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轻轻卷起竹林上的雪,越过撩起的帘子,送入屋内。
小火炉边,谢道韫嘴角含笑,脸色微红,看着那个站在门口的身影。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这可不就是在说自己么,与其他人不同,谢道韫自小爱竹,院儿里种植,也仅仅是片小小的竹林。
只是——
锦带束风绒,唯心所念温。
不要脸的,我才没心心念念!
然而,听着这首诗,却总觉得心里暖暖的。
阮容坐在案几一侧,瞧了瞧女儿神色,颇为无奈,转而,又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个门口的家伙。
才思敏捷,想来确实不假了,自己今日见他,他想到丈夫会和自己说起那首诗,自然也会想到自己会发问,而昨夜降雪,以此为题,他想到也不奇怪。
可是,这首诗所作,分明就是在说一位女子夜雪后晨起,再加上女儿这片竹林,心思精巧,可见一斑。
本来吧,也算是好事一件了,既然门当户对,女儿又喜欢,对方也算是文采不错了,可是一想到自己最好的闺女,就这么便宜了他,实在是心情好不起来。
“作完了?”
“作完了。”
“那还不过来,杵在那里干嘛?当门柱子?雪气这么冷,撩起帘子做什么?”
王凝之被这一串问话打击得来不及反应,只好赶紧把帘子放下,退了回来,尴尬地挠挠头。
倒不是自己在那里借着一首诗来装高雅,主要是在抓紧时间琢磨怎么应对这位谢府的女主人。
“王二哥,坐吧。”
见到王凝之傻乎乎地站在面前,谢道韫红着脸,轻声说道。
“好。”
就这么短短一句话,又遭到阮容一个白眼,当初看王家几个孩子的时候,她当然也是有参与的,不过对于丈夫的人选,既无同意,也无反对,反正在她看来,女儿是不会看上这么个公子哥儿的。
既然女儿看不上他,那何必自己强出头呢?
要说文采,这年头,比王凝之强的多了去,要说武艺,那就更别提,谁不知道王家几个孩子都不怎么学武。
至于家世,王家也不见得是最优选,会稽王一家人还在那儿放着呢,更别提大大小小数不清的世族,自己这闺女性子桀骜不驯,或许该去那些相对小家小户的,才不至于被为难。
但是这世上之事,往往事与愿违。
在丈夫带着女儿从钱塘回来的时候,她也没看出来女儿有什么看上那小子的心思来,谁知道这次归来,一切都变了。
可事已至此,自己也没什么办法,本就是两家说好的亲事,总不能说自己不喜欢这女婿吧?
既然没法子了,那就当个女婿来看吧,不为难他了。
“叔平,你在书院读书,未来如何打算?”
“寄情山水之间,悠享乡野之趣。”
看着阮容突然没有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王凝之也就正色回答。
“山水乡野?叔平不欲入朝为官?”
“入朝为官,实非我所愿。”
王凝之很尴尬,只能这么回答,阮容这意思其实很简单,那就是王氏子弟,想要入朝一展拳脚,自然是很合理的。
可自己虽然想做官,却没想着入朝啊,就想当个小官,快活过日子,这种话,要是说出口,怕是要挨揍。
阮容倒是眼前一亮,不过随即就皱起眉,这小子,不会是觉得自己是陈留阮氏,世代以隐逸清修而荣,就故意撒谎来讨自己欢心吧?
“叔平所言,可是真话?”
“自然是真话,您何出此言?”王凝之愣了一下,反问道。
其实,阮容夫人纯属想多了,王凝之倒是知道她陈留阮氏的风格,可要说隐逸,自己老爹不算吗?谢家老三,谢安不算吗?
隐士心里是个什么心思,谁不清楚?养望罢了。
要不是老爹已经给自己定下路子,谁不想说自己有着远大的志向,有着纵横天下之策,有着马过长江的愿望呢?
可是那些话,骗得了别人,怎么骗得了谢家?
