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凝之很苦闷。
好不容易有这么一天,自己不用去谢府,老娘也不在家,正是大展身手的时候,比如出门去悦来楼,和好久不见的菲菲姑娘谈谈心。
或者去好客楼,白吃一顿,其他地方这么干或许会被人鄙夷,但自己可是拯救了贺家的人啊,虽然贺家不一定会感激,但他们并不重要。
再不济,带上徐有福出门去,冬天了,游乐项目比较少,总会有些闲得发慌的公子哥儿们在外头拿个弹弓打鸟。
这也是王凝之最爱做的事情。
他们打鸟,我来打人。
就算是最差的情况,咱在家里舒舒服服睡一天,那也是很不错的,想当年,王凝之‘亲手制作’也就是亲自盯着别人做,弄出来一个从角度,到软塌绵软度,到人在上头的舒适度,都算是完美的躺椅,却只享受了半天,就被老娘没收。
今天,可能就是自己拿回来的机会了。
但是很可惜,以上都是王凝之幻想中的一天。
现实是,王凝之哭丧着脸,趴在桌子后头,手里的笔拿起又放下,已经无数次了。
而大哥王玄之就坐在对面,手里捧着一卷书,看得很是喜欢。
为什么,为什么在这样的日子里,大哥会在家呢?
而且,你在家就在家,抓着我陪读是要做什么?你可知道,那酒坊的美酒,那悦来楼的姑娘,还有那城外的打鸟少年,都在等着我?
“叔平,你又在发什么呆?”王玄之侧过头,拿起一杯茶来,顺便瞟了一眼,皱起眉,问道。
“大哥,我在想,你今儿为啥不去官府。最近为了殷浩大人的辞呈,整个扬州都有些乱,你身为会稽长史,怎么这么清闲?”
王玄之很自然地回答:“殷浩大人往上头递辞呈,那是必须要做的事情,扬州乱一些,这也是必须要做的事情,扬州主官都不稳了,我们要是都守在官府,扬州一片宁静,那像话吗?”
“所以,最近的事儿,是你们商量好的?”王凝之愣了一下。
王玄之一个白眼丢过去,“这种事情怎么商量?不过是大家都有些默契罢了,你能不能成熟点?”
“大哥,”王凝之很自然地把批评忽略,又问道,“那殷浩大人的事儿,朝廷怎么说?现在是不是有点儿骑虎难下了?”
王凝之想得很清楚,这段日子,随着征西军驻扎在南郡,遥指建康,甚至辐射了整个扬州,作为和桓温最大的抵抗势力,殷浩只能被迫递交辞呈,所有扬州府衙,都消极怠工,来表示对殷浩的支持,朝廷自然也不愿意,但眼下总不能让征西军真的动武。
“什么骑虎难下,”王玄之没好气地说道,“这叫做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事到如今了,朝中居然还有些人,妄想着要和桓温和谈,以殷浩大人的职位,来换取平安,扬州一则是天下富裕之地,二则建康还在其中,若是扬州都被桓温控制,那他岂不是可以做主朝廷了?”
“殷浩大人决不能退,一旦他退了,这些年会稽王所有的心血,都将付之东流,我们这些人,再也没有能力,和桓温抗衡,朝廷也将成为他的玩物。”
王凝之点了点头,“若是扬州归了征西军,那桓温就真的手握半壁江山了,到时候最强的征西军,最富裕的扬州,最重要的边界线长江,都在他的手里了,剩下的其他地方,不过是成了他的粮仓。”
“没错,所以如今,我们就是要保下殷浩大人来,他本无过错,被迫辞请,已经是给足了桓温面子,扬州无他,便混乱起来,这是整个扬州对他的支持,也是给了会稽王一个理由,让他在和桓温的谈判里多些筹码,告诉桓温,就算是殷浩下了台,他也别想拿了扬州。”
王凝之眉头一皱,说道:“大哥,难道朝廷打算,真的让殷浩大人避让?”
