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峰。
山上,王迁之的书房里。
“好!”
王凝之放下手里的信,一巴掌拍在桌面上,欣喜悦动。
“慢着点!我这百年老榆木桌子,哪儿经得住?”
王迁之心疼地摸了摸自己面前那油光锃亮的桌面,没好气地说道。
“什么百年老榆木,”王凝之撇撇嘴,“上次我问过叔母了,不就是钱塘那老匠人十几年前做的吗?”
王迁之一瞪眼:“你懂什么!这位老匠人自少年时做木匠,如今都六七十了,他的岁数加上这桌子的岁数,可不就是快百年了?”
王凝之张大了嘴,居然哑口无言。
“怎么,有什么不对?”王迁之严肃而认真。
“没什么不对,这是一种很好的计算方式,侄儿学会了。”王凝之也是一样的严肃认真。
果然,越老越妖啊,跟这些老人家比起来,自己的脸皮,还是太薄了些。
大概是瞧见王凝之脸上那古怪的神色,王迁之皱眉:“你在想什么?又要作什么妖?”
“没有没有,”王凝之摆了摆手,“我只是发现,自己经常会因为脸皮不够厚而无法融入这个大家,所以感到羞愧。”
王迁之这就打算亲手教育一下这个侄儿了,不过王凝之明显是不会给这个机会的,开口:“叔父,先说正事,岳丈那边是个什么意思,打算撤军给桓温腾地方,还是要继续?”
“继续?”王迁之愣了一下,“不是说趁着秦军如今大多在平阳对抗燕,所以我们拿下了颍川,刺激桓温来拿洛阳,让他去面对接下来苻坚的回援就好了?如果桓温真的不要脸了,强要颍川,那就给了他,反正让征西军去和秦军作战就好了?”
王凝之笑了笑,“叔父,那只是第一步的计划,您想想,颍川和洛阳,再往北是哪里?”
王迁之愣了一下,然后骤然站了起来:“平阳,上党!桓温还要北上!”
王凝之摇头,“桓温不会的,当年他平蜀,便是如此,桓温这个人啊,总是喜欢挑软柿子捏。就像这次开战,他必然会去往洛阳,而不是率军攻打蒲板。”
“其实,蒲板不过只有个苻坚,手下几万兵,都是硬凑出来的,只要桓温打散了这些兵,再以梁州魏兴发兵,甚至连长安,都有可能拿下来。”
“可是桓温不会这么干的,桓温可舍不得拿征西军,拿自己的家底去搏,所以他只会去洛阳,至于上党和平阳之战,桓温最多就是观望一番。”
“桓温占了洛阳,那就是在秦,燕交界处,插了一把刀,进可攻,退可守,所以不论秦燕,都不会看着他坐享其成,而洛阳和颍川,唇亡齿寒,我们不能眼巴巴看着桓温再丢了这块土地。”
王迁之复又坐下,盯着面前的王凝之,缓缓说道:“你是想让谢奕帮着桓温守洛阳?”
“洛阳这个地方,”王凝之微微一笑,“西可击秦,北可击燕,东是颍川,南有南阳一带,太重要了,我们既然有这个机会拿下,就不能丢啊,桓温手里握着这把尖刀,会让他如虎添翼,可这把刀很是烫手,我们要等到桓温握不住的时候,去接手过来。若是还给了秦,燕,那这把刀,可就再难得到了。”
“不过眼下,还是要看桓温能不能尽快拿下来洛阳才行,”顿了顿,王凝之又说道,“想必这个时候,洛阳一带,已经是战火纷飞了啊。我们只需要等着看结果就好。”
王迁之叹了口气:“是啊,眼下也只有等着看结果了,希望一切都如你所愿,秦,燕互相消耗,而我大晋,得以发展。”
说到这里,王凝之就给两人都倒了杯茶,在茶香之中,正要舒缓一下心情,却听到王迁之的话:
“对了,我听说这几日的课业,你又是随便糊弄的?昨儿在课堂上,还故意扰乱秩序?”
王凝之下意识回答:“关我什么事,他荀巨伯输不起,说好了一盘棋一壶酒,眼看要输了,就假装碰倒了棋盘,这我能忍?”
