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九年。
四月。
洛阳的战火,已经蔓延开来。
一连几日的攻城,让这个曾经辉煌的城市,变得如在炭火中炙烤过一般,城墙被土尘,血迹,焦黑染得变了样子。
昔日那个人来人往的所在,如今几乎变成了无人敢来之地。
禁闭的城门上,一列列的士兵,严阵以待,每一个人的眼里都有血丝,就连铠甲都有些破烂,树立在城头上的‘苻’字旗帜,已经不复之前的光鲜亮丽,但却在风中依然挺拔飘扬,似乎更加坚韧了些。
年轻的将军就站在城墙上,胡须已经长了许多,脸上的灰尘并未清洗,胳膊上的铠甲,已经破了几个口子,手腕处的则已翻卷。
可是他的眼神,却愈发的明亮,就像雄鹰一般,盯着不远处的营寨。
连成片的营寨之中,那一面‘桓’字旗,是那样的瞩目。
一阵风吹过,将一直徘徊在城墙上的阴翳,吹散了一些,一个士兵快步而来,到了跟前,行礼:“将军,信来了。”
苻坚接过他手里的信,看了一眼已经有些站不稳的士兵,说道:“去休息吧,之后不需要再去平阳了,桓温会给我们留下退路的。”
自从桓温到了洛阳城外,便将这城的山面围堵,偏偏留下前往平阳的道路,虽然在路上多设伏兵,却只是围捕信使,这便是给自己退后,让自己可以去平阳支援,但是,要真的撤军,也必然会被桓温咬下一块肉来。
打开了手里的信,看了几眼,苻坚轻轻叹了口气,平阳和上党之间的战争已经开始,慕容恪以三路军相围,兵多而威压,要将平阳困死,而苻雄则是亲率军士,夜袭上党所出的一路军,几乎在一个夜里,将燕军击溃,但天还未亮,慕容恪已经派手下开始攻打平阳,苻雄被迫回城救援,之后,在平阳城外,两军大战一场,各有损伤。
如今,苻雄坐守平阳,和慕容恪对立,除了小股军队的交战,再无大战。
他们的僵持,自然是在等着洛阳的结果,对于慕容恪来说,桓温打下来洛阳的那一刻,也就意味着苻雄不得不强行突围,来回援长安等地,而那时候,他自然可以以逸待劳,获取胜利,也拿下平阳。
而对于苻雄来说,则是只要苻坚能守得住洛阳,桓温无法对长安造成威胁,自然也就不需要他率大军归长安,那么有十几万军队驻守的平阳,城高壁坚,慕容恪久攻不下,自然只能打道回府。
那么现在,洛阳之危,已经不仅仅是一个洛阳了,整个大秦,都会被自己的胜负而牵动。
若胜,则解除掉杀了张遇之后,各地反叛,外敌入侵的局面,秦会比之前更加强盛;若负,则洛阳失守,长安受到威胁,平阳必须放弃,苻雄手下的大军,即便能顺利撤回,恐怕也要被慕容恪打击严重。那么秦便再也无力与燕对攻,只能困守而待时机。
只要自己能多在洛阳坚持一日,僵持的局面下,要撤军的,就只能是燕,晋。
只是,这样日复一日,自己终究是守不住洛阳的,兵将的差距,哪怕桓温只是围着自己,都坚持不了多久,或许还有更好的办法?
苻坚的目光再次落到桓温的大军营寨之中。
在风中猎猎作响的‘桓’字大旗下,整个征西军的营寨,肃穆而整齐。
即使是已经攻城好几次,征西军也颇受损伤,但元气未动,和洛阳的守军不同,征西军的后续队伍,以及粮草辎重正在源源不断地运送过来。
没有什么能比一车车运送过来的物资,和不断入营地的军队更能稳定军心了。
桓豁安排人将自己所带来的物资按需放好之后,便进了建武将军的营帐里,里头有一股酒香和药水混合的古怪味道,桓豁皱了皱鼻子,瞧了一眼坐在那儿的二哥桓云,几步上前,打量了一番,“我在路上就听说二哥攻城受伤了,着急忙慌地过来,看你倒还是精神啊,还能喝酒呢。”
桓云并未着盔甲,上衣也是扯开的,露出宽阔的胸膛,在肩膀底下到手肘,倒是被包了起来,闻言怒声:“受什么伤,不过是些小口子,军医都是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还不让老子喝酒,那老子在这儿,岂不是要闲出鸟来?”
