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
日头斜斜地依靠在远方的山边,散发出柔和的橘色光芒来。
天边那彩霞,瑰丽而绚烂,云层染上了金色的边,间隙之中,光辉乍现,而云又随着风渐渐移动,让这间隙或大或小,或浓或薄,光灭不定之间,整个天空似乎都变成了一副在随时变化的画作。
王凝之夫妻俩,相伴而行,走在山阴城的街道上。
谢道韫穿着一件湖蓝色的长裙,身上披着厚实的长袍,在这渐有冬意的时节里,已经提前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了。
瞧了一眼走在身边的丈夫,依然是简单的青色长袍,腰间系着一块玉,并无其他饰品,似乎在自己认识中的丈夫,就一向是这个样子,嘴角带着一丝淡淡的笑容,让人觉得和善却又与众不同。
谢道韫微微一笑,只觉得这样的时光也很美好,两人悠闲地在街上走走,很是有一种老来伴的感觉。
但很可惜,这种美好的气氛,很快就被打破了。
“哎呀,还是出来好啊,跟那一群老头子闷在一起,我都觉得自己变老了。”王凝之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微微闭上眼,做出一个拥抱状,深吸了一口这清香的空气。
“那怎么不跟他们一起去玩?”
“跟他们好没意思,无非就那么几个地方,那些小曲儿都听腻了。这些家伙年纪在长,水平却不见得提高,无聊的很。”
谢道韫顿时就皱了皱眉,感情这家伙在宴会结束的时候,不顾那么多公子哥儿的邀请,带着自己就跑,是因为嫌弃别人,不是因为想和自己走一走?
“那你自己去玩不就好了?山阴城这么大,难道没个你想去的地方?”
王凝之抿着嘴,很是沉重地摇摇头,一副高人做派,“这个怎么说呢,山阴城里头这些地方,我虽然这两年不常去,但听他们说几句,也就知道了,不过就是悦来楼的小桃红如今是个头牌了,当年一个小丫头片子而已,连个曲子都唱得磕磕巴巴,更别说什么琴艺了,难道我的审美会这么低?”
“小桃红?”谢道韫眼里闪过思索之色,“我见过的,前些年在刘家的宴上,请了她和其他几个姑娘来奏乐,还是不错的。”
王凝之耸耸肩,“夫人,不是我说你,在这方面,你还是差了些火候,见得少,自然就觉得什么小鱼小虾都不错。”
说到这里,王凝之似乎反应过来,这不是该和谢道韫讨论的话题,顿了一下,就开始转变话题:“其实,在会稽,我还是更喜欢一些山山水水的,你也知道,我从来就是那种寄情于山水之间的文人墨客。说起来,咱们会稽的风光名景也不少,夫人比较喜欢哪里?”
很可惜,谢道韫似乎没打算这么轻易就被绕过去,眨了眨眼,“夫君啊,我还是对小鱼小虾什么的比较感兴趣,你也知道,我们女子本就不怎么能见识到这些,更别说和人家讨论了,也就只能从自己夫君这里问问,否则就失礼了,咱们会稽也算是人杰地灵了,虽然不比建康繁华,但也是富饶之地,加上各家士族群居于此,想必这些乐坊樊楼,也该是颇盛之处,怎么夫君一副不耐的神色,难道都见过了?”
王凝之‘呵呵’干笑两声,心里哀叹怎么就哪壶不开提哪壶,这青楼乐坊的事情,也是能和夫人说的?怎么就一时得意,给说漏嘴了呢?
然而,作为谢道韫的丈夫,深知妻子性格的王凝之,也不敢胡乱岔开话题,只能略显尴尬地回答:“倒是也没去过多少,你也知道,家里一向对我管的比较紧,就连钱财,也没给我几个,根本去不起的,所以我也没见过多少……”
“唉,夫君这话就说的过谦了,家里给你的钱一向比较少,这是真的,但那都是因为你有本事啊,我还记得上次徐有福说什么,整个会稽的公子们,都是我们家二公子的钱袋子,是这么说的吧?”