“难说啊,朝廷里如今人心惶惶,谁都知道,若是真的开战,我们绝不是征西军的对手,虽有大义所在,却无实力支撑,可以说,实际上我们的决断并不重要,真正手握未来的人,是桓温。”王玄之也有些苦闷,放下手里的书卷,往后靠在椅子背上。
“可是,这事情退让不得啊,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桓温如今引而不发,驻兵不动,那就是在试探朝廷的底线,若是真把殷浩放下去了,恐怕就再也没有和桓温平等对话的权力。而且,殷浩大人这些年,一直都在积极和征西军对抗,若是他倒了,其他的州府,自然更加畏惧桓温,这以后,朝廷的命令,还会有谁听?”
“说的不错,”王玄之深吸了一口气,“可恨这些只会钻营之辈,平日里争权夺利,鱼肉百姓,如今朝廷有难之时,他们却各个成了缩头乌龟!”
看着王玄之不爽的样子,王凝之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今儿大哥要把自己捆在身边。
说起来,都怪自己早上吃饭的时候,有些太得意了,早知道就不哼哼小曲儿了。
王玄之必然是看着自己这么快乐,心里不平衡了。
不患寡而患不均,这是老道理了。
“二弟,你觉得,这次朝廷会退吗?”王玄之冷不丁来了一句。
“肯定不会啊,朝上就算那些人再想和谈,陛下和太后,以及会稽王是绝对不会退的。”王凝之想也不想。
“为什么?”
“这是司马家的天下啊,别人哪怕是投降了,都还能混个一官半职,甚至早点投靠了桓温,还能官升一级呢,可是他们要是顶不住,那以后必然下场凄惨,桓温可以怀柔来稳定人心,却不会给司马氏怀柔的。司马氏只要一息尚存,那些拥护他们,或者不满桓温的人,就会以此来由,来生乱子。”
“嗯,”王玄之点了点头,满意地说道,“看来你也没有白混日子。”
“啊?啥意思?”王凝之愣了一下。
“桓温若是真有野心,这次就该直接动手,而不是凌志以威了,这次陛下已经被逼到边缘,不会再退,那么桓温最后,不过是捞些钱货之类的,等征西军回去了,这些墙头草们,你说他们会有什么下场?”王玄之的笑容异常冷酷。
“会稽王人在建康,只怕最近已经是恨得牙痒痒了,只要腾出手来,必然会收拾他们,到时候朝廷想必会有一番清洗。”
王凝之眼前一亮,急忙开口:“那大哥,若是空出来些位子,王家是不是?”
“嗯,”王玄之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今儿把王凝之扣下,其实也并无太多意思,根本不是王凝之所想的那种,王玄之只是感觉最近压力颇大,王家在此事上的态度,是他和父亲决定的。
若是成了,自然一切好说,若是和想象的不同,那王家恐怕要遭受灭顶之灾。
没想过自己才刚入朝局不久,就要面对这种情况,人在野外,和人在朝中,是完全不同的。
简单地说,若是每天都在府衙内,听到大家讨论,谁家又因为一个小错误,被揪了出来,直接撤职查办,家里人都跟着遭殃,从而想到自己,那和不入朝局,在外头酒肆里随便说说,而无后顾之忧,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
可这些压力,并不能找到几个人说,父亲最近已经忙得连出外游玩都顾不上了,母亲的话,王玄之几乎能想象到,郗璿肯定会安慰几句,最后用一句,“你是王家长子,未来执掌王家之人,这些都是你必然要经历的,早来总比晚来好,如今起码还有我和你爹在前头顶着,若是等我们不在了,你才经受这些,才是真的难。”
道理谁都懂,这还用说吗,自己想要的,只是个能倾诉的人罢了。
娘子何仪倒是体贴,可这些事情,与她商量了,虽能安慰,却也不见得会给自己什么建议。
何仪在这一点上,做的过于好了。
她在关乎王家的事情上,基本上是不会发表意见的,只是支持自己的夫君,免得招惹麻烦。
本来是很苦闷的,但是在用早餐的时候,却发现有个人,唱着小曲儿,一副很快乐的样子。