桓豁不置可否,只是微微一笑,“五弟留守南阳,倒也不像你,这么大的怨气。”
桓云虎目一瞪,“他一个小小的鹰扬将军,不留守还想如何?老子又如何能没怨气?上次差一点就得手了,偏偏被那个直娘贼给射了一箭,等老子拿下洛阳,一定要把他亲手宰了!”
“我看你还是别喝酒了,”桓豁这才开口劝说,“否则大哥瞧见了,可不会再让你攻城。”
“哼,”桓云撇撇嘴,“要我说,大哥就是太,”到底是对桓温心有畏惧,不敢随意开口了,只是顿了顿,方才继续,“我们这么多兵,哪怕是强攻,也早就打下来这个洛阳了,偏偏要用些什么计策,想要逼着那苻坚小儿出来,结果人家认死了不出门,还不是白费功夫?”
“我就想不明白了,”桓云皱起眉,把桌上的酒壶扫到一边,“就这么个年轻小儿,有什么值得忌惮的?他手底下不过几万人,去掉守在蒲板的那些,来了洛阳的,撑死也就两三万,还敢跟我们叫板!”
桓豁坐了下来,缓缓开口劝慰,“二哥,你这可就想错了,那苻坚是个年轻人不假,可是你想想,咱们和他们,几乎是同时得到消息,谢奕拿下了颍川,大哥几乎是最快地就抽调人手前往洛阳了,可人家居然比我们还快。”
“那怎么了!”桓云脸上横肉一抖,“他北边人本来就以骑兵见长,又比我们近一些,来得快有什么?能打得过我们?”
“二哥,”桓豁摇头,“就算是如此,他也是决计不可能在大哥前头,就到了洛阳,能做到这一点,只能说明其一,这个年轻人在得知颍川失守之后,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我们会调转马头,直奔洛阳,你想想,当时我们在南阳,除了大哥和五弟,别人哪儿想得到该来洛阳?”
“其二,他的骑兵就是再快,也不可能比我们快,军队如此调动,我们不需要朝廷允准,他难道也不需要?苻坚此次率军来洛阳,一定是没有经过长安那边允许的,可是到现在为止,长安除了给洛阳尽可能地输送物资和军队,根本没有一点反应,倒像是一早就如此安排了似的。”
桓云愣了一下,但还是说道:“就算是如此,当年我们征西军,兵出川蜀,大哥不也是先动兵,都上报?”
“不错,当年我们是这么做的,所以整个川蜀之战,朝廷除了假模假样地送了东西来,还做了什么?甚至当年朝廷里,都已经做好了准备,若是我们战败,要如何拿大哥下牢狱,如何将征西军拆解,可你再瞧瞧那长安对苻坚的态度?”
“我们要打下洛阳,这是必然的,否则今日来此,便毫无意义,但即便是打下来洛阳,若是不能将苻坚的军队打掉,只是让他撤了,那之后呢,蒲板,洛州,魏兴,长安,我们还是一样不得进。”
“谢奕这样轻松就拿了颍川,可我们大费周章,拿下洛阳,看着风光,实际上根本就只是一座城而已。洛阳,颍川本就不是秦之旧地,这是张遇的地盘,不是吗?我们对秦实际上并无多少威胁,反而损兵折将,自宣城之事开始,征西军想要得到国内的支持,就已经不比以往了,我们损耗不起,尤其是在如今兖州,徐州,豫州军马,几乎都入了谢氏手下,此消彼长,我们征西军,还是大晋最强的兵马?”
“大哥想要的,并不是洛阳,而是能以洛阳为据,向北影响到秦,燕之战,向西可威逼长安。可若是苻坚的人始终还在,那我们拿下洛阳做什么?一个常年兵灾的地方,老百姓穷得叮当响,饭都吃不饱,周围的村子里早就没人了,粮食没有,物资没有,百姓都没几个,想要洛阳重新活过来,就要从南阳,荆州源源不断地送物资过来,可就算是这样,洛阳本身在秦,燕,晋交界处,还要时不时跟人打仗。”
“若只是一个洛阳,那就是个大麻烦。”
听了桓豁的话,桓云眼里闪过思索之色,但很快就皱眉摇了摇头,“甭跟我说这些,我就是个打仗的,我只知道要打胜仗,别的我不想管,也用不着我管!”