于是乎,王凝之同志很悲伤,感觉自己很委屈,头一次这么认真诚恳,不说谎,反而被人怀疑了。
“你倒是与众不同啊,年纪轻轻,怎地如此多变?”阮容现在有些好奇,“你与我夫君所作之诗句,句句劝进,到了自己这儿,却打算隐而退之?”
王凝之干笑一声,总算是明白了阮容的意思,回答:“谢将军人在军中,素来有北伐光复之心,受时局限制,难以施展拳脚,我这才以诗词相勉励,与我本人,并无多少关系。”
“难道你没有光复我大晋之心?”
“自然是有的,不过人贵有自知之明,我没那个本事,何必去占着位置,还不如让给有本事的人。”
阮容微微一笑,这还是她进屋子以来,第一次笑了,说道:“既如此,你是打算让令姜,随你隐居山野之间?”
本来就是取笑一句,结果阮容却没等来答案,而是看见王凝之转过头去,很直接地问谢道韫:“你觉得行吗?”
谢道韫俏脸微红,低着头一言不发,却轻轻颔首。
阮容只觉得心里郁闷,你这丫头,就不能不搭理他?这还怎么问?
不爽地站了起来,走到屋外廊下,扫了一眼跟在自己后头的两个年轻人,阮容再开口:“我有听谢玄给我讲你写的那些故事,古里古怪,偏偏还各有寓意,我很好奇,你为何不以人为主,而是要以妖,兽,甚至草木为主?”
“嗯,我写这些故事,就是给孩子们看的,以物喻人,也是想让他们能认识到,万物皆有灵,人虽高贵,却也要对这世间万物,抱有敬意,这世界是属于我们的,也是属于他们的。”
阮容停住脚步,站在栏杆处,瞧着外头晶莹的雪,说道:“你这话倒是新奇,这就是王逸少对道法的理解吗?”
“这个,嗯,我爹的理解,基本上就是一天,二地,三酒,四景,其他就比较无所谓了。”
阮容愣了一下,笑了起来,回过头来,“你还真是胆大,敢如此编排你爹。”
“您这话可不敢说,我哪儿有那胆子,是我爹曾说这世上,唯酒以醉人,唯景以迷人,可不关我的事儿啊。”
“好,下次我倒要去问问你爹,此言何意,难不成在他心里,这江山社稷,都不值一提么?”阮容挑挑眉。
谁承想,不等王凝之回答,谢道韫就站在旁边,揪了揪自己衣袖,低声喊了一句:“娘!”
唉,女儿不由娘,阮容无奈地扯了扯,把自己的衣袖拽出来,说道:“既是来送王孟姜读书的,那就收收心,自己也多读写书,再不济,写写故事也是好的,少出去胡作非为!”
“谨遵教诲。”王凝之行礼。
“我还要去休息会儿,你先去吧,不必送了。”
王凝之站在那里,看着谢道韫送她娘出去,笑了笑,回到屋里。
出了院子,阮容却没回自己屋里,而是沿着刚扫开不久的路,慢慢走着,谢道韫也不敢多说,只能随着她而行。
过了一会儿,阮容才开口:“闺女,你觉得那小子如何?”