“然后你就一脚把他踹在地上,然后把走过的陈夫子给绊倒了?”王迁之咬着牙,缓缓问道。
“老陈自己不小心,怪我?那是什么地方,是课堂啊!身为一个夫子,不老老实实待在夫子该待着的地方,动不动就下来转悠,腿还那么短,磕了碰了不是很正常吗?”
“这跟他腿短有什么关系?”王迁之眼里冒着怒火。
“哦,没什么关系,就是顺口一提。”
和谐的老少时间,就这样被打破了。
很快。
王凝之飞奔出门,回过头瞅了一眼被砸在门框上的鸡毛掸子,‘啧啧’两声,喊道:“您可慢着点儿吧,不是说这门也是那老木匠做的吗?”
听到屋子里的脚步声,看来这是要追出门了,王凝之撒腿就跑。
……
窗台上的花儿,开得正是好看。
谢道韫笑眯眯地浇着水,嘴里哼哼着丈夫时常会唱的那些小调,心情很美丽。
这几天过的很是清闲,每日里早上起来,吃个早餐,就和隔壁的王兰一起去上山采药,虽然自己不是很懂,但可以学呀,尤其是那山林间,鸟语花香,清风徐徐,甚是明朗。
每次快到山上的时候,书院里的钟声就会远远传来,就知道丈夫已经到课堂上了,和王兰一起猜测一下今儿陈夫子又会讲些什么,会不会最后以那个老掉牙的故事结尾,也是每日的必修课之一。
到了中午,回到住处,跟王兰一起趁着还没下课,先去书院的食堂里美美的吃上一顿,虽然这些菜蔬之类的,对那些大男人来说嚼之无味,但对女子们来说,却很是不错,再加上一条猥琐的小鱼,相当鲜美。
大概是经常听丈夫这么说吧,谢道韫如今也觉得,那些小鱼总是长得很猥琐,不过吃起来不错就行了。
之后就是美美地睡个午觉,风从竹林而来,穿过窗户,带着竹叶的清香入眠,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儿。
起来之后,也就是每天的无所事事时间,不得不说,以前虽然觉得无所事事是很痛苦的,是堕落的表现,但是在接受了丈夫的理念之后,谢道韫也觉得,人活着,居然找不到事儿做,真是太幸福了。
画幅画儿,种种花儿,修修竹叶,打发一下时间,等丈夫来陪自己吃晚餐。
自己给丈夫讲讲今儿在山上,又遇到什么花鸟鱼虫,又采了什么草药,丈夫则跟自己说说,书院里头的趣事儿。
对于一个小小的书院里,居然能每天都有好玩的事情,谢道韫也是很惊异的。
就比如上次,是梁山伯诚心地提问,把陈夫子给难住了,然后陈夫子就恼羞成怒,怒斥张齐杜和许世康不学无术,居然在上课时候玩五子棋,然后一直训到下课,飞快溜走,不给梁山伯说话的机会。
再比如上上次,下着大雨,祝英台和梁山伯,又去他们自己种的那个桃花园里头,抢救树木,然后一颗被风雨吹下来的桃子,砸在祝英台的脑门上,然后丈夫给人家起了十几个外号,导致两人在墙上互骂了足足一个时辰。
不过今儿用不着上山了,因为今日是休沐,丈夫一会儿就会过来陪自己了。
没多久,外头脚步声响起,但多少有些急促,谢道韫抬起头,瞧见丈夫那个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又被山长赶出来了?”
王凝之站在院子里,和妻子隔着窗户,深情对望:“没错。”
“你就不能照顾着些老人家,每次都是这样,”谢道韫白了一眼,放下手里的小花洒,走出门外,给丈夫倒了杯茶。
王凝之坐在树下,一口喝干,“我也没法子,老头子今儿心情不好,估计是这几天又被师母训了,拿我撒气呢。”
“你又不是不知道,这老头子天天就想着维护自己山长的形象,所以从不拿学子们撒气,这不刚好逮到我这个亲戚,可就使劲儿祸祸了。”
谢道韫撇撇嘴,“有什么消息吗?”
“有,岳丈大人最近可是一战成名啊!”
