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着王凝之被皇帝叫入殿内。
张道御脸上的苦闷消散,往后一靠,学着王凝之的模样,靠在椅背上,拂尘轻轻落在手中。
年迈的脸上,露出些笑容,抬起头,侧望着后方的屋檐:“小丫头,藏了这么久,你可都听到了?”
下一刻,赵天香出现在屋檐上,轻轻一跃,绕过侍卫们,落在树下。
她面无表情,看了一眼已经关上的殿门,又扭头看向张道御,“你很强,有你在,皇帝无忧。”
“是啊,”张道御叹了口气,“可惜皇帝不需要保护,再强的保护,他和太后也不放心,他们需要的是,把危险消除。”
赵天香不发一言,走两步靠在树干上,只是把目光放在文德殿。
……
殿内,王凝之转了几圈,着实无聊。
“陛下,您这是要找什么书?臣来帮您?”
司马聃不答反问:“王凝之,朕听说,你在钱塘开了家茶楼,以说书为主要盈利手段,可是真的?”
王凝之点头:“是啊,是真的,还没少赚钱呢。”
司马聃从书架上,取出一本书,翻开之后,又从这本书里,揪出另一本书,丢了过来。
王凝之接过来一看,脸上有些尴尬。
这本书正是徐婉那里,去年还在叫卖得最好的三侠五义,后来在所有的故事都说了俩轮之后,徐婉便推出了这本书。
不得不说,这种带着些许神秘色彩的悬疑故事,那是相当吸引人的。
所以,王凝之如今已经在准备着让一个胖胖的老头子出场了,毕竟包青天的故事,自己能记住的,基本上都应贡献出来了。也是时候让胖老头来上一句‘元芳,你怎么看?’了。
司马聃挑挑眉,坐了下来,两人隔着案几而坐。
“王凝之,这些故事,当真都是你所写?”
“陛下喜欢看?”
“那倒不是,朕只是觉得,这里面有些情节,确实很有些意思,你是根据这些东西,来决定抓出朕身边恶人的吗?”
王凝之苦笑着摇摇头,“陛下,臣哪儿有这本事啊,若是能有包公一半的本事,也就用不着逼着此人出来了。”
司马聃皱眉,多少儿是有点不能理解的,怎么在王凝之的眼中,似乎这种故事里的人物,都好像是曾经活着的一样。
“你似乎,对这件事情,也不是多么得心应手?”司马聃试探着问。
王凝之很直白地点点头:“臣又不是干这种事儿的,一不会刺杀别人,二不会缉拿凶案,陛下可别因为臣写了些故事,就觉得能放心把此事交给臣。”
司马聃小脸上再次闪现出疑惑,王凝之这种回答,自他当上皇帝,就没听说过。
一般的事情,臣子们若是有把握,便会回答上一句,“陛下放心,此事交给微臣即可。”
若无把握,则会说:“陛下放心,臣自当竭尽全力。”之类的话。
像王凝之这样,理直气壮说自己不行的,还真是第一个,关键是他不行的事儿,还是要命的事情。
这人很明显,没有一个臣子应该有的自觉啊!
王凝之倒是不管司马聃心里想着什么,又开口说道;“陛下,这种事情,咱们都是头一回干,谁也拿不准,和那幕后之人隐藏了这么多年,蓄势待发比起来,着实差了很多。不过咱们的优势在于,以前他在暗,陛下在明,但现在我们在暗,他就相对着处于明处了。”
“有心算无心,这就是我们的优势。”
“现在,陛下,您要用这几日的时间,好好想想,如果您真的出了事儿,那么宫里会是谁来主持,太后需要谁来帮忙,谁会决定下一任皇帝,甚至在您出事儿之后,朝中大权,太后可能会交给谁,这些事情,都是最近您要和太后商量好的。”
“对了,最重要的就是,如果您遇刺,那么谁会来查这个案子。”
“那必然是禁军几位将军,和宫里那几位供奉,再就是几位老大人了。”司马聃不假思索。
“廷尉呢?”王凝之皱眉。
“廷尉如何能有资格调查朕的事情,难道他们能查宫中人吗?若是廷尉来查,只能是有朕的谕旨或者太后谕旨才行,但那时候早用不着他们了。”司马聃摇摇头。
王凝之‘唔’了一声,眼珠子转了转,“您若是遇刺,还不在那幕后之人的计划中,那是不是说,您身边这些人,太后都可以带走处置掉,毕竟他们护驾不利?我们就趁机把您身边的人都清掉。”
“清掉又如何?”司马聃苦笑,小小的脸蛋上,尽是苦涩,“这批人都是陪伴朕多年的,里头尚且有那人的细作,朕自认平日里观察仔细,却没有一丝线索,难道换一批新人,就不会有细作了?”