“他?”谢道韫愣了一下,低着头,靴子尖踢着路边堆起来的雪,声音很低:“就还不错呀。”
“不错?这小子说话总是半真半假,我问他的话,基本没一句真的回答,就连做事也与众不同,写个故事,还千奇百怪,说什么万物有灵,我怎么觉得,他那些话里,有一些阮嗣宗的意思,当年他便是厌世之人,觉世间并无值情之人,自甘露年间开始,反事务均以酒醉而避,若不是为了阮氏,就连做官都不乐意。”
“应该不会吧,”谢道韫愣了一下,她虽然和王凝之说过不少次关于这些故事,却从未往这上头想,毕竟王凝之这个人,爱闹爱玩,好吃懒做,哪儿有一点隐逸之风?就算是真要隐逸,也不会学那些隐士一样,住在什么荒郊野外,深山丛林,最多就是四处游玩,逛逛街,品味各地美食。
“令姜,”阮容声音也低了些,缓慢地说道:“我虽是阮氏族人,也羡阮氏之风骨,但你是我的女儿,我可不想让你也跟了一个疾世愤俗的家伙,先辈之风骨,或许是阮氏之坚持,却不会给一个女人幸福。”
谢道韫怔住了,抬起头,疑惑地看向阮容,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从自己母亲嘴里听到这样的话。
“有什么奇怪的,”仿佛是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阮容瞪了一眼:
“我自小在族中长大,那些先辈的事情,我还不清楚吗?男人,有那些所谓的上进心,喜欢钻研朝廷之事,斗来斗去,这不要紧;没有上进心,做个纨绔子弟,吃吃喝喝也不打紧,只要他心有所愿,有喜有怒,终究是有弱点,投其所好,拿捏并不困难,可若是像先辈那样,根本无欲无求,心如磐石,才是麻烦。”
“你自小就性格要强,却不明白过刚易折的道理,虽有手段,却不落忍,那么有一个温和,爱重你的夫君就是最好的,你既不愿用手段,能有个不需要你用手段的人,才是上佳。”
“王凝之这个人,远不及他大哥的稳重端厚,可也有好处,王玄之那样的人,看着谦谦君子,可心里主意极正,岂会被女人所摆布?但王凝之不同,言行之间,或多会看你,愿意听你的意见,这就是好事,免得你们意见不一,又都不肯低头。”
“可是,”阮容想了想,又开口:“我看不懂他,这些小小的故事,千奇百怪,几乎每一篇之中,都各有不同含义,他是如何会想到如此之多,又究竟是为什么不以人自喻,而是跟我扯谎,讲什么万物有灵?”
冷笑一声,阮容继续看着女儿说道:“一生万物,道法自然,天地有序,万物有灵,别说王叔平,就是王逸少,他自己信吗?”
“要是真的信,何必苦心孤诣地给王伯远铺路?一切都有老天安排,何须他费心?每天喝喝酒,出去游山玩水不就是了?”
“琅琊王氏,自王导兄弟之后,便过了需要人人出风头的时候,只要他们不反叛,就不会有人去动他,尤其是如今王逸少以退为进,全天下人都看得见,琅琊王氏默默无闻,可他们是谁?他们是整个北方世族的领袖!”
“在王家如此退避的情况下,谁敢对他们动手,那就是在挑衅所有的北方世族,让所有北方世族都有反抗之心。所以当今,只要王逸少继续吃吃喝喝,王伯远在仕途上,就不会遇到任何阻碍,哪怕是陛下,太后,都不会指摘,更别说王家累世功勋,没有大问题,就连查,都不会有人查他们!”
“更别说王逸少知交好友遍布天下,虽说多是些喝酒喝出来的朋友,可这其中真真假假,有几人会为王家赴汤蹈火,怕是只有他王逸少自己心里清楚,这样的父亲,儿子会如此天真,只想着些古古怪怪的小孩儿故事?”
“还有郗璿,那个女人我可太熟了,她最擅长的就是假装自己很温和谦逊,所以王玄之那小子,回了家和在官场上,就像是两个人,王凝之也未必像看上去这么好说话。”
“你是我和你爹的女儿,有足够的底气和本事,也有整个谢家和阮氏站在你的身后,所以不要怕,有什么疑惑,尽可以去问他,试探他,这些手段你自己会,不需要我教你。”
“如果王凝之确实是个好孩子,你也喜欢,嫁了也无妨,若是他不如你所想,那你不要担心其他,我和你爹自然会为你推了这门亲事,我的女儿,还不至于委屈了自己!”
话到此处,阮容抬起眼,看了看这片雪中竹林,蓦然觉得时间总是过去得很快,自己还未曾好好教导子女,他们便已然都大了,甚至到了成亲的年纪。
这以后,他们就要一个个离开爹娘的护垒,独自去面对这世上的一切了。
而自己记忆中的大女儿,还是那个握着剑,站在自己面前,一脸倔强,即使被击败数次,还是不依不饶的样子。
仿佛就是打了个盹儿的时间,女儿种下的这片竹子,也长得如此高大,挺拔了。
一股风轻轻而过,吹落了竹叶上的雪花,露出一抹碧绿。
。