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来的分外急。
豆子大的雨,从那层层天幕落下,几乎是砸向大地,撞击在屋檐上,墙壁上,发出剧烈的声音。
屋里,书桌后。
“不错,谋害陛下,有人要这么做,而且已经做过了!”
褚蒜子眼眶通红,眼里是一种难以控制的恐慌,还有极度压抑的憎恨,“给本宫把他抓出来!我要千刀万剐了他!”
王凝之此刻也顾不上许多,从她刚才的那些动作,便能看出来,太后对于身边这些宫女,都不够信任,于是几步走到门口,确认那些宫女都离得挺远,这才走了回来,搬着凳子过去,隔着书桌,坐在褚蒜子对面,“有什么根据吗?”
“皇帝七岁,永和六年,便有人在他的饭食里下毒,只因我一直小心,绝不许在他外头吃喝,只说皇帝每日都要来我这里早中晚请安,让他们把饭食都带过来,然后亲自验过,才许他吃,便查出有毒,这才保住他。”
王凝之皱眉,这太后未免太小心了些,还能未卜先知的?于是问道:“您是如何得知,会有人害他?”
褚蒜子声音微微颤抖,“是先皇告诉我的。”
“先皇?”王凝之张大了嘴,康帝司马岳,咸康八年即位,却在建元二年便亡故,在位仅仅俩年时间,难道说——
“没错,”似乎知道王凝之在惊讶什么,褚蒜子直接说道,“先帝在位时,便时常疑神疑鬼,就连我,等闲不得近身,后来突然病重,在病榻前,方才告诉我,他自即位起,便怀疑当年,是有人害了成帝,于是一直暗中调查,可尚未查清楚,自己便遭了毒手,已经身中剧毒。”
“而后,先帝嘱咐我,一定要保护好陛下,这些年来,我寝食不安,日日不得安心,那年查到有人在陛下饭食中投毒,便要将所有御厨擒拿追查,可等到侍卫们过去,那些御厨,尽被毒杀,只能不了了之。”
“我虽努力,却始终没有找到那害死先帝,如今又要对陛下下手的人,前几日,陛下自书房出来,屋檐上居然会滚落利器,若不是道尊在旁,及时拉住他,”褚蒜子的声音里带着些呜咽,“那是一把短刀啊!我儿如今哪里还有的活命?”
王凝之眉头紧锁,沉声问道:“还有别的吗?太后可还查到其他?可还告诉了其他人?”
褚蒜子摇摇头,“这事儿只有道尊知道,也是他建议我,找你来的。”
“就没有一丝别的消息了?”王凝之追问。
“先帝,先帝曾告诉我,当年他即位时,成帝曾提拔六人以辅佐,他怀疑那暗害之人,便藏在此五人之中。”
“辅佐之臣?”王凝之想了想,“当年的五,应该是武陵王司马晞、会稽王司马昱、中书监庾冰、中书令何充、尚书令诸葛恢对吧?”
“正是,”褚蒜子点头,“可是先帝那时候,已经有些神志不清,我也难说他的话,还有几分神智,是否真心。”
“理论上来说,确实,这六人是既得利益者,当然嫌疑最大。”王凝之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打着,“还有呢?您还知道些什么?”
褚蒜子摇头,在这件事情上,她已尽力了,只能说道:“我也不敢大张旗鼓地查……”
“我明白,”王凝之点头,“两次都可以算作意外,第一次不了了之,只当做是有人害陛下去查问,那厨子畏罪自杀了,第二次则可以是道尊巧合相救,一旦明面上查,必然会打草惊蛇,那人蛰伏起来,天才知道他下一次动手是何事,只有千日做贼的,哪儿有千日防贼的?”
褚蒜子‘嗯’了一声,说道:“王凝之,若你有法子,就尽力抓他出来,若做不到,你自当保护陛下就好,我只要我的孩子,能健健康康地长大。”
“我还有几个问题。”王凝之想了想,又问。
“你说。”褚蒜子对这件事情,当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道尊为何会知道此事?是您告诉他的?”