桓豁翻了个白眼,自己这个二哥,打起仗来是真的勇猛,即便如今已算是位高权贵,可一样会冲锋在前,他所带领的前锋军,是整个征西军中,战斗力最强的部分,可这家伙脑子里,除了去砍人,就是喝酒作乐,也难怪大哥总是在责怪。
桓云又开口:“别跟我说那些大道理,我懒得听,你就告诉我,你这次之后,还要有多少人来,什么时候能打仗?老子等得不耐烦了!”
不等桓豁说话,帐篷外几个卫兵的声音响起:“大将军!”
帘子被掀开,桓温出现在帐篷口,只是扫了一眼里头的情形,便开口:“去把那些酒都给我搬出去!”
几个卫兵进入,拎着放在地上的酒坛子就走,桓云一脸的不爽,却也不敢造次,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等到酒水都清了,桓温这才走进来,看着自己的两个弟弟,“想打仗?”
“想!”桓云粗着嗓子回答。
“你也不用问了,”桓温笑了笑,“老三今儿过来,那就是最后一批的物资,这些物资也不是用来打洛阳的,而是用来在打下洛阳之后的。”
“从现在起,你不得饮酒,今晚给我拿下洛阳,明日城里,我许你随意喝酒!”
桓云‘哈哈’一声大笑,一拳砸在桌面上,“大哥,你放心,明儿我再喝!”
……
夜色深深,月亮也隐于天际,整个世界,只剩下洛阳城头的光芒,和对面征西军大营的火光。
桓云一声戎装,安静地站在营地外的小山坡后,在他身后,是一列列的征西军队伍,而他们身上,都穿着神色的袍子,将铠甲遮盖了起来,整支队伍,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
和白日里醉醺醺,乱发脾气的桓云相比,这个时候的桓云,冷静的吓人。
他非常耐心,从城墙上那一批轮守的士兵换班,到现在,一直都在耐心地等待着,直到身边一个手下低声:“将军,他们如今是两个时辰换一次,到现在已经是一个半时辰了。”
桓云轻轻点头,“这时候,夜又深,人又困,从我们这儿,到城墙底下,也就是不到半个时辰,准备吧。”
夜色之中,一个个黑色的影子,穿梭而向洛阳。
城头上,士兵们还在坚守着,虽然不断地有巡视队伍经过,但大家都很是疲惫了,只能勉强观察着,这些日子,洛阳的战争已经打了许多场,几乎是过个一半天的,桓温就要强攻一次洛阳,城墙上,那些被钩锁划过,刀剑砍过的痕迹上,还有些火石留下的焦黑。
和征西军不同,洛阳这么大一个城,守军有限,即使再如何分配时间,士兵也得不到足够的休息时间。
所幸,在入城之前,将军已经在收集附近还剩下的粮草物资了,所以到目前为止,器械,粮食总还是够的。
眼看着对面的军营里,一天天的人数越来越多,要说心里不觉得害怕那是不可能的,唯一能让大家安心的,也就是将军同样守卫在城墙上。
估计着快要换班了,几个士兵强打精神,随便闲聊着,免得自己睡着了,同时远远眺望着那征西军的营地。
似乎有些响动,一个士兵打声哈欠,走了过去,这春天里的风有时候很大,要是把那边一排排的兵器给吹倒几个,兄弟们夜里说不定还会绊倒。
刚走过拐角,瞧了一眼,斜坡上的长枪,并未滑落,士兵眼里闪过警觉,下一刻,嘴巴已经被捂住,好像有什么划过脖子。
一脚踹开已经还在抽搐的士兵,桓云做个手势,身边的几十个士兵,从拐角出去,直奔城门,而他一边的城墙角,无数的征西军,还在攀爬!
几乎是在城头上,燃起火光的同时,征西军的左军大营,随着身下的战马一声嘶鸣,苻坚长枪向前一指:
“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