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场连绵的大雨仿佛是突然就从这世界消失了。
清澈的天空下,几朵白云好像棉花糖一样,轻轻飘摇着,一排排的大雁,正如天上的卫兵一般,排列整齐。
太初宫。
王凝之眼珠子转了转,突然叹了口气。
手里还捏着棋子的张道御愣了一下,疑惑地看过来,“怎么了?”
“你看看这棋局,白子虽入困境却依然不依不饶,尤其是这几个孤子,颇有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但黑子密布而绵延,已然将其困死,可惜的是,其后虽有白子无数,却守在这棋盒中,不肯出手啊。”
张道御笑了笑,“一饮一啄,一进一退,皆有天数,又岂能坏了规矩?”
“是啊,”王凝之又叹了口气,“天意难违,可天意终究是化作人心了,可叹这几枚白子身处绝境而不气馁,皆因它们相信,人皆守诺,只可惜这后者虽有力却不肯出,枉费了这棋局。”
张道御无奈地翻了个白眼:“都跟你讲过了,老夫的人不能去小仓山,那就真的是在和朝廷的人作对了。那晚上虽然都身着黑衣,可谁不知道那都是府兵?你想要道门去和官兵作战?”
王凝之端起茶杯来,脸上的忧郁并没有消散,反而更加浓烈了些,“罢了罢了,已经过去的事儿了,没必要纠结,还不如放眼未来。”
张道御眉头一挑,“你小子可别阴阳怪气的,怎么,未来还想报复老夫不成?”
“不不不,”王凝之笑容和煦,“愿道尊福寿绵长,道门历代辉煌。”
听完这句,张道御的脸色彻底垮了,无奈地一挥拂尘,将棋盘上的棋子都打乱,“说吧,想要什么?”
开玩笑,这小子一向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这会儿祝福得越真心,将来下绊子就会越狠。
尤其是在自己这段时间打探了各种佛门消息之后,更加认为王凝之所言非虚,只是那些秃驴根本不懂这些,还在冒着惹怒众人的风险四处传佛,要是这小子去找几个住持大师讲讲道理,说不定佛门就真的要‘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了,那到时候,自己岂不是更难对付他们?
听到这句话,王凝之脸上的笑容顿时就真诚了许多,搓了搓手,“道尊,您毕竟身份在这儿摆着,我要是要的少了,那岂不是整得好像看不起您一样?”
张道御白胡子一抖,“你想干嘛?”
不等王凝之说话,一个内官匆匆进来,瞧了一眼,就站在张道御的前头几步远,冲着里头叫唤:“陛下,太后让小的来知会一声,说诸葛大人即将到了,太后也会随后过来。”
自从皇帝遇刺开始,太后便严令,禁止接触到皇帝周围,所以张道御就变成了皇帝面前的一道门。
虽然王凝之嘲讽‘像个看门儿的老大爷’但张道御却不为所动,反而乐呵呵地主动承担了这个职责。
王凝之也只能感叹一声‘这把年纪了,还要为了道门做贡献,着实不容易’别无他话。
瞧着王凝之施施然站了起来,那个小内官又急忙开口:“王大人请留步,太后说了,请您也留下,可,可别……”
“可别怎么样!”王凝之一瞪眼,小内官顿时就跪了下去,声音还有点儿颤抖,“可别溜了。”
王凝之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又重新坐下。
里头,皇帝手里捧着一本书,走了出来,淡淡说道:“去回禀母后,朕知道了,会在这里等候。”
瞧着小内官着急忙慌地离开,王凝之挑挑眉,“真是不堪大用,我的霸气就这么让人承受不住吗?”
张道御眼皮子抖了抖,决定还是不在这上面废话,否则,他说不定还会带出来其他莫名其妙的话。
不过小皇帝明显不打算惯着王凝之的自吹自擂,冷冷说道:“他不过是怕你一会儿溜走了,又反口怪他没传达到。”
“我是那种人吗?”王凝之嘴一嘟。
但是这两人的眼神就仿佛在说:“难道不是吗?”
就这样,三人的大眼瞪小眼,直到门外太后到来的声音才被打破。
褚蒜子走在前头,进了大殿先扫了一眼,有些疑惑:“诸葛大人还未到吗?”