褚蒜子摇头,“不是,当年他是先帝的亲近之人,也是他发现,先帝中毒,只是为时已晚,无可救药。”
“那先帝就没怀疑过他?”王凝之皱眉。
“没有,张道御不过是个道士,又受先帝信赖,已经是达到他所能成就的最高处,再如何,也难尽一步了。”
“难说啊,”王凝之淡淡说道,“先帝再如何信他,也未必会按照他的心意做事,但如今陛下年幼,会受到他许多影响。”
“可张道御在成帝时,并未有如今之地位,甚至不在京中,也不与先帝相识。”褚蒜子回答。
王凝之点点头,“若是如此,那确实可信。他一来没本事在宫里对皇帝下毒,二来也做不到未卜先知,能知道是先帝即位。”
“我要是没记错,当年先帝即位,是因为成帝的舅舅,中书监庾冰相劝,成帝才不立幼子,而立先帝的。”
“对。”
“那庾氏,却是得利者了。可是如今庾氏早已不复当年,最有成就者,不过是历阳郡太守庾希,当年庾冰可能有本事毒害帝王,如今庾希哪儿还能做到。”
瞧着王凝之陷入沉思,褚蒜子低声说道:“那六人的消息,我都有留意调查,你回去的时候,带上一份儿,慢慢研究。”
王凝之点头答应,又问:“第二个问题,您为何会告诉我,我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吧?”
褚蒜子回答:“第一,是道尊回来后,跟我提及,说你做事,想事,天马行空,与常人思维很是不同,或可有些发现,所以我今日问你许多,得到你的答案后,确定了这一点。”
“第二,你身后的琅琊王氏,宣城之事,你父子二人亲去前线,阻桓温,而且,你此次入京,那就说明你爹并不打算让你大哥此时入京,那我可以确定,你父亲绝对是希望国家平稳的,陛下的生死,自然是国家动荡的根源。而一旦陛下出事儿,琅琊王氏,你爹和大哥都不在朝中,难得利益。”
谷/span“第三,你不涉朝政,按照你爹的安排,只不过是个隐士,自然不会因为朝堂上的事情,遭人算计,即便是有人想拿你做文章,我也足可以护住你。”
“第四,任何的皇族,我皆不信任,即便是会稽王亦如此,陛下没了,他们都有可能继承帝位!而朝中之臣背后皆有各大士族,与皇族关系根深错杂,难以辨别。”
“第五,那人前几日再动手,我实在不能等下去了,陛下也没有时间可以等了,必须有人来保护他!”
王凝之点了点头,说道:“最后一个问题,陛下可知此事?”
褚蒜子摇摇头,“历朝历代,哪个皇帝不被人害过,他只当是寻常事,需要多加小心而已,哪儿知道是有人盯上了我们,成帝,康帝皆受难,我甚至怀疑之前……不过这孩子心思深,我也不知,他是否有所察觉。”
目光越过窗外的雨幕,看向那晦暗阴沉的天空,和时而划过的闪电,只带起一瞬间的光芒,便又陷入黑暗中,王凝之回过头来,只看见太后褚蒜子,心神不定,脸色难看。
叹了口气,王凝之站了起来,行礼:“请太后放心,王凝之必尽心尽力!不过,我还要召几个人入宫,帮我的忙。”
褚蒜子眼前一亮,说道:“没问题,你若有其他想要的东西,我尽可赐予你……”
“不必,”王凝之摇头,“我什么都不要,只等此事结束后,您放我离开便是了。”
“那你?”
似乎知道她想说什么,王凝之微笑,说道:“您自当我是为了,帮助一个母亲,保护她的孩子罢了。”
……
窗外,雨还在下。
谢道韫皱了皱眉,手放在桌面上,又抬起来,按了按脑门儿:“所以,你讲了这么多,就混了个从事中郎?”
王凝之嘟着嘴,很是不满:“中郎将!而且什么叫混!我可是凭本事,凭才学,得到的官职好不好,六品,秩为比六百石,天子近侍,地位很高的好不好?再往上,那就是将军了!”
“一级之差,天地之别啊,我看你这个中郎将,怕是连禁军都指挥不动啊。”谢道韫笑了起来。
“小看人,你这绝对是小看人!”王凝之气的兜圈子,愤怒地说道:“过几日去当值,我就要大发神威,你看着吧,用不了几天,整个京城都会知道,我王凝之,相当不凡!”