王凝之挠挠头,“这个,也是因为我毕竟才学过人,又很仗义,平时有钱了也是大家一起花,所以大家都很尊敬我,再说了,男人嘛,你请客,我请客的,都很正常。”
“是啊,你请一顿,别人请十顿,这很正常,你帮别人学习,别人送些礼物给你,也很正常,不过我对这些不是很感兴趣,我就想知道小桃红她们的事情。”
谢道韫挑了挑眉,丈夫这种信口开河,她是最了解的,很容易就能把人带偏,要是自己顺着他的话去说,那恐怕最后能绕到一个自己都想不到的地方去。
王凝之回过头来,两人四目相对,可以很清楚地从妻子眼神中看出来‘今儿你不给我个交代,别想这么随便混过去’于是叹息一声,无奈开口:“好啦,我承认了,以前确实去的不少,至于咱们会稽的各家乐坊,你要是感兴趣,以后我带你去,这总行了吧?”
“嗯,我很喜欢看你诚实的样子,”谢道韫嘴角一弯,“择日还不如撞日呢,要不就今晚?”
王凝之苦笑着点点头,又不死心地问了一句:“我出来可没带钱,那种地方听个曲儿都很贵的。”
“无妨,”谢道韫很是大度,“绿枝这儿带了钱的,夫君尽管花就是了,我们还分什么彼此。”
王凝之脸上终于露出个笑容,不过很快就消散了,因为谢道韫又补了一句,“至于花费多少,回去从你的小库房里拿就是了。”
……
月上枝头。
悦来楼,就处在山阴城边的小河旁,在灯光下,河水安谧地流淌着,与其外各家小楼上的喧闹全然不同。
明明离得很近,却仿佛是两个世界,小河上几艘渔船靠在岸边,船舱里点着一盏小小的灯火,渔夫们还在为第二天的打鱼做准备,紧绳索,查看渔网。
而旁边那些小楼里,却都人声鼎沸,这种时节里,正是大家都很清闲的日子,土财主们,世家公子们,都在觥筹交错之间,畅谈人生。
而悦来楼的二楼上,一间小包厢,小桃红抱着琴,静静地站在门口,准备进入,脸上带着一个甜美的微笑。
王凝之公子可是好久都没有来过了,从接到消息之后,楼里的掌柜就在安排了,这个包厢里头,如今可是尽善尽美,从毯子桌椅,到精致的小灯,再到服侍的丫鬟,那都是最好的。
而作为如今最好的姑娘,小桃红当然也要出现在这里。
和平时接待其他公子,为的是钱财不同,接待王凝之,只需要有这么一件事儿,以后自己就算是在山阴城里坐稳了头把交椅。
最好的公子哥儿,都喜欢自己,那自己当然是最好的姑娘。
更别说王凝之以前都是常来的,可自从准备成亲开始,那基本上就不再出现在这种烟花之地了,今日居然会来,那是不是说他和那位谢家的才女,有了些不愉快?
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在如今声名在外的王二公子,王大人眼中,自己甚至要比那谢才女更加赏心悦目呢?
