爹的人了!”
“嚷嚷什么!”谢道韫斥了一句,但丈夫明显已经听不进人话了。
“不行,冷静,一定要冷静。”王凝之自言自语着,算算时间,可不就是刚上山那几日,还未开学的时候,自己跟妻子住一起的日子吗?
“先去给家里信,谢家也要通知到,让他们派人来接,衣食住行,都必须注意,大夫,先找几个大夫一路陪同再说,对,大哥,让大哥找一下京城里那几位稳婆,先送到会稽再说,写信,我这就去写信。”
“有福,徐有福!赶紧给我滚过来!”
一脸懵的徐有福从隔壁屋子露出脸。
“你,去山下,带上家里的护卫,把钱塘的好大夫,还有稳婆之类的,全给我带过来!”
“要稳婆干什么!”谢道韫忍不住嚷嚷一声,又瞪着绿枝,“你看,就说慢慢来,不能直接说!”
绿枝一脸无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