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边,王凝之搓着手,跺了跺脚,这才坐了下来,瞧着坐在旁边,被包裹得像一头狗熊一样的王羲之,问道:“老爹,有啥消息?”
王羲之还在就着火光看信,笑了笑,“你那位未来的娘子,倒是好文采。”
“啊?”王凝之傻眼了,张大了嘴,却被一股冷风灌进来,急忙闭嘴,只是凑过去,想看看信上的内容,自从两人出了山阴,基本上每日都会有家里派来的信使,给王羲之大略传递会稽的消息。
王羲之不耐烦地躲了躲,一把推开带着厚厚棉帽的王凝之,把手里的信递过去,“自己拿去看,帽子上的雪都撒我脖子里了!”说着,还拍了拍自己‘毛耳朵’上头的雪,这也是二儿子的小发明之一,当年看着不咋地,现在用起来,倒是挺不错的。
王凝之很不爽,本来自己两只手都可以烤火的,现在却要再受冻了,不过眼下也顾不上这些,急忙看完信,呆住了。
王羲之接过来徐有福递过的热汤,喝了一口,一弹王凝之的手,信便落入火堆,又把热汤塞进儿子手里,笑呵呵地说道:“没想到,这小丫头,还真是才思敏捷,以春絮喻冬雪,嗯,不错。”
有等了一会儿,王羲之转过头,只见儿子在无意识地喝汤,却不说话,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臭小子,发什么呆!”
王凝之被打醒,苦笑一声。
这叫什么事儿啊!
自己都计划了多久,甚至还准备个好几个方案,就连衣服都准备了好几套,就是为了这一刻,能混在其中,说一两个金句,也名传千古呢!
结果刚一走,就发生了?
什么叫猝不及防,这就叫猝不及防啊!
悲伤,失落,难受,就好像自己把一只烤鸭,已经烤的外焦里嫩,香脆可口,正要下嘴的时候,去拿了一坛美酒,结果回来了,发现鸭子没了?
煮熟的鸭子,飞了啊!
飞得那么干脆,那么爽快,完全不顾及背后,那双忧伤的眼神。
“怎么,这就怕了?你是我的儿子,这些年虽然是没什么本事,但多少也有我和你娘万分之一的文采吧?难不成还担心自己配不上她?”
听着老爹的安慰,王凝之缓缓转过头,眼神相当迷离。
王羲之又是一巴掌拍在儿子肩头,小胡子一抖一抖的,还沾着刚落下的雪花,“儿子,别慌,大丈夫行走世间,岂是靠这些?”
“你要实在看重,等这次事情了结,回了家,爹亲自教你书法,总要有个一技之长!”
王凝之摇了摇头,决定赶紧转移话题,说道:“爹,我是在想,家里来信,说是谢安雪夜而归,第二日便与一众后辈赏雪谈景,想来谢家三叔,也不至于这么有雅兴吧?”
“当然不会,”王羲之笑呵呵地回答,“他不过是以此为由,作弄一下那些到谢府打探消息的人罢了。”
“那娘的反应,是不是有点儿过激了?”王凝之还记得信里最后一句,说是郗璿已经邀请了阮容到王家小住。
王羲之摇摇头,笑得更高兴了,“不,你娘做得很好。”
“不论谢家老三是什么意思,想要帮我们,还是在背后作祟,只要扣下阮容,自然一切都稳了。”
“我当然信得过谢家兄弟,你娘也信得过她的朋友,但事不以情论,哪怕是要做给别人看,都该当如此,只有这样,大家才会明白,王家的主子,不会以个人感情来行事,而是一碗水端的平,也只有如此,才能让各大世家愿意遵从我们。”
“这个时候,会稽的稳定,要比任何事情都重要,你娘邀请阮容小住,第一可以让王谢两家的关系更紧,第二可以让众人明白,王家要稳定的决心,哪怕是谢家,此刻都要在我们的监视之下,以此来弹压各大世族。”
“做人要讲道义,做事要讲规矩。这也是你娘,和王家夫人的区别。”
“不怕寒了人心?”王凝之皱眉。
“不会的,”王羲之对自己的夫人充满了信心,“规矩,要比感情更加牢靠。儿子,记住了,这世上,人心最是险恶,要永远把刀拿在自己手里,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至于阮容,我也是很熟的,她的智慧,不输你娘,自然能明白你娘的意思。至于那些不能明白的蠢货,又有什么值得担心?”