只可惜,几年前自己并没察觉到王二公子对自己有着不同一般的情愫,否则就该更主动一些的。
不过还来得及。
从此以后,王二公子的知心人,这个名头,足够让自己在整个会稽都出名了。
从此以后,自己的身价估计要翻上几番,说不定都能成为整个会稽的头牌姑娘,到时候,可就和现在不一样了,他们想听自己弹琴,或者想让自己陪着说说话儿,都要自己点头才行,这样的日子,应该不远了。
怀揣着这样的梦想,小桃红推开了门,笑容灿烂,躬身行礼,可就在抬起头的一瞬间,就有点儿傻眼了。
那几个被派来伺候的丫鬟,就一脸尴尬地站在案几两侧,冲着自己挤眉弄眼,而靠近案几的地方,则是一个没见过的丫鬟,想来是王家人,嘟着嘴,似乎并不理解主子的意思,为啥要来这里。
而那个徐有福,就坐在一边角落里,正在抱着一只鸡腿大快朵颐。
可最古怪的是,案几后头,坐着的不仅仅是王凝之,还有,嗯,他的夫人。
这肯定是他的夫人,虽然小桃红自己只是曾经在外头街上偶然遇到过一次谢道韫,但记忆犹新。
倒不是因为她长得多好看,虽然谢道韫本身是个美女无疑,但这世上,美女多的是,可是有一点是其他人都没有的,就是那种气质。
明明看她嘴角带笑,可却让人不敢接近,同为女子,小桃红当然是很清楚的,不是生人勿进,而是那种难以言说的,上位者的气质。
多年不见,如今再看过来,谢道韫似乎和她当年有些不同,那就是更加温柔了些,虽然只是坐在那里,但眼里始终带着一丝柔和,尤其是当自己刚进来的时候,她正和王凝之说话,眼里的温柔,似乎像一汪清澈的湖水。
可也有些相同的地方,那就是她身上的那股子雍容华贵,似乎更加明显了,只是坐在那里,便让自己感受到巨大的压力,和相貌无关,和才学无关,就是一种很明显的压力。
这里明明是自己的地盘,平日里招待客人,小桃红也都是十分自然,谈笑自若,可在见到谢道韫的时候,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就是自己仿佛是个被收留进来的旅人,而她才是主人,一举一动都要听她的意思。
似乎她在的地方,就理所应当的她是主角,任何人在她面前,都不自觉地成为了附庸一般。
“小桃红姑娘,久闻大名了。”谢道韫淡淡开口,带着笑容。
小桃红却猛地一机灵,差点儿把手里的琴给掉了,急忙回礼:“见过夫人。”
“我们听说,你的琴艺很是高超,所以特来拜访。”
“夫人过誉了,我不过是靠这个吃饭的,所以熟能生巧而已,哪儿敢献丑。”
“这可不行,”谢道韫笑了笑,“我们过来就是想听听你的琴音,小桃红姑娘,请吧。”
坐在琴面前,小桃红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稳心神,也懊恼自己怎么这么没用,明明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却连个正常对答都做不到,自己来这儿不弹琴,难道还能当着谢道韫的面,跟王凝之谈笑吗?
闭上眼,再睁开,手指按在琴弦上,轻轻波动起来。
曲子就像楼外的小河一样,缓缓地在包厢中流淌着,婉约而灵动。
王凝之就靠在身后的软垫上,听了一会儿,微微一笑,自己虽然对琴艺不是很懂,但总还是分得出好坏的,小桃红这姑娘,虽然几年不见,没见得长得多漂亮了,但这弹琴一道,确实是有些造诣。
也是因为,才算是松了口气,总算小桃红没让自己失望,和前头自己的话对上了,不然自己说曾经来都是很高雅听曲儿的,结果谢道韫一来发现根本没什么好曲子,那还得了?
而谢道韫听了一会儿,则侧过脸来,瞧着丈夫的样子,嗔怪地瞪了一眼,伸出手来把他袍子理得整齐些,低声:“这个小桃红姑娘,确实有几分本事,难怪你们这些公子们念念不忘。”
王凝之赶紧澄清:“夫人啊,是他们,不是我,我可没有念念不忘,你是知道的,从去年我从钱塘回来,可就没有来过的。”
谢道韫眯了眯眼:“是么?”
“千真万确啊,”王凝之摆出一张认真脸,“你想想,去年冬天我回来,是不是日日都送小妹去你家,然后你教她读书,我在外头写故事?”
“可你也每天下午就走了呀,我怎么知道你……”
“夫人,”王凝之做了个怪脸,“我就是再不着调,也不至于带着小妹来这种地方吧?”
这次谢道韫倒是点了点头,表示赞同,“这倒是句真话,能让你靠谱点儿的,也就只有小妹了,而且你要是带她来这儿,怕是爹爹早就把你的腿打断了。”
“就是说嘛,然后咱们就一起去了四明山,再回来就开始议亲了嘛,过了年就成婚了,之后不是一直都在一起的吗?”王凝之顺着话说道。
谢道韫‘唔’了一声,“懂了,看来是我想多了。我夫君自己都不喜琴音,又怎么会因琴喜人呢?”
“不过此种美妙之音,有空的时候来听一听,倒也不错。”谢道韫声音很轻,又看向了小桃红。
王凝之摇头:“不,全天下的琴音,也比不上我夫人的声音动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