王凝之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打着,“您再仔细,也不会观察出来的,毕竟这种人,等他们要动作的时候,那就是要您命的时候了,至于平日里传递个消息之类的,谁能找到呢?”
“不过换人的话,其实还是有些讲究的,您在宫中,或许没有值得信任之人,或许是因为细作的关系,所以即便是信任的人,也不敢随意让他们陪驾,那宫外呢?”
“宫外?”司马聃皱眉,盯着王凝之,“你想要王家的人,来护卫朕?”
王凝之笑了笑,回答:“陛下不必多心,臣绝对没有控制陛下的意思,我是说,等刺杀事情出现之后,太后可以此为借口,惩戒陛下身边这些人,换上一批人来,至于换谁,目前来看,王家的护卫,还有道门的人,都是您可用的。”
“有些日子,等这事儿一结束,陛下自然可以换上您的禁军。而且,”王凝之挑挑眉,“王家的护卫,我能调动的本来就有限,等办完事儿,我还要离京去游玩山水呢,人都被您扣下,我怎么出发?”
“或者您直接找道尊,来给您安排些护卫也是可以的,道尊身边总是会有些高手的,只不过我不能保证,事情结束后,人家还愿不愿意离开,这就要看您了。”
“说起来,”王凝之也是有些疑惑,“您和太后是随先帝而来,难道这么多年,就没有个自己的亲信?”
司马聃苦笑,“有许多人在朕的身边,却没有一个人,会是朕从小培养,然后放在身边的。
朕身边的人,背后都有人,若是他们背后之人要来害朕,那他们还能为朕犹豫几分,便算是朕用人用得好了。
以忠心对报恩之心,养育之恩,甚至生死之情,便算是这忠心足够了。”
王凝之无奈,叹了口气,这母子俩,似乎也是过于淡薄了些,对人心过于悲观,也是他们到今日,明知有人背后谋害,却束手无策的原因吧。
不过这样也能理解,从先帝时,便知道是有人盯上了皇族,盯上了皇帝,先帝只在位两年,根本就来不及培养什么亲信,而他们孤儿寡母的,自然更加是如履薄冰了。
王凝之直起来身子,说道:“那么陛下就要自己选了,是要王家的人,还是道门的人,我的建议是,用道门的人。”
“因为我本就是突然来您身边陪驾的,就算太后掩饰得再好,理由再充足,那幕后之人,也多少会关注调查我,而我身边能有几个人,几天就查清楚了,至于查不出来的,那是要用在刺杀您的事情上。”
“但是道门不同,道尊如果有需要,道门的高手,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而且道门里头那么多人,恐怕那恶贼想要查,也没那么容易。”
“一定要如此吗?”司马聃问道。
这次王凝之很坚决:“一定要如此,而且一旦刺杀事件开始,那么道尊就必须时刻跟在您身边,就算您睡觉,道尊也不能离开,因为我可不能保证,那幕后之人,会不会狗急跳墙。一旦他有所察觉,觉得自己被设计了,就必然会出手!”
“对天子谋刺,还不止一次,甚至不止您这一位天子,这样的事情一旦败露,绝无可能让他逃脱罪责,唯一能把事情抹过去的,就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刺杀您,而且要成功,到了那时候,一片混乱,谁还顾得上去查您的案子?”