说到这里,王羲之又叹了口气。
“爹,怎么了?”王凝之不明所以,刚才不还高兴么,怎么一眨眼就变了?
“你娘行事,我当然了解,只是你大哥,多少还是差了些火候,还要再多经些事儿才行。”
雪落在火堆里,发出噼啪的响声,这黑漆漆的夜里,王凝之想了想,再开口,声音很低:“您是说,杀鸡儆猴?”
王羲之瞧了一眼儿子,眼里闪过一丝意外,又有一点赞赏,轻轻点头,“你娘到底是个妇人,心有仁慈,总要别人有些坏心思,才会出手,却不知,先下手为强的道理。”
“事情越麻烦,牵扯越多,越是要快刀斩乱麻,让那些人,根本连坏心思都不敢生出来!”
“我本已安排了人,若是你大哥决意震慑各家,自然会供他使用,可你大哥却没有啊。”
王凝之张了张嘴,还是问了出来:
“那您怎么不直接告诉他呢?”
“自己悟的,和我说的,能一样吗?”
“那告诉娘呢?”
“你娘是个妇人,这不是她需要做的!”
“杀错了呢?”
“杀错便杀错!”
王凝之抬起头,只见火光倒映在雪地上,又折射起来,照亮了老爹的侧脸,而那个自己熟悉的,平日里喜怒于色,总是拎着一壶酒,想着去哪儿游玩的老爹,这一刻,却仿佛那黑夜里的高山,平静冷漠之中,杀伐之气纵横。
这才是琅琊王氏之主,王羲之大人,真正的样子啊。
太沉重了,这不是我一个二公子该知道的,王凝之刚打算换个话题聊,却没想到老爹突然转过头,盯着自己,不由得咽了口唾沫,“老爹?”
王羲之挑挑眉,“我突然发现,你倒是挺有想法的,这一点比你大哥强。”
王凝之急忙摆手,“爹别说笑了,我就是从小打架,才会比较暴躁,大哥毕竟是个文雅君子,总要慢慢适应才行。”
看着王羲之若有所思的眼神,王凝之做出了决定。
翻了个身,就往帐篷里跑,“老爹,早点儿睡吧,明儿还赶路呢!”
……
三日后,雪终于停了。
宣城。
城墙头,一身戎装的会稽王司马昱凝望着远处。
在他对面的山脉外,连绵不绝的帐篷,就像一个黑色的口袋,将口张开,准备把宣城吞下。
火焰已经在军阵中升起,这才刚刚黎明,便要造饭,是打算进攻了吗?
“王爷,建康的使者到了!”身后护卫禀报。
“让他上来。”
很快,几个风尘仆仆,身上的雪都来不及拍落的信使到了面前。
“太后怎么说?”司马昱一挥手,连行礼都免了,直接开口问。
“王爷,这是太后给您的信。”信使从怀里取出一个黄色的小口袋,递了过去。
拿出信来,看过之后,司马昱闭上眼,叹息一声,“我知道了,你们去吧。”
“传令,全军备战!”再睁开眼,司马昱瞧着远处征西军的大旗,在风中飘舞,攥紧拳头,吩咐一声。
“是!王爷有令,全军备战!”声音一层层传开,就像涟漪荡漾开来。
紧紧捏着手里的信,司马昱眼里,闪过一丝决然,瞧了一眼身边的亲信,低声说道:“今夜你便带着我的信,回会稽去,将信亲手交给司马道生。”
“王爷!”
“不必多言!去准备吧!”
“是!”
雪花被风卷起,从城墙上,落了下去,在空中飘舞,直到对面的军阵中,司马昱的目光死死盯着那‘桓’字大旗后面的军帐,直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走了出来。
即便是在军中,桓温也是身型最为魁梧高大那种,身披铠甲,剑系在腰间,似乎能感受到远处的目光,桓温抬起了头,盔下,一双虎目凛凛生威。
瞧了瞧宣城上军士们奔跑,换岗,无数的旗帜,大型的弩箭也被从战车拆下,搭在墙头,而‘司马’大旗下,那个人还在盯着自己,桓温扯开嘴角,笑了笑。
“大将军,宣城军士已经开始调动,会稽王好像觉得,就凭这些老弱残兵,就能抵抗我们一样,看上去,是不想和我们谈谈了。”
跟在旁边的副将,瞧了几眼,笑着开口。
桓温‘嘿嘿’两声,“人总是要挨了打,才知道疼,传令下去,大帐议事。”
就要转头,桓温却骤然回头,带着疑惑的目光,看向宣城。
“大将军,怎么了?”