接下来,王凝之就洋洋洒洒地开始了演讲,从前几日的战况,到各地的反应,再到自己的远见卓识,逐一阐述,讲完了之后,却发现妻子已经在用一把小剪刀,给花儿旁边的绿叶修剪好了。
“这么点事儿,也能讲这么一大通,”谢道韫头也不回,“等将来你老了,可以去鸣翠楼做个说书先生,绝对有钱赚。”
王凝之点了点头,“这一点,我倒是从不怀疑,不过那毕竟是以后的事儿了,今儿咱们有啥计划,懒洋洋地过一天?”
“我可没空,”谢道韫撇撇嘴,“师母说了,要我准备一下,过几日和兰儿一同去她那儿学琴,再过些日子,你们的琴艺课上,说不定还有机会听到我们合奏。”
王凝之愣了一下,莫说山长夫人一手的琴艺出神入化,这书院学子们的琴艺课,从来都是她教授的,就连几位夫子,都时常来听,就算是最讲究的陈夫子,都在这一点上,从不质疑,毕竟达者为先。
还从未听说她有什么时候,需要别人帮忙的,更何况,妻子的琴艺也是相当好,就算是稍差一些的王兰,那也是在这个方面可以吊打所有学子的。
“你们要弹什么曲子,需要你们三个,就连你都要去做副手?”王凝之疑惑地看过去。
谢道韫回头,眼中颇有些意味深长,“山长和他夫人,在过年期间,去了一趟洛西,月华亭。”
“月华亭?”王凝之皱眉,突然眼前一亮:“广陵散?”
洛西,月华亭,这地方,千古有名,原因很简单,据说,这是嵇康当年习得‘广陵散’之所在。
根据人们相传,此曲乃嵇康游玩洛西时,为一古人所赠。而在民间,更有一则神鬼传奇,说的是嵇康好琴,有一次,嵇康夜宿月华亭,夜不能寝,起坐抚琴,琴声优雅,打动一幽灵,那幽灵遂传‘广陵散’于嵇康,更与嵇康约定:此曲不得教人。后来,嵇康为司马昭所害。临死前,嵇康俱不伤感,唯叹惋:“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
于是,自那之后,无数人都在试图重现广陵散,有幸听过嵇康弹奏之人,大多是有些名目,也都算是琴曲高手,只不过听的时候,大家都不过欣赏,谁能料到此曲会成绝响?
所以,在后面这么多年里,虽有各家去重现,但大多记忆不全,加上各自珍贵,不肯轻易互相矫正,反而导致‘广陵散’是越传越式微,越来越不全了。
还有人曾言,‘广陵散’此曲,必得嵇康抚琴方得全,余人之品行皆不足矣。
毕竟,嵇康就不用多说了,同为竹林七贤的山涛形容他:行走如孤松之独立,醉如玉山之将崩。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眼下最重要的是——
“山长弄到广陵散了?”王凝之眼前发光,连连追问。
谢道韫轻轻叹息,“山长和夫人这几年,一直在和曾经听过此曲的那些人,他们的后人联系,其中有真有假,有自己续的,也有不肯交流的。废了这些年功夫,才算是说好了几家,取得了个大概,但也是难得万全,现在山长夫人手里的那些,就是要我和兰儿去帮她,一同分辨,重新整理。”
“这可是大事业啊,”王凝之感叹,“广陵散一绝,再难重现,即便只是部分,那也是相当不易了,这样吧,明日开始,我就与你一起研究。”
谢道韫撇撇嘴,露出一个笑容,“夫君,你这话,就算是想骗兰儿,怕是都很困难啊。”
“要说别的还好,就你那琴艺,简直就是不堪入目,就算是不想上课,你也多少费点心思,找个能让人假装接受的理由行吗?”
“这种借口说出来,我都不好意思相信你。”
王凝之哀叹,“那你的意思是说,接下来一段时间,你都顾不上我了,我就只能跟那些蠢货每天逗乐子?”
谢道韫耸耸肩,“那我给你找点事做好了。”
“什么?”王凝之下意识觉得不妙。
“我过几天就要开始忙,总不能让师母等我,所以我的花儿,就交给你了,这些都是新开的花,要多注意些,我来给你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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