“回禀太后,诸葛大人已经到了宫道上,但他说上次是因雨大事急,太后又恩赐,这才不顾及礼仪,但这次不一样了,所以他可能来的比较迟一些。”
外头的一个宫人回答。
褚蒜子轻轻点头,说道:“诸葛大人,才是诸臣之典范啊。”
说完,便随着皇帝坐下,冷冷地瞪了一眼王凝之,“看什么看,难道你还想做诸臣典范?就你这种泼皮样子?”
王凝之非常坦然地点点头,“太后,陛下,恕臣无状,臣以为,身为臣子,最重要的乃是才德,才,便在能否成事,能否为陛下解难,而德,自是德行,忠诚于君,严于律己,宽以待人。”
“臣虽年轻,但尚有些微末之才,忠于陛下,一心陪读,严于律己,从不收受贿赂,宽以待人,年长者如道尊,年少者如陛下,皆与臣相交莫逆。”
褚蒜子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自吹自擂:“微末之才,倒是实话,忠于陛下,本就是你该做的,严于律己,谁会给你送礼?至于宽以待人,呵呵,脸皮那么厚,当然能跟人都相处得不错。”
司马聃闻言,‘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倒是难得流露出一些少年情态,也是因为到此为止,刺杀之事总算是有了个路子,不再那样阴郁了。
而褚蒜子已经无视了王凝之急赤白脸地争辩,说道:“王凝之,说说吧,接下来你觉得该如何?”
“这不是臣该想,该做的事情,”王凝之急忙摆手,同时心里叹息,看来想插科打诨,被赶出门去,大概是不成了。
能行刺皇帝的人,无非就那么几个,甚至那天晚上在小仓山,自己就猜了个大概,但这些事情和自己并无关系,谁愿意给自己招惹那么强的仇家呢?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啊,不论是谁干的,太后和皇族要处置他容易,要清理干净,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所以从那天开始,王凝之就很自然地恢复了自己混吃等死的状态,直到被皇帝召唤入宫,谁承想还被太后给堵上门了。
谷荛/span就这样,百无聊赖的王凝之自觉地担负起自己来到京城的职责——陪读。
“陛下,来看这本儿,新出的‘神探狄仁杰’这可是我刚收到的样本啊,京城里绝对无人有第二本。”
眨眨眼,王凝之举了举手里的书册,经过这些日子对小皇帝的观察,他发现这位小皇帝,对于这些断案子的事情,是相当感兴趣的。
虽然还是有点儿不务正业,但比起那什么丹青笔墨,道学佛学,这总是好那么一丝丝的。
识人之明嘛。
尤其是,这还是出自自己的手笔,王凝之当然是很自然地就认为,这是天下最好的书了。
小皇帝果然被吸引了,但他还是和太后先请示了一下,褚蒜子瞟了一眼,淡淡点头,于是司马聃就开始了自己新一轮的阅读。
但王凝之并没有因此得到夸奖,反而被褚蒜子叫了过去。
“王凝之,前几日诸葛大人入宫,曾与本宫说起,你的这些传奇故事里,最好的也就是这些查案断案,不想其他那些一样,荒诞怪异,你可记住,那些旁的书,就不要再送进宫了。陛下如今还年少,正是学习的时候,不该被引诱得像你一样满脑子胡思乱想。”
王凝之张大了嘴:“那陛下自己去买来看呢?”
“那也怪你。”褚蒜子挑了挑眉。
官大一级压死人啊,王凝之无奈地叹了口气,拱手称是,同时眼珠子滴溜溜转,已经把目光放在了后头的书架子上,根据自己的观察,皇帝这书房里,放着不少天下孤本,绝本,自己来这么一趟,也不能空手而归啊!