“有熟人来了。”
桓温的目光重新落在城墙上,那个站在司马昱旁边的人,全身都包裹在厚厚的大棉衣里,有点儿发胖,却很精神。
“王逸少啊,王逸少,你是打定了主意,要跟我作对了。”
……
“桓温这是要动兵了,我也没有别的办法,能抗几日,算几日吧。”司马昱叹了口气,瞧着桓温进入大帐,其他的将军们也从四处聚集过来。
“我记得这些日子,扬州官兵,陆陆续续的,也有不少人过来了,怎么宣城才只有三万人?”王羲之疑惑地问道,刚刚到宣城,通报之后,便直接上了城墙,看见的,却是黑压压的征西军,和无数已经被摆在前头的攻城器械。
“还有一万人,今日便会到宣城,其他的兵士,都在建康。”司马昱沉声说道。
“还在建康?在建康作甚!难道宣城倒了,建康就能苟全?”王羲之一瞪眼,怒目相视,“是太后的主意?”
司马昱摇了摇头,将手里的信递给王羲之,苦笑一声,“太后已经尽力周旋,可朝中诸公,中常侍、仆射、尚书、中书监,全都拒绝,要求将军队留在建康,以策万全,虽有尚书令支持,却也独木难支,这一万人,已经是太后能给我们最大的支持了。”
“哼!一群苟全富贵之徒!”王羲之怒气冲冲,“到得如此时刻,居然还想着那些卑鄙心思!”
司马昱的笑容里,多少有些无奈,“自大雪开始,宣城建康不过手掌之距,却只有荀蕤大人自带府兵,家丁前来相助,我还听说,建康已经有不少家,都把孩子们送去南方了。”
“荀大人呢?”
“还在城内,整理军资,聚集民众,想着能送走些,就送走些。”司马昱回答。
“这种天气,根本走不快,普通百姓送出去,难不成他们还能躲得过征西军搜索吗?”王羲之摇了摇头。
司马昱叹了口气,不无悲伤地说道,“他既有此心,也是好的,虽是些书生意气,也好过漠然生死,随他去吧。”
“是叔平吧?”瞧了几眼,司马昱问道。
王凝之走上前两步,行礼:“王凝之,见过王爷。”
“不必多礼,”司马昱摆摆手,又仔细看了看,笑了起来,“几年不见,长得这么大了,怎么样,现在还是喜欢跟人打架吗?”
“喜欢,”王凝之也笑了起来,“所以就跟着爹爹过来,想要见识一下。”
“胡说些什么!”王羲之一瞪眼,“这都什么时候了,我警告你,不要给我惹是生非!”
“爹,”王凝之再往前两步,和王羲之站在一处,声音低了些,“不跟桓温大将军谈谈吗?”
“还如何谈?”王羲之皱眉,看向征西军,“前几日风雪正浓,如今天已放晴,再无什么可以阻挡他了。”
“未必。”王凝之目光平静,瞧着征西军的大营,“如果桓温真想动手,何不趁着风雪而来?同样恶劣的天气,对我们这些军士造成的困难,要远远高于能征善战的征西军,不是吗?”
“你是说?”王羲之迟疑。
“若是他想打,恐怕现在宣城早已被拿下了,天气再坏,拖延的只是扬州兵赶来的时间,征西军早已经集结,他在等什么?我们一路行来,不见有逃兵,我便猜测,桓温意不在此。”
司马昱眼前一亮:“那他意欲何处?”
“这就要问问他了,”王凝之回答,“就算问不出来,拖拖时间也是好的,我们不还有一万人么?”
“区区一万人,建康给的必然也是老弱病残,否则就是些新兵蛋子,又有何用?”
“那可不一定。”王凝之笑得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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