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北,风霜愈重。
一过永嘉郡,风就骤然一变,从温和轻柔,变得凛冽而刺骨。
清晨的露珠,也已经化为霜雪,晶莹地包裹在小小的树叶上,似乎凝结起来,林子里时不时掠过的飞鸟,也不再是之前的轻盈舒缓,而是发出尖锐的叫声,好像是在逃避这个冬天。
这一路上,已经有几日了,车队几乎都没有怎么停过,只有在夜里过小镇的时候,会暂时地停歇。
虽然气温已经不是那么怡人了,但大家的热情,却是相当高。
回家嘛,过年嘛,谁不喜欢呢?
路边的树林中,王凝之哆嗦了一下,把裤子提上,腰带系好,‘嘶’的一声,“前几年没觉得冬天这么冷啊!”
身边的徐有福,也是一样的动作,“是不是因为是早上啊?”
王凝之摇摇头,“应该不是的,估计是咱们从晋安回来,才会愈发觉得冷,去年从钱塘到会稽,觉得暖和了些,今年是反着走的。”
徐有福点着头,“公子,咱以后要不就去晋安活吧,我觉得那地方就很舒服。”
王凝之一瞪眼:“是不是傻?”
徐有福茫然,“不是吗?那就当我没说,咱家里确实都在会稽,也不好随意离开的。”
“跟着有什么关系?你能不能动一下脑子,”王凝之没好气地说道,“冬天,遍地生寒,晋安还是那么暖和,那你想想看,夏天的时候,晋安会有多热?你是想被烫下来一层皮?”
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在两人回到马车边的时候,徐有福说道:“公子,我们可以这样,夏天去钱塘,冬天去晋安。”
“难得你能有这么聪明的时候,其实我也是有这个打算的,”王凝之到一边净了手,抓起一块烤得金黄的馍来,咬了一大口,又灌了一大口粥,这才觉得驱散了清晨的冷气。
“什么打算?”谢道韫站在旁边,疑惑地问道,从心里感觉来说,一般丈夫和徐有福两个人一拍即合的,都不是什么好点子。
果然,在听过丈夫解释以后,谢道韫脸就黑了几分,“你是说,要把家里人都劝说,让他们陪着你去晋安过冬过年?”
王凝之张了张嘴,一时之间,居然不知道该如何狡辩,自己并没有这么说,但心里确实这么想了,她是怎么知道的?
“你,你这也能猜到?”
谢道韫翻了个白眼,“很难猜吗?就你那种风风火火的性子,做点儿事,生怕别人不知道,恨不得敲锣打鼓地让大家跟着,你难道会一个人年年去晋安?”
“唉,这不是怕爹娘想念么,要是咱们俩年年过年不在家,爹娘难免是……”
“停,”谢道韫抬了抬手,“我可不打算年年长途跋涉,就为了去过冬避寒,而且我也可以告诉你,你爱去哪儿去哪儿,看爹娘会不会跟你就是了。”
“还有啊,你想回去劝说爹娘的时候,可千万别说我会跟你一起,我毕竟是儿媳,可不想被爹娘责骂。你自己去受着就是了,别牵连我。”
王凝之无奈,叹息一声,看来这个计划是夭折了。
想让爹娘不责怪,还考虑一下自己的计划,那妻子陪同,就是最重要的一点,否则老娘绝对会拿着鸡毛掸子追打的,毕竟,在前些年的时候,王凝之就提出一家人去郊外野餐来过年的计划,结果就是整整在书房里被关了三天。
这边刚打算启程,就有王家的人骑马而来,送上了一封书信。
王凝之看过以后,转手递给妻子。
谢道韫扫了几眼,皱了皱眉,“燕灭刘显,倒是预料之中,慕容俊成帝,建年号元玺,设置百官。任封弈为太尉,慕容恪为侍中,阳骛为尚书令,皇甫真为尚书左仆射,张希为尚书右仆射,宋活为中书监,韩恒为中书令,其余官员封官授职各有等级,这倒也是的,燕已成气候,慕容俊一代枭雄,自是不甘落于人后。张遇反叛,却是为何?秦大败王擢,看来苻健是坐稳了这个秦国皇帝。”
王凝之淡淡说道:“张遇是降将,是在谢尚手下的,恐怕他们二人有了冲突。”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
“玉玺的事儿?”