“好好好,我的夫君是中郎将,昔日那诸葛孔明,周公瑾,也是一样的官职,非常厉害了,除了没什么实权,绝对是面子大大的,”谢道韫温言安稳,站起来,把他拉到床边,两人坐下,这才又说道:“可是夫君,太后与你说这些,你觉得可信吗?”
“应当可信,”王凝之想了想,“我实在找不到,她这么费劲儿,诅咒自己的孩子,当今陛下,甚至搬出先帝和成帝来,就为了骗我陪读,有什么价值。”
“可是,”谢道韫皱眉,“线索实在太少了,就算是当初那六人,也不过就是先帝昏迷时候的一句话而已,真假难辨,更遑论其他。”
“褚氏本就算不得高门大户,太后孤身在宫里,也难查到更多了,不过想来,能在宫里,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几位陛下下手,能力这么大的人,其实也不算多。”
“嗯,我还真是没想到,原来宫中,还有如此秘闻,”谢道韫叹了口气,“居高而临寒,便是如此了。”
“你看看这个,太后给我的,那六人的信息。”王凝之又回到桌边,拿过来从宫里得到的一摞纸,递给谢道韫。
谢道韫接过来,“太后还真是小心,居然把这些东西,藏在佛经里,是担心被人发现她在查什么吗?”
王凝之点头,“她似乎对人人都有防备,生怕有人察觉到。”
“小心无大错,”谢道韫翻开来看,慢慢念到:
“司马晞,元帝第四子,母王才人。过继给堂伯叔父武陵王司马喆为嗣子,太兴元年,受封为武陵王。咸和初年拜散骑常侍,后出任左将军,……咸康八年受遗诏作顾命大臣,获加授侍中、特进,次年又领秘书监。永和元年,进位镇军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无多文采,喜好军务事,善用兵,为桓温所忌,二人难容。性易怒,暴躁……”
“司马昱,元帝和简文宣太后郑阿春之子,清虚寡欲,擅玄学。永昌元年二月,元帝下诏封司马昱为琅玡王,咸和九年,迁任右将军,加侍中。咸康六年,升任抚军将军兼领秘书监……永和七年,共王羲之,拒桓温于宣城。”
“庾冰,咸和二年,历阳内史苏峻拒绝朝廷征召并起兵进攻建康,引发苏峻之乱,庾冰不敌,于是弃郡而逃奔会稽……今庾氏不如前,历阳郡太守庾希为庾氏主事人,其人……”
“何充,初得江州王敦赏识,为主簿,迁东海王司马冲治下。迎娶明穆皇后之妹妹,授中书侍郎,迁给事黄门侍郎,咸康八年,于成帝病榻前,拒庾冰之建议,不愿先帝即位,曾言……与庾冰及庾翼,素有嫌隙,互为敌对,及至庾翼临终前,上表朝廷请求将其的位委于其子庾爰之,何充拒……,永和二年正月己卯日,何充逝世……永和七年,其侄女何仪,嫁于琅琊王氏,王玄之为妻。”
“诸葛恢,起拔于元帝……建兴元年,任会稽太守……永和元年逝世,其子诸葛甝,嗣爵,官至散骑常侍……”
没用多久,谢道韫便看完,放在一边,说道:“官职一类,我们都可自己问到,不过这里面,有些倒是古怪,镇军大将军与征西军大将军素来不和,世人皆知,却从未有人知道,是当年丹杨尹刘惔,在拒桓温升任失败,被会稽王拒绝后,找他相谈,这才让司马晞相抗桓温的。”
王凝之点了点头,“太后所给的这份儿东西,里头有许多秘闻,恐怕连我爹,都不清楚其中事情。”
“自然是不知的,就连何充大人的子侄,都被查个干净,可见太后用心细腻,只是信息太多,又牵涉甚广,时日长久,一时之间,难以选择,只能徐徐图之。”
“我可没那耐心,打算想个法子,早点儿处理了,咱们就撤。”
“你要怎么做?”
“先等个朋友来。”王凝之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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