“大家都只会把目光放在下一任皇帝身上。”
听到王凝之这种极度真实,极度不留情面,甚至没礼貌的话,司马聃却不像平日里那样暴躁,而是默默地拿起来桌面上那本三侠五义,看了一会儿,才再次昂起头:“王凝之,朕很喜欢看这本书,因为这本书里,有正义所在。”
“你说得对,朕一旦死了,就没有人会去管朕是如何死的,为什么死了,他们只会考虑,朕死之后,该如何趁机得到些利益罢了。”
王凝之点了点头,瞧着这小孩儿一脸苦涩,却依然在努力保持着自己威严的样子,心里也是有点儿不是滋味,说道:“陛下,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司马聃接过话来,默默念着。
“是,我大晋连年积弱,从当初八王之乱,到后来衣冠南渡,再到门阀斗争,再到军政相离,说实话,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就像那空中楼阁,岌岌可危。”
王凝之淡淡说道:“就像一个很高大的巨人,看着强壮,却不堪一击,想要改变这一点,从煌煌历史而言,无非就只有两个办法。”
“先生请讲。”司马聃这人,总是个好学生来的。
“第一种,从最高统治者来改变,第二种,从最低的被统治者来改变。”
“也就是如当初战国事情,各国变法,明律法,重军务,惩贵族,护平民。虽然贵族都受到了打击,但国家却蒸蒸而日上。”
“或者就是老百姓活不下去了,吃不饱饭了,没法子,只能揭竿而起,爆发战乱,把皇帝杀了,换一个新的国家。”
“您既然贵为天子,虽受到百般阻挠,虽被人暗中谋害,虽在此风雨飘摇之际,却仍然一心秉持,要为民,为国,为天下而立志,那一旦您成功了,我大晋军民一心,军政一心,光复北方,指日可待,等到收复天下之日,您也就会成为秦皇汉武一样的帝王。”
“而眼前这一切,可能就是您必须要经历的事情,当年秦皇汉武,哪个都不比您如今的境遇好,但他们都坚持过来了。”
“这就叫,天将降大任于陛下也。”
“就看您能不能撑得住,能不能苦心志,劳筋骨,饿体肤,空乏身,行拂乱所为,做到动心忍性,曾益所不能了。”
“撑得住,未来的史书上,秦皇汉武,之后便是您晋帝,撑不住,那就只能落而成为后世笑柄!”
司马聃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说道:“朕明白了,会按照你说的去做,所谓用人不疑的道理,朕还是明白的。”
“不过王凝之,朕还有个问题。”
“陛下请讲。”
“朕真的能做到吗?比肩秦皇汉武,匡扶我大晋天下,光复中原?”司马聃的小脸蛋上,再没有平日里那种莫名其妙的皇帝倨傲,小脸垮了下来。
王凝之心里一叹,果然,就算是再怎么少年老成,聪慧过人,毕竟还是个孩子,这种事情,别说是他了,就算是自己刚听说几任的皇帝都死于非命,还查不出来敌人,也是觉得心里一慌。
何况,这孩子还是当事人,就是如今随时会被谋杀的人呢?
“我不知道,”王凝之淡淡回答。
司马聃脸色暗了些,果然,就算是这个一直鼓动着自己的家伙,也不敢随便开口,说这些事情,坚定地支持自己吗?
王凝之却好像看穿了他内心所想,又开口:“陛下,您是天下人的表率,是万民所仰,是群臣所慕,您的未来,不是我决定的。”
“您要在心里,牢牢记住一点,这世上,没有人可以决定您的未来,而您,却是那个可以一句话决定别人未来的人。”
“您需要安慰,需要鼓励,却不是从臣子这里得来,说句实话,臣不配安慰陛下!”
“一个皇帝,哪儿需要臣子的鼓励?这岂不是本末倒置?”
“臣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帮助陛下度过此关,让您活下去,亲手去创造整个大晋的未来!”
“而臣在几十年后,就可以和子孙们吹牛,臣是亲眼看着您,比肩秦皇汉武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