谢道韫缓声说道:“恐怕是跟这个有关了,等回去以后,要找三叔问问情况才是。”
这边夫妻俩往家里赶路,山阴城中,王羲之脸色发沉,看着面前的地图,一言不发。
王玄之就站在旁边,默默地等待着。
许久,王羲之在洛阳和颍川一带,用笔勾了起来,和秦连成一片,开口:“去查查,张遇那里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为什么谢尚会容不下他一个降将。”
王玄之点头答应,又说道:“父亲,魏被燕灭,慕容氏如今兵锋正盛,秦虽新起,却独有天时地利,如今又手握洛阳,颍川,遥指江南,梁州,荆州,兖州,豫州,徐州尽与其接壤,尤其是之前,秦所向之地,大多是桓温的征西军所对抗,而如今遥向扬州,东边要承受的压力,从原来的一个魏国,到如今的燕国和秦国,不可同日而语。扬州的这边的压力陡然增加,恐怕朝廷要下令增兵加粮了。”
王羲之‘嗯’了一声,坐在一边的椅子上,沉思着,说道:“依你之见,秦,燕是否会兵过长江?”
王玄之皱眉,回答:“儿子也不敢说,苻健一代枭雄,就如冉闵一般,都是悍将,而且要比冉闵更善于政务,国事,所以秦虽与魏国土资源相差不大,却要比魏国力强盛许多,此人绝对不会安置一地,必然想要更多,而如今燕灭魏,兵锋正盛,秦若想进一步,南下要比北上容易许多。”
“但毕竟有慕容氏虎视眈眈,所以苻健想要南下,也要多思量一番,至于燕国慕容氏,虽是胜了魏国,杀了冉闵,但毕竟冉闵凶悍,慕容氏也受损不小,加上魏国早就被冉闵的穷兵黩武给破坏得生灵涂炭,这片土地,也需要燕国的打理,暂时想必是不会出兵的。”
“不过若是我们和秦开战,战局一旦焦灼起来,慕容氏未必能按捺得住,所以此两者,燕国强,却需时间。秦国弱,但要提防强燕,儿子觉得,暂时他们是不敢动手下江南的。”
“只不过,这种平衡不会持久,燕国一旦实力恢复,不论是我们,还是秦都很难抵抗,所以苻健恐怕会忍不住动手,就看他是要北上,还是南下了。”
王羲之点点头,淡淡开口:“吩咐下去,对北方的监察一定要到位,如果慕容氏和苻健有所勾连,即刻回报。”
王玄之点头,又开口:“您是觉得,他们可能勾结,共下江南?”
“可能性很低,但也要做好准备,”王羲之的声音很冷,“我大晋如今,可没有能力两面开战,若真是如此,那或许征西军还能阻挡一时,但东边,谢尚这些人,必然不是慕容氏的对手。”
“或可挑拨,使其两家结仇,先开战?”王玄之试探着问道。
“不必,”王羲之摇摇头,“其实他们心里很清楚,要想下江南,要么共同进行,要么就是两者之间,决出一个胜负来,否则只要有一方敢下江南,另一方必然会趁机进攻。”
“倒是有些汉末三家的意思。”王玄之笑了笑。
“不会,”王羲之却神色冷淡,“汉末三家,蜀,魏,吴,魏国强盛,蜀国和吴国,却各有反击能力,而如今燕国强盛,秦国也不差多少,反观我大晋,内部斗争愈发强烈,根本无力出击,就算是秦,燕对抗,我们也无力参与其中。”
“恐怕等到他们两者决出胜负,就是要下江南的时候了,而那个时候,若是我大晋还如今日一般,便只能任人宰割。”
“所以,苻健是不会等燕国实力恢复的,在那之前,当会开战,若是秦南下,燕必扰之,腹背受敌。可若是秦北上,我晋却无力进攻,那么苻健的选择,想必就只有北上对抗慕容氏了。”
王玄之点点头,“儿子明白了,这就按照您的吩咐去做。”
“嗯,你二弟何时归来?”王羲之问道。
“应该就是三五日了,这也要腊月了,他该回来了。”王玄之笑了笑。
“哼,国事如此艰难,居然就想着吃喝玩乐,等开了春,让他赶紧滚去书院,先把课业完成再说!到时候若是有必要,就让他入京去帮你。”
王玄之愣了一下,“二弟不是……”
“我知道他不想入京,可看这个架势,明年恐怕不是个轻松的年份啊。”王羲之摆摆手,不再说话。
……
回家的路,要比想象中更快一些。
大概是马儿也觉得外头很冷,想要早些回到那个温暖的马厩里吧。
王凝之搓了搓手,站在小山坡上,瞧了瞧山阴城,呼出一口白气。
“还要几天?”