可是小皇帝对这些看得很紧,在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之后,王凝之终于得到机会,可以挑选一本,代价就是把上次那后半册的初代版本三侠五义给他。
不等王凝之细细挑选,内官走入,行礼说道:“禀太后,诸葛大人到了。”
“快请大人进来。”褚蒜子换上一副和善的笑脸,雍容华贵。
然后,在她严厉的目光下,王凝之无奈地陪着小皇帝过来,等到皇帝坐下后,自己老老实实地垂手站在一边。
真的很难想象,这么苍老的一个人,看着走两步都气喘吁吁,为什么还要坚持这么复杂繁琐的礼仪。
等到他终于问安完毕,王凝之看着都觉得疲惫万分。
又再三推辞之后,诸葛恢这才勉为其难地坐了下来,同时狠狠地瞪了一眼本就坐着的张道御。
至于王凝之,已经和周围伺候的宫人一样站着了,而且可悲的是,似乎也没人打算让自己坐下。
“大人,清查贼人的事情,做得如何了?”小皇帝先开口问道。
诸葛恢拱了拱手,“回禀陛下,庾希已经连夜回了历阳郡,镇军大将军司马晞亲率三万将士而去,必能将历阳郡收服。”
“至于城中庾倩等人,已经由典易将军亲自抓捕,庾氏无人逃出,只是他们家仆甚多,即便是再如何巡查,恐怕也会有人逃出建康。”
司马聃点点头,说道:“多些老大人此番入京,为朕擒此贼寇,扫除大患,否则,此贼必不会善罢甘休,宫中多有他的耳目,自是日日惊扰。”
诸葛恢摇了摇头,“区区一个庾希,可做不到这种程度,这些人,抽丝剥缕,都是当年庾冰所布置,那时成帝本意立太子,最终听他的话,立康帝,恐怕就有其中缘由,只恨我当时并无察觉,才会有今日之患。”
“庾氏一族,从庾冰兄弟起,便有操纵朝局之心,若不是此兄弟二人年岁不永,恐怕老夫也奈何不了他们,所幸天公所念,皆为陛下。”
“也是因此时,庾氏势微,庾希又被各方军政所压制,必然是有不臣之心,才会再动用当年这些势力,只不过他和庾冰兄弟相比,差了太多。”
说到这里,诸葛恢又摇了摇头,“此人心狠而胆大,却耐心不足,做事不够细致,这才会着了王凝之这小子的套。”
王凝之陡然一惊,看向诸葛恢,老人似有所觉,回过头来,笑了笑,“怎么,王大人办了这么大一件事,居然能忍得住不吹嘘,连老夫都对你刮目相看。”
瞧着王凝之和张道御交换眼神,诸葛恢又笑道:“你也别看他人,没有人告诉老夫,只不过那日我在此地询问于你,自己猜测罢了,否则,你以为典易是这么好说话的,会听从你的安排?”
王凝之皱了皱眉,收起脸上一贯的笑容,说道:“敢问大人,那日我可有什么不对劲儿之处?”
诸葛恢老迈的眼睛里,闪烁着睿智的光芒,“丝毫没有,所有回答都很好。”
“那是为何……”
“就是因为如此,才显得刻意,就像典易与老夫所说,你似乎对会有人来查问,早有预料,而且,”诸葛恢居然笑了起来,“根据老夫所知,你在钱塘和道尊,可是很不对付的,甚至连你那小妻子,都上台让道尊丢了丑,不论是真是假,你和道尊的关系,都不会像那日一样疏离,老夫询问那么久,你二人居然毫无互动之举。”
“太假了。”诸葛恢给出判定。
王凝之直视着他,“所以,您觉得,本来和我毫无关系,我又何必在您面前作假,那必然是因为我参与到陛下此事之中,这也是唯一一个我和您有交集的地方。”
诸葛恢轻轻点头,又看向褚蒜子,“太后好眼光,此子一点即通,果然聪慧。”
褚蒜子含笑,“此番王凝之确实出了不少力,心思巧妙,胆大善辨,才能让庾希露出马脚来,再有您坐镇朝廷,压服诸臣,让庾氏无人敢护,否则,别说大将军率军而向历阳,恐怕典易想抓个人都没这么简单。”
“老臣不过是尽些许之力,此乃陛下洪福齐天……”
看着这几人笑呵呵,互相吹捧的样子,王凝之突然有一种感觉,小丑竟是我自己。
这建康城,皇宫内,果然是人心叵测,一个个的都这么眼光毒辣,更恐怖的是,他们做事儿不用讲证据,心里对你怀疑,那就按你有问题来处理,着实可怕。
这可不是我该混的地方。
溜了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