王玄之便有了决定。
若是说王家的事情,娘子毕竟新妇,不便开口多言,那眼前这个混不吝,就不会有这些考虑了。
若是和其他弟弟们说,虽也能排解,得到些建议,但王玄之不想给他们带来压力。
至于王凝之,那就很合理了。
尤其是这一年来,王凝之时不时就能让人眼前一亮,虽然行为还是古古怪怪,但最后的结果却总是有利于王家。
而且,他可不会对王家的事情,有些什么避讳。
虽然说,外头时不时就会传来什么某个家族,兄弟阋墙之事,但王玄之是不担心的。
原因很简单,这些弟弟们,都是自己一手带着读过书的,爹娘又把孩子们的卧房,都放在一个大院子里,作为老大,王玄之可以说是看着兄弟们长大的。
其他人和自己年纪上差距就很大,不会有什么问题,唯一一个可能有问题的,就只有二弟。
然而,作为和二弟相伴长大的人,王玄之对王凝之的爱好,简直不要太熟悉。
做个小小的,偏远地带的小官,可以成为一个恶霸,这就是二弟王凝之最大的理想了。
虽然对他口里的什么‘二代’之类的话听不太懂,但大概的意思,王玄之还是很明确的。
至于做王家的主人,那他是绝对不会干的。
毕竟,如果执掌王家,那一言一行,都要合乎规矩,不得有丝毫差池,这对二弟来说,只怕是上刑了。
这家伙,从来不想做开疆拓土的‘一代’而是要去当那个坐享其成的‘二代’真是毫无大丈夫气概。
所以,二弟王凝之,既可以给自己些建议,又能听自己说会儿话,排解一下郁闷,真是个最好的选择。
而现在,二弟和自己也是一样的看法,认为这次朝廷必然不会退让,桓温也必然会退兵,顿时就让王玄之心里一轻。
王玄之感觉最近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了些。
可是下一秒,他的神经又在阵阵作痛了。
“大哥,那是不是能有个外地的小官,让我去啊?越远越好,越南越好,就是那种朝廷也懒得搭理,懒得审查的地方,让我去痛快一下!”
“你还真是执着啊,这都多少年了,初心未变啊?”王玄之咬着牙,恨恨地说道。
“那当然了,”王凝之理直气壮,“哪个大家族没几个纨绔子弟,惹是生非的?只有这样,才会有弱点,有把柄,大家才会放心啊,我既然身为王家二公子,那该为王家做牺牲,做贡献的时候,我义不容辞!”
“好啊,原来你还有这本事呢,那家里是不是还要感谢你?”
顿了一下,王凝之感觉到,大哥的情绪好像不太对,赶紧改口,“那倒是用不着,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现在老爹总是不给我这个证明自己的机会,那也无所谓了,不过大哥,未来你执掌王家,一定要记住这一点。”
“老爹自己就有足够多的毛病了,大家都知道王羲之大人,就想着聚会喝酒,所以才不担心他,你可不一样,你一向都是勤勉克己,那些事儿,对你来说,绝对是个负担,就让我来吧。”
“这样,未来大家就会说,王玄之?没用的,他一辈子被那个蠢货弟弟给牵累,做不成事儿的,这样才会对你放松警惕啊。”
王凝之越说,越觉得感动,自己和大哥,简直就是绝配。
一明一暗,一对一错,正是王家的两根支柱!
尤其是,自己还去主动承担了‘卧底’之类的身份,未来在子孙后辈的眼里,可能都没什么好名声,但这不就是‘卧底’的伟大之处吗?
风声骤起!
王凝之急忙躲避,却见到一支笔直直落在自己身侧,而对面桌子后头的王玄之,正冷冷地看着自己,眼里不再有什么颓唐之色,反而充满了怒火。
“我还以为你去读了一年书,多少有点儿长进,谁知道长进到这里了,越发会给自己找借口了,今儿我一定要好好收拾你一顿!”
撒腿就溜,跑出去好远,扶着墙喘气,回头看了一眼,大哥没再追出来。
这就对了嘛,家里多少人指望着你呢,还整小娘子们那一出,哀伤愁苦个什么劲儿!
哪怕是为了照顾我这个不成器的二弟,你都要给我挺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