“大概还要两天多,”徐有福回答,“要是再赶些的话,晚上也赶路,应该能后天就到,公子你和夫人休息就行,我们赶路,就是多少会颠簸些。”
“不用,”王凝之淡淡吐着气,“该发生的,我们也赶不上,我让你送出去的信,都送了吧?”
“昨儿就已经派人快马去了,您放心。”徐有福应答一声。
“嗯,”王凝之从土坡上跳了下来,瞧了瞧护卫们虽然疲惫,却还是坚毅明锐的眼睛,点点头,朗声:“大家辛苦几日,等回去了就能好好休息。”
“公子放心,这点路兄弟们撑得住。”护卫里有人应答。
“好,”王凝之露出个笑容,“过年了,给你们每人一个大红包!也攒些娶亲的本钱,年纪都不小了,有喜欢的,就跟我说,我帮你们去问!”
“多谢公子!”
笑容满满的王凝之,在钻入车厢的一瞬间,笑容便消失了,瞧了瞧坐在里边看书的妻子,自己也坐了下来,闭目养神。
“看着这次,好像是停不下来了呀,这几年估计要很难过。”谢道韫一边说着,一边将手里的书翻了过来,上头的,不是平日里看的那些古籍,而是一副简易的地图。
王凝之点了点头,“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现在虾米都归了大鱼,小鱼也都被吃光了,接下来,就是大鱼的舞台了。”
“燕,秦必有一战,但不论是谁,恐怕赢了以后,我大晋在无还手之力。”谢道韫皱着眉,话语里多少有些不甘愿。
“怎么说?”王凝之还是没有睁开眼。
谢道韫缓缓说道:“自衣冠南渡,我朝就偏安一隅,江南一带虽未受到战火荼毒,可一来朝中士族之争,军政相争,二来除了征西军,其他军队多年不参战,我虽是个女子,也知道以战养战的道理,北方军队常年战争不休,我朝军队却根本没见过血,”顿了顿,她又接着开口:
“就像赵姑娘说过的,真的要以死相逼,杀过人的,和没杀过人的,那差距太大了。”
“况且,就算是征西军,桓温虽厉害,却也不见得就真的能和那些北方悍将相比,更多的时候,都是我们集江南之力,供养征西军,他们北伐也是有胜有负而已。”
“一旦北方出了真的霸主,那我们唯一的优势,资源,钱粮,也就都不复存在,整个北方的资源,打造出来的善战之军,可不是我们这里的军队能比拟的。”
“不错,不过我们还有些时间。”王凝之睁开眼。
谢道韫摇摇头,“未必,苻健和慕容俊都很清楚,眼下的局势,如今秦,燕强盛,我晋势弱,他们若是不能趁着朝廷和桓温之间,决出个胜负之前将北方整合,那我大晋就很有可能要重回北地。所以,最多三五年,北方这两条大鱼,必然要决出个霸主来。”
“三五年啊,”王凝之撩开车帘子,望了望北方,“也够了。”
谢道韫一眯眼,“夫君?”
“北方有两条大鱼,我们想钓,却没有足够坚硬的鱼竿,等到大鱼互相撕咬的时候,或许就顾不得我们打造鱼竿了,只是不知道,这个钓鱼的人,有没有足够的耐心了。”
谢道韫皱了皱眉,“打造?”
王凝之声音很平静,“首先要做的,就是把已经坏了的鱼竿,给彻底折断了才行。”
“如何做?”
“上天欲其灭亡,必先令其疯狂。”
谢道韫不清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只是突然看见,日光落在丈夫的眼中,丝毫没有温度,反而折射出森森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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